学园物语

　　突出于绝壁外的苍松上坐着两道人影，那处悬空树枝非常险绝，既无道路，湍急云气也不容飞鸟筑巢，聚集在飞岛下方云海浓如泡沫，在整座广雅昆仑移动时，推挤出怒涛般的起伏形状。

　　半秃松枝与栖坐其上的两人几乎要被云浪淹没带走，却每每在云雾一片片地上升时露出身影，那红艳的如火烧灼，雪白的却几近融入苍流中。

　　她是那样殷切地央求，男人却微笑地予以拒绝，从来没有一丝暧昧，冰冷得像是暴露在云海里的山岩。

　　「为什么？我不打算破坏你的生活，只是一夜……一夜也不可以吗？」

　　黄裳以右手捧着兰宁的脸，那却不是人类光滑皮肤，覆着银色长毛和兽类的爪，和这仙人俊雅外表如此不相衬。

　　「很久以前，我的母亲也和山里的修行者这样说，那个人类男子果真只给了她一夜，此后数百年，她除了眼泪外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就死了。」只有短暂的易形，那只手便恢复白皙温润的皮肤。

　　仙人想起他的母亲，以及他自身与人类的种种因缘，不由得有种苍凉的感触。

　　「我活得太久了，当过妖也当过人，对我来说变化很容易，修个完全的人身顶多只是花些时间，现在的我不管要做什么事都可以办到。而我有了妻子，接着准备迎接孩子诞生，这是我目前的生活。」

　　「别再接近我了，妳的愿望终究要落空。」

　　银发碧眼的仙人吐出残酷的审判。

　　「我不放弃，我会再来的，黄裳公子……」兰宁以双手抓住那欲抽离的手，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口，用尽全力也不放手，但她没想到对方抽回自己的手却是那样轻松，彷佛兰宁的力气并不存在。

　　「小丫头，妳很有耐性，我原先不想把话说太白。」

　　一对黑影从黄裳袖中飞出，划出新月形轨道飞过两侧，迅雷不及掩耳地锁住了兰宁手脚，顿时兰宁感到全身灼热剧痛，伴随灵力被封闭的强力窒息。

　　「妳对我只是牲畜般的存在，就像人不会恋上一匹马，我自是无意于妳。」

　　「公子……」

　　兰宁从广雅昆仑上摔落时，只来得及吐出这两个字，倒映在火红瞳孔中的影子依旧带着温和笑意，彷佛春天时拂面而来的熏软微风。

　　她做了一个非常寂寞的美梦。

　　梦里，她与那人微笑相随，没有血腥与仇恨，一切都是那样安宁美好。

　　灵力被封闭，意味着如同分身的大气再也托不起身体，就这样坠往下界，除了粉身碎骨外别无生路可循。

　　她再也不孤单了。

　　聆听雨声时，起风时，凝视着蓝空上闪烁不已的阳光，她好怀念父王叙述的故事，和许多同伴飞越山川与海洋，唱着远古流传不止的歌谣。

　　活着必须复仇，还有向那许多期盼着她有所作为的眼神负责，可是无人和她一样，怀念着不曾见过的原乡。

　　「兰宁──」风声模糊了字的原音，她勉强张开黑眩的眼，却见到黑发少年自式神上跳下，竭力要拉住她的手。

　　是谁？陌生的脸却隐约有着熟悉？

　　白羽勾住翻飞红袖使劲往自身扯紧，腕部却发出脆响脱臼，极重的下坠之力连带拖住他穿过低层云气。

　　怎么回事？他拉不起兰宁？白羽惊疑不定间仍无松手。

　　这下糟了，估计这高度再过十几秒就会摔到学园某处的荒地上，手中超乎想象的沉重和他过去抱过如空气般轻盈的兰宁全然不同，那极有可能是她原形的重量。

　　手脚有如戴着烧红枷锁，兰宁想怒吼，却只是微微张开嘴唇，黄裳用来绑缚的法宝相当霸道，顺着灵力细密源流，往内渗入所有灵脉侵犯兰宁的神识。

　　动弹不得，难道要和这个人类一起死？

　　牙一咬，趁那穷凶恶极钻入灵脉的力量尚未蔓延到内丹前，兰宁做出最后的抵抗。

　　白羽但见兰宁无可抑止地口冒鲜血，忽然间，声音冲了出来。

　　「千虫！带走你的主人！」

　　可恨的束缚，她无能为力。

　　「幽！」

　　鲜血化为烈火烧断白羽扯住的红袖，千虫趁机拦腰咬住白羽，以不伤及他的力道将人整个叼在口中，头部一甩转眼将白羽扯离兰宁，随即往上爬升。

　　「千虫你这混蛋！放开我！」白羽眼睁睁地看着兰宁身影消失在下界，受伤的手失去力气轻易被扯开，千虫相当执挠，不顾白羽反对直到飞至与广雅昆仑平视的高度，才松口放白羽自由。

