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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神狩 (2)
在团体活动中,一个投入最深的成员,往往让其他参与的人自惭形秽,若一朝失误在自己,便会产生特别愧疚的想法,对不起牺牲时间精力统召大家的石太太,对不起那些没出错的人。
现在的破流可能就是钻进了这种牛角尖。
从小就和石家兄妹来往的白羽多少感觉到这点,话虽如此,破流却是竭力想将任务达到最好的程度,同样有着战战兢兢的心情。
「我相信妳的身体妳自己最清楚,不然我去和石太太说,把颜料和画具拿来,帮妳争取些时间好了,水之巫子的神纹我也会画。」白羽推开门扉同时回头道。
「真的不行就直说,反正我觉得没必要为了例行活动搞糟身体。」
破流点头,除下最外层的小袖装束以免玷污,跟着白羽动作偷偷张望外面,见众人都在忙碌后分头行事。
待破流从半山腰给信徒参拜和祭典人多时使用的公共厕所归来,她见白羽已将瓷盘色色排列,并挽袖调色在纸上试画,破流倒是很少亲眼目睹白羽作画的现况,少年彷佛变了个人似,敛容不语,专注在颜料色调与浓度的微妙变化中,他一察觉破流进来,便机敏地抬头。
「呃,好多了,虽然肚子还是有点作怪。」破流带着苍白些许的脸色苦笑道。
「那成,过来这里坐下,还有十五分钟,我替妳上『黎文』。」白羽招手,要破流坐上他对面位置。
当白羽开始舞动兰竹毛笔挥毫如飞,破流忍住脸上麻痒感觉,在笔尖移到额头时,抓到空档说话,即便白羽手指扶着破流下巴让她不太方便开口。
「凉水祭是东土族的习俗吧?为什么很明显的是让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单独成为祭典核心呢?」尤其水神庙并无任何塑像,无形中更强化女巫的代表性。
白羽放慢笔法在细部图案勾勒,想了想。
「所谓的东土族,以我们在西北大陆的夏族人观点来说,原本就是我们的祖先,之所以说东土,是要强调迁徙之意,表示那是从东方来的民族,当然在极东大陆本地并不会使用『东土族』的说法。早先我曾经说过凉水祭在极东大陆是种广泛习俗,但经过时地变迁,最大的影响是来自那些花了将近百年时间横越了劳亚大陆的人们。」
「据说当时为了要克服树海和沙漠这些横亘大陆中心的恶劣环境,这些从极东大陆国家中出亡的人民有来自较高阶级的部分人士,掌握了较多知识文化和技艺,领导低层农民用开路──垦荒的迁徙方式,分成好几个移民团前进。这支较成熟的民族,发展到后来就是夏族了,夏族也是迁徙路线最远的移民团。」
那是久远到成为传说的佚事,古代夏族中有支特异的血脉,能呼风唤雨,役使龙凤龟象为挣扎求生的人们开路守护,在吞没荒骨不知凡几的干旱沙漠,令水龙盘旋涌出泉水,也使火凤在树海里总是一贯幽暗的黑夜白昼里引路。
历史纪录上,其中一次严重的意外灾难中,粮食几乎断绝,树海的瘴疠感染了虚弱的东土族,当时的领导者仅是一位年轻幼女,她以这支血脉的神力守护人民,终于度过难关。
为了纪念这位少女,东土族为她特别设计了与众不同的凉水祭祭仪,这是与原本水神祭的本质更不同的,拥有浓厚感念故人的祭礼,虽然表面上还是祭神,但其实主角就是水之巫子。
少女能与龙交谈,她就是最初被神化的传说。
「所以,现在西北大陆的夏族和东土族,在这类祭典中多以女孩为主祭,就是因为这个传说,我想,当时传闻能和祥瑞幻□□流触碰的能力者,可能和极东大陆的仙人神话有关。现今看来,说不定当时领导难民的能人,都是仙人后裔的传承或者俱备类似的力量也说不定。」
「仙人?那还真是神奇。」破流闭眼笑说。
白羽怕她被意外干扰得失去斗志,故以引人入胜的传说逗她。
「手也伸出来吧!」白羽在瓷盘里调的是加入特殊染料的彩墨,因此就算直接绘于肌肤,基本上也很难褪去,反像是刺青一般。
这时石青也过来凑热闹,他先是挑起锐眉看了破流脸上图腾,然后转到正为她绘上手部黎文的破流。
「不愧是老师,这黎文画得多顺,比起我老妈好多了,果然学过画画就有差,往年袖姊的黎文也是由你来画,唉!她今年不回来,一说起来就感到可惜,和袖姊搭配习惯了。」
