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

作者:林賾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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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再见,广寒 (3)



      发亮的红色是白羽最后关于广寒的记忆,他堕入了最初在天禽寒湖和广寒相遇的低温之中,一直以来银白无机的印象,终究是染上象征生命的红。

      大雾乍然降临天禽寒湖,千虫只在最初发出紧张的高音,很快被雾气吞没消去动静,冥皇律抱起广寒失去生命的躯壳,转身面对从雾中走出的人影。

      青年东方式的五官,有别于夏族,更加古老且立体,黑墨勾出细长眼角,黑发在肩部剪齐,四肢肌肉匀称有力,虽纤细却不软弱,全身的遮掩物只有一条白腰巾,黄金腰带上缀满红宝石、绿柱石和黑曜石,颈上悬着圈圈璎珞,手臂除了奉神的刺青外,箍了金蛇臂环。

      像历代在神殿中接受教育的年幼特选者,真正接掌了祭司之位的人,一并继承了古老且神秘的知识,他曾带法老和无数人民对神发声,他是埃及最后的祭司圣区世,在他之后庞大深奥的秘密尽数消失在黑暗中。

      当然,目前属于协会成员,一并为世界的秩序努力就是。

      圣区世看见冥皇律怀中的广寒,明白黑箭已失去效用,无法再如他想象的牵制广寒,不禁发出可惜的喟叹。

      「那个小朋友,好像受不了广寒的力量忽然抽离,加上周围元素异常活泼,一时体内秩序大乱,整合不出魔力好控制立足点,所以掉进水里了哦?」

      圣区世也不是无法理解一般人的情况,广寒一死,白羽相当于失去免疫力,处在被广寒影响的地区,本来人类就不太可能使用魔法,又自己打碎冰层,结果可以预期。

      「……」

      冥皇律视线投向原本白羽站立的地方,方才白羽试图攻入馆长领域中,拜广寒之赐有天级御术师程度的攻击,把冰层打得零零落落,现在半个人影也没看见。

      「凯因会舍不得吧?难得有新的学生可以教,这么说来你们馆长还真是协会里入世的系统,整天都待在新世界的学园里,比较之下,我们这些老人,已经是超自然的存在了。」他谈笑风生的说,面对馆长也毫无动摇。

      挥开大雾,圣区世背后,白羽仍滴水的身体平浮在空气里,眉峰紧皱,看似十分痛苦。

      「这家伙的身体,我就替你送回协会,反正顺路,算日行一善吧!」

      「深点防依,速入太心,和,地我观见。替,勿碍。」

      冥皇律考虑片刻,才就着手上的广寒,和圣区世交换白羽,似乎那要猜测心思是不可能的面容,也可观照些许替凯因照顾白羽这学部生的认知。

      血水自行滴落天禽寒湖,并无玷污了冥皇律的剑,望着他,圣区世的涵义是深沉的。

      「冥皇律馆长不爱说话又少和协会成员打交道,不过这把血兵竟然连精灵王对生命的原始吸引力都可以切断,真让人不敢小觑。传说艾杰利的馆长都是被凯因监管的特级罪犯,我很好奇到底你的罪是什么?」

      抱着广寒,圣区世和冥皇律擦身而过,似猜测又闲谈带过。

      「这世界隐藏起来的秘史,都由我圣区世管理。末日之战有三分之一的人类灵魂不曾进入轮回,无声无息从地球上消失,虽然是比较清静,但从那时起,这把血兵的异常能力就出现了,你说是吗?馆长。」

      浮现上冥皇律唇边的是一抹淡淡笑容,很快随着他和白羽消失而隐逸了。

      圣区世也不介意,伸出单手托起广寒后心,右手扣着精灵王下巴,移近细看,广寒失去生命力的五官,最大的改变是顽劣不再,容颜出现了一种永恒式的神秘美感,不再用人类身体作为舞冰玩水的媒介,在圣区世的体温相染下,居然渐渐脱离恒定冰冷,只是失去呼吸和心跳。