　　雀帝火焰耀在掌中聚集成发亮的红色光纹，白羽却在对式神当头拍下的瞬间克制了下来。

　　他再也不想要有人死在面前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喘着气，火属元素化为点点亮光从周身散去，白羽浑身发冷地处在一片苍茫的大气之间。

　　「幽幽……」千虫缩小身躯，攀附着白羽手臂，发出哭泣似的轻鸣。

　　保护主人是式神的本能，白羽怎能责怪千虫？

　　兰宁！白羽记住方位，火速追了下去。

　　到底怎么了？她流星一般地从高空掉下去，兰宁不是翱翔天际的王族？她怎么样也不可能失去飞行能力才是？

　　她不会就这样摔死的！

　　还是，白羽只想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

　　白羽甩了甩头撇开不祥的念头，刚接触的那一瞬，白羽根本没在兰宁身上感觉到任力量波动，和过去压倒性地支配周遭大气的模样完全不同，若非亲眼看着她，白羽根本感觉不出兰宁就在眼前。

　　以兰宁那种等级的异族，只是存在就会动摇附近的自然力，为何那时会感觉不出有任何影响？

　　解开翔踪术落上岩肌裸露的荒地，白羽压抑着激动不安，优先寻找兰宁下落，终于在一处崩塌陡坡下发现与岩石相悖的鲜艳异色。

　　她被极天丸抱着，破碎袖襬与裙裾垂落地面，手脚缠着墨绿玉锁，玉锁周围的肌肤焦烂了一圈，白羽正是被阳光照在龙王银甲上的耀眼反射吸引，从而发现正确位置。

　　幸好真身和兰宁旗鼓相当的极天丸赶来了，千钧一发接住她。

　　「这是什么鬼玩意？」极天丸冷着脸，瞪着拘禁兰宁的玉锁，光是靠近他身上的灵力便不断流失。

　　「殿下，谢谢你愿意出手。」白羽看着失去意识的兰宁，死亡阴影带来的恐慌才慢慢散去。

　　之前小雅被自然力击倒的重伤，无人怪罪于他，甚至在事后也无特别提起，但泷清雅其实是靠着奇迹才活下来，一度失去气息的模样，白羽好不容易才压到记忆深处的罪恶感油然升起。

　　他已经不明白是害怕失去还是害怕面对……自己。

　　幸好兰宁还活着，幸好小雅回到了现在的生活，幸好现在大家都在学园里平静地过日子，再多说几次幸好，白羽都愿意。

　　白羽勉强压下情绪，专心去探查黄裳的法宝到底如何伤害兰宁。

　　原想把兰宁直接往地上丢的极天丸发现死敌的情况极不对劲，不但失去浮力，软绵绵的触感更像抱着尸体。

　　「哼。本王要她死在爪下，好祭我鸣琅一族的英灵。」

　　让个来历不明的仙人封印摔死，虽说这是芳翔自己没用，但间接侮辱了她的敌人，极天丸长久以来梦想撕裂的目标，可不是一堆摔得乱七八糟的肉酱羽毛。

　　因此，他才出手救了兰宁。

　　他怒的是对方居然敢不看重他们之间的对决，竟跑去乱爱人类男人随便一死了之。

　　「我对黄裳用了什么法术一无所知，这和元素魔法差异太远了，所以我想还是先将兰宁带回山宫，我去请馆长来。」现在的兰宁连千虫也驮不动了，只好期待极天丸好人做到底。

　　龙王低吼一声，他自惹的麻烦！

　　回到兰宁寝宫中，整殿的侍女见极天丸居然抱着兰宁长驱直入，几乎要尽数尖叫起来，幸好彩总管很快地命她们退回巢中，遣千虫带信给馆长，为了确保这桩意外的来龙去脉能交代清楚，好尽快说动馆长前来救助，白羽委托从小照顾兰宁的彩总管一同前往求救，他则和极天丸分别处在兰宁两侧照看着。