石青倒是不介意吐自家娘亲的槽,白羽的才能从小看在眼里,早就习惯了,小赭贪主祭位置,包括有白羽为她化妆的可能性,可惜就在老妈并不怎么喜欢白家的人,算是村子里接纳白家姊弟中最冷漠的。
「辅祭,不用上黎文。」白羽嘴角含笑,温和地点出石青又让自己恶名加深的刺青行为。
在这一带,石青在校交往复杂,长辈眼中看来轻佻叛逆,最是难管,加上有小赭这贴心的女儿,众人竟是已放弃对石青的期待,就是口头念念,算是尽了义务。
石青嘴上说乐得轻松,白羽却能看出眼底半丝落寞,唯有每年当辅祭是石青少数会得到他人正眼叮咛的时刻,他直说麻烦,还是为着老搭档来了。
石青拿的可是真剑,先别说一般男孩是否能提动武器学起严格的剑舞,光是要女孩面对舞剑时整肃面容杀气腾腾的石青就是一个胆量考验,幸好,破流几乎全天候都可以展开攻击模式,比起往年水之巫子的淡漠冷然,也是另一个能搭配的组合。
因此,长老们看在石青和白羽的默契合作上,也就不再费心抽换凉水祭的辅祭,只要求石青在祭典准备期间正经乖巧,别做坏事便好。
「呵呵。」石青摸摸脸上蜥蜴刺青,此刻看来和破流反而相得益彰。
「不如老师你也画点龙在脸上,这样我们就更是一组了。」
就是想说动白羽这乖宝宝下海,石青绝不信白羽真如长辈口中那样安分守己,都是从小看到大的玩伴了,什么真面目还露得不够多吗?问题是想做的意念而已。
「你要替我画吗?」白羽似笑非笑地反问。
「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画画念书这种斯文人干的东西不行。」
谈笑之间,白羽已驾轻就熟地破流画好繁复的黎文,破流起身将外衫穿好,斗室之内只有烛火飘摇,破流转身面对两名少年,石青和白羽皆屏息注目,黎文有鬼神之纹理,龙凤鳞羽,飞扬跳脱的线条,盘据在破流头脸四肢,即便是在如此简陋的祭具仓库中,仍难掩破流乍抖开衣袖凝神扬目的森严神气。
一瞬而已。
凡人的破流轻捂着隐隐翻绞的肚子,另一手则捞起猎弓。
「怎么了?」石青不解地问。
「方才肚子忽然痛起来,不过没问题。」破流摇手准备往水神庙进攻。
「本来要小赭骑马到天禽寒湖是不可能,但是换上妳后,我们就得把神体送出村子,做足传统,要骑马走大段山路,会颠波跋涉,我今早已确认路况了。」
长老们自从得知破流还是个年轻武术家,见猎心喜之下,决定一圆过去的遗憾梦想,先前的凉水祭总是考虑到巫子体力无法负荷全场骑马,只是形式上的狩猎与奔驰,现在终于有贯彻古礼的机会了。
「我全力集中精神,还是可以维持最佳状态,不过事后我会很累,到时候可能得睡上一整天,一次而已,上吧!」破流竖起拇指,坚毅的背影先两位辅祭一步踏出仓库。
白羽忽觉肩头一紧,石青挽住他肩膀,目送破流的轻松玩笑过后先走开的背影,接着他立刻逼问。
「怎么,她太紧张才肚子痛?」不,破流在排练时完全不会忸怩,一看就知道是习惯动手的练家子,石青和白羽都一致认为,该紧张的是戴上面具扮演野兽的人,毕竟那猎弓挥出,可是带着风声作响。
「好像吃到不干净的东西,不过上山之前都没事。」白羽若有所思地拿起杯口沾着水光的瓷杯打量,嗅闻到残余的辛辣香味。
杯子的款式他不陌生,茶水的味道,方才在水神庙前庭,众人都喝了相同的招待姜茶,白羽不曾明说,他已然看到石青眼中的风暴。
白羽知道石青在外头混过,那是白羽能劝告的底线之外,所以石青不爱听白羽提起,两人也有默契避开这方面的讨论,他有连白羽都不能干涉的部分,可是,就是见多了不择手段的情况,石青更不能忍受这种背地排挤的手段,特别可能出自是家人动的手。
一方是朋友,一方是家人,令他难为。
但是,白羽看着现在满脸怒纹的童年玩伴,石青想通了破流忽然肚子痛的可能真相,明显因此情绪失控了。
比较起来方知还是泷清雅深敛得多,不愧是世家调教的孩子,现在如果不先安抚他,这种情况是无法继续辅祭的工作。
「你不要揣测,先忙完祭典再说。」白羽拉住石青的手,掐了一下,以免他立刻冲出去抓住小赭对质,现在这样做不但难以挽回,还会造成更大的破坏。
「老师,我不像你那么聪明,甭拐着弯偏袒我那笨妹妹,学校教人念书写作业,教到做人道理也不懂了,自己人也可以暗算……你以前逼我念书,书上写着什么『勿以恶小而为之』,我是记不太清楚,但是我想……」石青露出野生动物般冷讽的眼神。
