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

　　当白羽三人在夜的漆黑羽翼笼罩下赶到兰特教堂时，他们看到远超乎预料之外的画面，教堂另一测满地滚着火焰，那些火焰半飘浮在空中，无须藉由物质便能自行燃烧，白羽眼熟得不能再眼熟了，这是式神的幻焰。

　　而一个本不该出现于此的身影，却在火焰中与式神战斗正酣，然而说是战斗，毕竟不过是戏弄似的追逐。

　　千虫现出原形，但它本是因应空战所创造的巨型式神，在地面长爪与翼都成了妨碍，除了最初的创造者以外，白羽并不具备改变千虫型态的能力，只能放任它自由攻击，此时千虫却只能笨拙地转着圈圈，无法及时面对目标有效反击。

　　但千虫仍以多刺长尾灵巧地甩动，勉强和人影打成了平手，仔细一看，悠路和老神父双双躺在它腹下趴卧着，看似失去意识，为了不离开主人命令它守护的对象，千虫发出焦急的鸣声，呼唤着白羽到来。

　　「颚图──」白羽惊怒的大吼。

　　在火焰中仍轻灵地跃起的人影，白发随热风飞扬，见到少年少女终于也赶到此地，露出带着獠牙的微笑。

　　「了不起的式神，从主人的实力无法想象，居然留了这一手让我有些惊讶，白羽先生。」管家的语调变了，虽然仍有着矜持与礼貌，却已压抑不住语气之中的嗜血与狂喜。

　　「你对悠路他们做了什么！」

　　「哦，做了什么吗？」管家离开火圈，右手赫然见到那宛若一条灰黑鳗鱼的夜鬼，被他提在手上，然后用力掷出，甩在白羽等人面前，唬得他们倒退三步。

　　只见夜鬼动也不动，近距离看见那边缘透明，中心深黑，既像雾气又彷佛具备实体的怪物，白羽还是感到满头雾水。

　　「千虫，回来！」让千虫回到人形，火焰才因此消失，众人连忙跑到悠路与老神父旁探望，幸好还有气息。

　　泷清雅以食、拇指按住两人颈边穴道，不知如何起作用，但总算使人清醒过来。

　　颚图管家却在此时抬臂遥指某株大树，方才赶来时一片混乱，现在收了千虫的幻焰四周又陷入黑暗，月亮没入云中时隐时现，尔后一阵风吹开了乌云，月光侵衣，也揭开了枝枒间的残酷景象。

　　被砍了头的男人躯体俯趴，因角度与光线近乎黑色的血浇淋了整个主干，而在他之上则是像伯劳鸟对待猎物般被穿刺的女人，两枝儿臂粗的枝干分别穿出腹部与胸口，上身和四肢都扭曲地往下垂，血如泉涌，顺着树干和湿透的裙襬流下，使得在众人眼中她被固定在半空的姿态显得格外超现实。

　　「啊──」一心相信父母一定会获救的悠路抱头尖叫，声音刺伤了白羽和破流，即使他们想着要做些什么，但颚图下手的速度太快了，让他们无力阻止。

　　老神父目睹此景也呆愣住了，紧握着十字架想要祷告，颤抖的嘴唇却无法念好经文。

　　眼泪从悠路空茫的大眼中滚出，痛彻的的叫喊到了最后已经无声，依然停不下来，像尊石像一动也不动。

　　「我要杀了你！凶手！」

　　正当场面彷佛凝固般无人开口，男孩忽然站起朝颚图跑去，白羽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因为管家已用他的神速抢在众人护卫到悠路之前便抓住了他，尽管男孩疯狂地哭吼搥打，对高大的管家却是不痛不痒。

　　他抬起手放在男孩后颈，只一瞬手中的猎物就失去声息，颚图转头望着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的人类，唇角流露笑意。即使是现在，他们会有的反应仍在自己计算之中，幼子被掠夺的愤恨，说来好像是生物共有的习性。