　　手指抚摸着玉锁，感觉到矿石的冰凉触感，但吸饱灵力的法宝隐约有着生物脉动，光点在玉锁表面游动着，这种奇异的东西白羽前所未睹。

　　他束手无策之下，只得依赖万叶冥响，这个无法运用在实战防御的结界，纵使排名难度高，终究不过是用来锻炼意志力罢了，但树魂本身的自然力应该对此刻近乎完全丧失生命力的兰宁有所帮助才是，白羽只能凭理论这样猜测。

　　极天丸冷眼看着他忙进忙出，担忧地跪坐在侧，这个结界对他们非人而言，宛若回到了太古世界，对修炼灵力相当有利，但区区一个人类要维持并非易事。

　　「你不过是个人类，为何多管闲事？」龙王质问。

　　「一开始我也没想到，但是认识都认识了，也不能放着不管。」白羽处在自己的结界里，彷佛也好过了些。

　　「如果你们真的是滥杀无辜凶狠无情的非人，学园根本不会容忍这样的存在居留，这些日子我看到不少非人，笑着、哭着，和人类拥有一样的感情。法律道德什么的，本来就是各个物种适用自身的规定，用来评断非人也太过主观了，但是，你们也是有感觉的不是吗？」

　　「哼。」龙王摆头不应。

　　「难道没办法和平共处？」

　　「仇恨不应该继承下去。」白羽明知极天丸听不下去，却无法放弃规劝。

　　只因他明白，用复仇来发泄罪恶感是很快意，但除了自我满足外，无法安慰真正受到亏欠的人。然后，更多的人为着怀念遭受折磨，除了相对平等的代价，白羽并不想无止尽地复仇下去。

　　公平地判决，然后，负起那份悼念的罪，从今以后，不再试图用任何迁怒的途径解除，这是他选择的方法。即使如何痛苦，他还是一路说服自己这样走过来。

　　兰宁和极天丸谁都没错，却不得不走向对决之路，无论输赢，剩下的追随者，难道不会想继续向对方复仇？

　　「极天丸殿下，你和兰宁都在那次大战失去父亲和同伴，这个代价不能做为彼此抵销吗？」

　　只要这些异族愿意，这里可以是最后的乐园，这广大地域原先便不是为让人类利用才存在，而在漫长时间里无力支配土地以及既存生物群的人类聚落纷纷散去，艾杰利学园所在地区不知不觉间保持原生面貌。

　　黑暗树海是魔物巢穴，无论科技如何发达，始终盘据大半劳亚大陆中心，彼此都是孤单的残族，纵使复仇成功，还能到哪生存？

　　只要愿意忍受些许控制，彼此遵守着约定生活下去。

　　为什么要这么固执？

　　口中逸出痛苦喘息，兰宁手中紧握着极天丸一把发尾，龙王方才放下她时未曾留意被手指勾着，他的人类化身发亦极长，跪坐在旁一时竟未察觉落入兰宁指中，被她用力握着，有如灌注了所有痛苦与愤怒。

　　「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杀了你……极天……丸……只剩下……你……」

　　「就凭现在的妳？」明知兰宁未清醒过来，极天丸还是扬起爪尖。

　　「喂，慢着，别在这动手！」

　　白羽来不及阻止，鸣琅王族已一爪挥下，割断自身胸前缠延的青丝，黑发落下大片，飘着柔软弧度散开，他极不耐烦地起立。

　　「这恶心的地方，本王待不下去。」

　　方才还以为极天丸决定攻击兰宁，没想到他只是要离开。

　　白羽愕然看着他胸口的断发。

　　极天丸金眸扫射这处依稀眼熟的旧行宫。

　　富丽堂皇的建筑，却充斥着各种禁制；低矮的房子居然是芳翔住所，还有那萦绕不去的低郁气息。

　　他是自由的龙，即是水与青空化身，原本应该连心也是自由的。

　　为着这点，极天丸痛恨芳翔的存在。

　　「本王会在同样的地方杀了最后一只芳翔，只要鸣琅与芳翔其中之一仍然存在，血仇永远都不可能就此完结，这羁绊将由我亲手斩断！」

　　极天丸迈步走向庭院，抽出银剑砍破幻阵离开，不知何时，天空反常下起倾盆大雨，打落一地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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