「只会背诵做不到也是白费工夫。」
「只要一想到这样下去,十年后小赭会变成什么德行,我现在就想抓她来打一顿!老爸走了以后,我妈你也知道,她不可能改!我玩归玩,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看过很多女生,她们为着任性和一时胡涂付出多少代价?」
石青一直以为小赭爱面子归爱面子,有白羽的评价压着她,加上从小生活的环境单纯,他相信小赭个性再不好,也不会真的做出伤害别人的坏事。
但是,现在他动摇了。
长长地叹息,白羽拉着石青走向祭典。
某种意味上,白羽知道石青也有洁癖,差别只是在他总是认为自己是脏的那一边,是大家的污点,反过来说,石青有时候反而会过度地,对村子里的人抱持着单纯的想象,认为他们很「纯朴」,只是观念落伍。
可是,其实并不是这样的,石青的想法白羽也有一点,但那是一种相信人性本善的理想期待,他知道现实可能出现落差,所以当初身为外来者的白家人才要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利益冲突的可能,这样才能相安无事。
重点在于,不能有冲突,这样才能比较安全地循序建立好感,互相熟悉信任。
在那之前的数年,白羽一直生活在森林里,没有一搬来就跟姊姊到村落中活动,他年纪小到无法单独出门也是一个原因,不可不谓是被保护着的。
如果当时白羽就见识到了陌生村人的冷眼猜忌与敌视拒绝,他之后不可能这么自然地跟村子里的小孩交朋友。
「你别担心太多,小赭是很单纯的女孩子,再说,不要马上下定论,这样对小赭也不公平。」所以白羽在懂事前就知道保持距离以策安全,这都是白袖教他的,白羽想要去村子里时总是被姊姊拦住,要他等别人来找自己玩,之后他更清楚要怎么在造成自己最小的负担下,多少找村子里的事情付出以达到一种参与感。
长大之后白羽才知道,如果他太过渴望地想要亲近那些村子里的小孩子,会被大人介入排拒,但如果他可有可无地留在自己的地方,那些来找自己的孩子顶多被父母骂一下,大人或许还会因为好奇而问着关于砖屋的事情,不会担心孩子被人拐跑。
也不能完全清高地闭关自守,所以偶尔也会向村人买他们自制的食品饮料,这样慢慢建立了友好的关系,然后得到参与公众事务的机会。
小时候并不觉得很奇怪,因为他其实没有积极混入孩童圈子的冲动,只是一开始觉得新鲜而已,被拦了几次之后就顺其自然了。
所以白羽看到石青时,总是因他的横冲直撞,步步偏移,或者阴错阳差累积了愈来愈多的坏印象而叹息。
「老师,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没办法像你那样。」石青扯了下嘴角,脸颊上那只黑蜥蜴跟着动动手脚,若有生命地颤抖着。
「我讨厌这里,我待不下去,可是又走不开。」他抓着白羽的肩膀。
「我本来以为你总是窝在砖屋里懒得动,结果你却一下子跑去那个什么艾杰利学园念书,以后又会如何呢?大家……这里的人愈来愈少了。」
石青指的「人」,是他小时候一起玩耍过,现在还能够心平气和简单地聊天说话的朋友,而白羽又是他回到村子的家里时,最能聊开来,他唯一会想主动找对方天南地北闲谈的对象。
或许是砖屋总是离那堆乌烟瘴气非常遥远,而住在里面的人也总是自然和气地招待着石青,不用多亲密讨好,这样的普通才是他想要的。
结果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家,反而变成石青的避风港,这真的很讽刺。
「她会一直长大,比现在更大,她已经不是小时候跟在我们后头的爱哭鬼。」石青总算深沉地道出他的疑虑。
当时,只要一回头,便能看见娇小的女孩,生气地在后头追赶着他们的背影。
「一旦她学会我们发现不了的恶劣行为,养成了坏习惯,真正出事的时候,我还察觉得了,挽回得了吗?」
石青终究也把他的期待交付到小赭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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