　　最早将人类的事情教导给他的就是希沙主人，颚图站姿挺拔傲然。

　　在这里，他拥有主场优势，假使他愿意像撒那样掠食，这些在此繁衍的人畜就是最好的农场。

　　「肯德，你老了，可是貌似你身上那股陈腐的正义感更久以前就变成石头了吧？让这些小孩子出手对付我吗？真是了不起的神职人员吶！」管家忽然转对老神父发声。

　　「什么？」

　　「安心吧，我没杀了菲杰尔家的男孩，只是洗去他的记忆而已，否则在这种情况下长大，将来想不发疯或堕落成罪犯也很难。」顺手将悠路放下地面，颚图冷冷地说。

　　「那你为何杀了悠路的父母！」白羽愤然责问。

　　「看来你除了艺术品味方面以外的知觉都不怎么敏锐，白羽先生，那个男人到底是我杀死他，还是更早前就死了都分不出来？」

　　白羽对颚图管家的反问无言以对，他想起自己早就闻到那个家的尸臭味，一时情急愤怒，居然连最简单的逻辑推理都忘了。

　　「那女人呢？」

　　「已经被撒寄生了，你们也见过牠吧？再过不久就能产下真正具有实体的食尸鬼，这种拥有心控能力的怪物比利用尸体活动的低阶不死族更棘手，为了防范未然，杀了母体也是一种慈悲，否则那女人第一个吃的就是她的儿子。」

　　颚图的话白羽无力反驳，他亲自见到悠路父母的狂暴行为，但为何是由他来动手？这个管家有能力在此杀人，为何不保护他的主人？他的来历和伪装停留的理由？

　　感觉不出颚图喜爱人类，或许对希沙例外，那么，是因为主人的缘故才做出这些事？

　　「你到底是谁？」老神父忽然用颤抖的声音怒吼，管家银色的眼睛转而直视他。

　　「忘了吗？人类总是这样健忘，当然，我的主人例外。」管家点了下头，瞳孔在月夜下发亮，明显地有别人类的特征。

　　「为什么要杀人？那以前是个幸福的家庭，他们会争吵、和好、分享并老去，现在已经支离破碎了。」老神父沙哑地痛斥。

　　「不止菲杰尔家，还有其他人，那些人难道做错了什么事吗？你们这些受诅咒的怪物，神会惩罚你们！」

　　「你们不也为了生存，杀伤不少非人？我们的情感，又该至于何种处境？明白地和你说，我们对人类并没有统一不问理由的怨恨，只要有合理生存空间就满足了？可你能够否定，人对非人先入为主干涉的习惯？」颚图管家优雅地整理好领结后，垂手尖锐问道。

　　「还记得三十年前的事吗？你只看那存在的外表，就一心认定牠会伤人而穷追猛打，你觉得那存在没有反击你的能力，所以你才会好好地活到现在？」

　　「是你……」老神父露出受到重大打击的表情，巍巍峨退了数步。

　　「我，讨厌吃人。」管家步步走向老神父，白羽想阻止他靠得太近，但老人却挥开少年扶持的手，主动跌跌撞撞地走向那白发的非人，彷佛要确认什么的急切。

　　「但不是我对人类怀有亲爱的同理心，只是单纯口味不合而已。」当两人终于面对面不到三步距离，颚图管家将下半句话说完。

　　「你能理解吗？亲爱的神父，那时我只是路过而已，但是你却用武器攻击我。那么问题来了，你觉得我不杀你的理由在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白羽忽然想起老神父说过的话，浑身发冷。

　　──这些银弹是我多年来亲手制作，曾经打伤过一头大狼……

　　「你忘了，我是艾杰利的人，我已经报告学园，他们会组成援军来肃清这里的非人！只是时间问题！」少年咬牙道。

　　不知理由为何，但颚图管家正从精神上压迫着老神父，而后者却因不明原因
　　只能无助地退缩，在白羽等人面前那样顽强的老神父，此时却像是备受责骂的无助孩童。

　　一幕总在午夜梦回之时折磨自己的影像又在此时浮现，传教士确实抱着奋不顾身的心情，以正义和守护人类为信仰核心，打中了雪白大狼的致命伤，但那畜牲并未立刻倒下，反而傲慢地站立，用银光闪烁的眼鄙夷着他，哪怕鲜血泉涌染红了那美丽的毛皮。

　　杀了牠，杀了牠！否则死的就是自己！这时传教士心中早已将上帝和经典都抛诸脑外，满心想的是在獠牙撕裂自己前先终结对方，因为哪怕是那头巨兽的垂死挣扎也能重创自己。

　　填弹，但手抖得不成样，连开几枪都没有第一枪攻其不备的幸运，有一发甚至在白狼动也不动的状态下偏离了四、五公尺之远，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当弹药用尽，以为怪物会扑上来复仇讨命时，白狼却转身跳下山丘，消失了。