      广寒意志虽已远离,在自然之中休养生息,但出于意外被迫离开躯体,这副人类身体毕竟和精灵王尚存一丝联系,也是广寒运用元素所造的素体,总有一天广寒会后悔,她不学地属精灵王找个人类凭依就好,偏偏要自己造一个,这和凭依在其他物种上,两方的关系有着决定性差异。

      广寒下错一着,宿敌早等着要她全盘皆输,一次也好,让他得到了广寒的身体,圣区世才不会这么简单就还回协会去。

      这是一段漫长历史,打从圣区世仍是埃及祭司,尼罗河,他的王国所崇拜之神祇,竟然化为鳄鱼把他的仪式破坏得乱七八糟,害他险些遭受法老震怒判处死刑,圣区世从不是易与之辈,就算是神,梁子也结定了!

      「终于落到我手里,可恶的广寒,这次我一定会好好地对妳……」

      令人胆寒的光彩,宛若闪电般流窜过圣区世黑魅瞳仁中。

      协会之中的恩怨暂且不提,传说不久后,临安市边缘村落的医生人家,有一晚的落雪天,门外响起了剥啄声。

      由于都是相识十几年的老邻居了,医生夫妇心想大约又是哪个熟人的病症犯了,开门准备应诊,却看到他们老实行医多年都不曾见识的奇异风景。

      高大的黑发夏族青年,身着现代人也不太常见的甲冑和礼服,医生夫妇唯一联想到就是新年里唱戏的关将军,可来人比起唱大戏要出色太多,那配剑也像真的似,身边跟着扎起马尾的小男孩,怀里抱着的病人,不是白家的小儿子还有谁?

      胖胖的老医师连忙伸手探白羽额温,又量了脉搏,呼吸急促脸色潮红,显然犯了急病,但是,没听说过白家和这样特别的人有往来呀?

      「医生?」

      「是,啊,快些把病人抱进来,迟了可能转成肺炎,我要详细替他检查。怎会搞成这样?你们在哪里发现阿羽的?」

      白家每入冬都要带小儿子来拜访医生,彷佛公式般,每个冬天开始白羽毫无例外都会来场惨烈的感冒,接着倒也奇怪,后来无论天气怎么冷,白羽就算外出溜冰也不有事了,彷佛要把整个冬季的份预先病完一样。

      今年有特严重的迹象,浑身水淋淋有如刚从天禽寒湖捞起来般,不免让医生感慨现在年轻人为了爱玩,连性命都不顾了。

      「我是东土的流浪剧团团长冥皇律,这是小犬六合,我们剧团刚到这里,打算去临安过冬,顺便排演新剧,等到春天再进入西联市巡回表演,刚巧在溪边发现有人倒在水里,只得变着法子找医生家。」

      冥皇律语气流畅,眼神坚定,老医生听了眼睛一亮,摸索着老花眼镜戴上,一个劲地打量。

      「老爷爷好。」

      老医师膝下无子,把村里小孩当自己儿女从小看照到大,今日见六合这样一喊,又是疼到骨子里,笑出一脸皱纹,把白羽先安置下,又是泡茶请两个见义勇为的善心行路人暂缓脚步歇息。

      莫怪,莫怪,谈吐气质就是和常人不同,原来是搞艺术的,不仅青年相貌佳又有副好嗓子,身边的小孩亦颇清秀,有乃父之风。

      这让他想起白家人,一家子据说都爱好艺术的玩意,甚至有去当画师的。

      「打算上什么本子,有机会我带老伴也去听听?」别看医生这样,他也是很在意城里流行的。

      「《柯马斯》。」冥皇律马上回答。

      「那是什么?」

      「米尔顿的假面诗剧。」六合补充,冥皇律教什么,他就照实背出来,不过前来应门的老医生夫妇根本没怀疑有何不对劲,因此很多桥段都直接省略,六合也闭口候着。

      「……什么?」

      老医生只听过《西游记》、《卓文君私奔相如》、《红线夜窃黄金盒》,还是《倩女离魂》、《文姬入塞》等等,当年陪老婆看了没上千少说破百的戏,连什么《楼台会》或《李尔王》也去过,不愧是流浪剧团,上的戏本果然非同凡响。

      他完全听不懂,现在大都市流行的戏曲,真是太新潮了。

      ※※※

      桐泽院也是一所大型学园,当然不是和艾杰利相比,意思以西联市的学校规模来看,她已是够大了。

      大魔窟街在十年前确实是一条街,但是十年后的今日,这个名词已被用来指称一处幅围有五座城市之大的治安黑区,市民传说因为尼尼微运河贯穿大魔窟街,带来繁荣不可或缺的交通优势,才让大型企业、学术机构以及三教九流的人种都聚集在此地。

      行政主权只是《宪章》里漂亮的装饰句,这里的居民都知道,大魔窟街唯一称得上有支配力的,只有活跃此地的商人们,以及定位晦涩的研究机构,文化地理学者甚至为大魔窟街创造了新词,称呼她「首要型贫民窟」。

      桐泽院在大魔窟街中是首屈一指的高等教育学府,和艾杰利一样从高中部、大学、研究所往上累积,最特别的是两座学园虽大小性质差异悬殊,却互为姊妹校,然而桐泽院有地缘影响,校内并不怎么平静。

      高巍古典的图书馆建筑,让人难以想象其中一层层都是极端科技的运用成果,包括数层摆设重点非图书文物,而是旧世界生物标本,墙壁就是巨大展示窗,有的标本真是死物,有的是生物科技的实验品,活生生的那种,其中最隐蔽的一处内环中心,内部彷佛深海般黯淡凉冷。

      这是不对外开放的顶楼,原因是桐泽院的理事长办公室设置于此,青蓝的弱光从巨形水族箱内散出,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幽闭又静谧。

      男用皮鞋鞋跟敲打着地面,那旋律着实不好听,皮鞋的主人想呼喊某个名字,又怕厄运加身,罪名是制造高分贝噪音,可某商人投资顾问兼打理事务的参谋忍耐力已经加压到某个临界点,他用力地走路,冀望制造一点存在感也好,谁叫皮鞋走起路来响亮,这里铺的又全是黑色花岗岩的光滑地板。

      参谋捏着粉红色档案夹的手心有汗,半秃的额头出油,他的发线后退期要以月计算,他很生气──气好好一桩摆明着要获利的矿业合约,却莫名其妙出了大意外。

      之所以用「大」字形容,乃是因为这是少数参谋全然凭自己鹰眼般锐利的预测才能,选中了某处鸟不拉屎却利多的高山矿脉开发,看中那前来拉合约的矿业集团就是资金不足,名义上是掏金,当那牵线人士告诉参谋他们挖的是黑伊甸后,参谋眼睛亮了起来。

      是黑夜市的新宠儿不说,根据参谋的私下调查,还有他的老板大人会更感兴趣的东西存在高山矿场,为避免被其他竞争对手抢先,参谋在又是投企划案又是长程规画后,终于获得兴趣缺缺的老板许可投资。

      为了能够加薪,参谋卯足了劲,不让怀兹企业形象被这游走法度边缘的矿业集团牵累,不嫌麻烦又是操作资金又是独立公司去收购股份,就是期待开花结果的一日,讨厌的老板会良心发现,自己漏失的是一颗多么璀璨的沧海明珠!

      这下砸锅了!众多黑伊甸矿场哪个不爆炸,偏炸他投资的那个,最耗成本进度又时常落后,偏偏有机会中奖的高山秘密矿场,毁了!镜花水月,空为他人笑谈!
      正应了白鸟一开始就不看好的预言。

      还要去见那讨厌的人,无论在神无舰或是阴森森的理事长室做汇报,参谋都不觉得哪个选择会比另一个好,前者有和白鸟一样讨厌的智慧核艾洛和造命「EGG」,后者又充满奇形怪状的生物遗骸,只有那个怪人会在这里如鱼得水。

      参谋终于看到不乖乖坐在大桌前办公的青年老板,他靠着深海之柜的晶体面席地而坐,手里拿着通讯仪,谈天笑得正欢。

      白鸟背后忽然翩游过一群头尾足有三公尺的细长鳍肢怪鱼,人头大小的眼睛瞪得参谋毛骨悚然,怪鱼又似幽灵般隐入黑水,「深海之柜」设计的舱室照明,只有靠近透明强面的那数公尺范围才有所谓微弱能见度,参谋差点冒出尖叫粗口。

      「Boss,你好。」说出来第一句话了,该死的!他不是做得很好吗?赶快结束这场酷刑吧!他这次一定不会再被老板气到失去他的酷。

      「早安,辛苦了。如果是要提黑伊甸的事情可免,这案子到此为止,把那矿场买下来,别让矿业集团再去开采,要处理得干净一点。」

      白鸟扣下通讯仪金属盖,暂时停止与他人的通讯对话,抬眼注视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

      商人的身分象征连巾冠帽有些歪斜,盖住了他的半边脸,也不见白鸟移正,只有另外半边眼神是参谋可以防守的范围。

      啊啊!他讨厌看不到敌人表情时的感觉!

      光是那句「早安」,坐在深海之柜前说,就足以撩动参谋纤细而敏感的神经,不愧是早已和属下相处经验丰富的商人,尽管以大魔窟街的时差计算,这声早道得恰到好处。

      「为什么要花钱买一个作废的高山矿场?我还没彻查事故原因,就算怀兹企业要收手好了,我们撤股就是,何必多花冤枉钱?」

      「是伯光的弟弟就没办法了,既然他不想要人类去动那块地方,也得有人帮忙看着呀!我早说黑伊甸易脏手,再者只是一时流行而已,你偏不信,那我们今年的打赌也结束了,结论就是保持原薪啰?接着是迷踪海的海上基地规画合资案,今年也请为我辛勤工作。」白鸟避重就轻道。

      「黑伊甸明明能大发利市的,怎么可能不持久,Boss,你该不会已经透过某种管道,知道未来流行什么了吧?」

      参谋脸色发白,这老板永远都保留了一堆秘密不说。

      「以演化历程来看,黑伊甸只是遗骸罢了,不能生存的动物才会被淘汰,因此我们只要找具有潜力的目标,不需要失败例子。」

      「没其他事了吧?还是你想欣赏一下我最近的收藏品?」没有色彩的语气浮出水面,化为破裂的水泡。

      「不、不用了,那个是我负责孵化,好不容易才运到大魔窟街,我怎么会欣赏不够呢?呀哈!哈哈!」鬼!恶魔!冷血生物癖好狂!

      「对了。」白鸟忽然想起什么。「你的皮鞋已经很旧,待会我送你双新的好了,这也是员工福利,款式是素面的比较好……喜欢芭蕾吗?」

      「再见,Boss,我现在马上去订迷踪海航程的船票!」参谋火速离去的柔软步伐彷佛猫咪散步,果然物理现象可以用物理方法调整。

      白鸟转身将脸贴着晶体面,强烈的冲击使晶体面彼方都微微震动起来,轿车大小的巨蛇头部狠狠撞击了白鸟背后,在结构强固的晶体墙阻栏下,悻然往旁边游去,血色瞳孔宛若深海中幽凉的红灯笼光。

      「……」通讯仪还处于开机状态,彼端涌流而来的只有沉默,无尽的语意,都在空气中堆积。

      「喂?EGG,可别睡着了,我最近有和你提过新宠物的事情吗?很漂亮的雪白淑女,可惜你不能离开神无来参观牠。是旧世界的研究品,无法在生态系里生存的孤独生物,只好让我们人类再来收养了,不自然的东西总是特别美。时间不多,我要撤线了。」

      「……」

      「虽然这是单向通讯的线路,可是能够和你说话真好,EGG,你说是吗?」
      很多人都说自己古怪,白鸟扬唇微笑。

      但是,对珍贵的失落之物感到兴趣,想要保护其存在的人,并不只限于自己。

      对他来说,将活体养在桐泽院,和放在深山冰河之中的死亡矿场,都是他珍贵美丽的收藏,世界如此大,总也不能让历史家的短浅之笔支配了其多样化的容貌,所以他想要保留证据。

      蛋悬挂在世界的天花板,城市随流沙陷入深渊,在倾斜蛋壳内侧开始奔跑,EGG,你能打破人性的壳吗?

      在此之前,只有你不能来到世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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