　　幸运吗？幸运何在？肯德自省，他一生中唯一忘却信仰的时候，却被他视为敌人的怪物目睹了，他祈祷牠死在某处，而那白狼也当真不再出现。

　　只要他一直像当初那样奋斗，那头狼的嘲弄就不会那么刺痛了吧？为了守护自尊，当同伴都劝他撤离这处幽暗诡谲的平原边际，转向比较可行的地区传道，都被他悍然拒绝了。

　　为了消灭那个一度贪生怕死的自己，老神父一意孤行驻留在教廷势力难以支援的边荒村落。

　　直到直属教廷的红衣主教现身规劝仍不回头。

　　「孩子，你要拯救的不是村民，而是你自己对吗？」

　　肯德痛哭失声，那年他才四十五岁，正值壮年，发下誓言要将信仰的基石垫在此处，从此就算死亡也不能再动摇他的意志，那怕发现更多奇形怪状的非人，又或是威胁着这些小村落的强盗。

　　主教将圣物埋在祭坛下，勉强算是增加了一层屏障，但对于这个孤独的传教士而言，兰特教堂仍是孤立无援的危险小舟，教廷深知此地为逢魔之角，因此不敢轻易派出支持，也无法让教团长期深入驻留。

　　此后，除了转交商旅送来的物资，和偶然迎接抱持虔诚之心前来拜访的大胆同道，肯德就在岁月流逝中逐渐年老，他面临了几次生死难关，见过各种无法理解的邪恶事件，但终究是苦熬过来了，也招募了不少村民成为信徒。

　　他相信和魔鬼的战斗，自己就算还未胜利，至少也有了收获。

　　直到，他亲眼重见了当年的非人，意识到对方竟化为人形陪伴着无知的自己生活了十数年，目睹他逐渐年老体衰的过程，甚至还到兰特教堂来捐献银币。

　　然后看着那个男人与外地来的少年正展开对答，像是在噩梦里醒来，又陷入另一场噩梦，才发现自己从未苏醒。

　　「你是个天真的孩子，这座开放的大平原，多少非人来来去去，谁能过滤并控制新的族类经过此地的行为？你想让御术师常驻并调查吗？这里的历史是有想在此终老的非人暗地里彼此制衡，才能留下表面和平，为了能平静地生存，我们也保护人类。」

　　盲目地驱逐所有非人，只是把这块土地净空让新的不知节制的非人掠夺罢了。
　　颚图管家语调平稳的叙述。

　　站在自己身边的非人，高大而残忍，是杀人凶手。老神父望着树上的尸体这么说服自己。

　　怪物的意思是，他的付出只是自我满足而已，因为有怪物的庇佑，自己才得以生存吗？

　　「不……你要报仇就杀了我吧！然后走！不要再控制这里的人了！」老神父激动的吼着。

　　「我拒绝。」颚图管家明确简洁的回答让所有人都在心中讶然。

　　「为什么不杀了我！」

　　「人类真是很容易歇斯底里的生物，可是并非所有的存在都用你们的规则生活。」
　　管家以大掌抓住老神父的头颅，轻声细语道。

　　「当然是我觉得这样比较有趣呀！」

　　顿时，老人从喉咙爆出无法形容的奇特呜咽声，像是负伤的野兽正嘶号着。

　　「安心的忘了吧，因为我不会原谅你。在你自然死亡前我还会提醒你一次，是我保护你，肯德，我容许你活下来。这样你上天国时就不会那么自以为是了。」

　　语罢，老神父因过度悲愤而瞪大的眼睛不由自主闭阖，陷入和悠路一样的昏睡之中。

　　然后，时间所累积的无知将在再度意识到的瞬间，化为钢钉将老神父固定在十字架上并刺穿，这是颚图的复仇方式。

　　接着管家大步跨过老神父的身躯，目光直指泷清雅。

　　「你无法遵守我们的约定，殊为遗憾，泷先生，所以日后还是由我继续保护希沙主人，看来这种情况是不会改变了。」

　　泷清雅没有辩解，只是死死瞪着对方。

　　「从兰特教堂西边翻过亚迪洛德丘陵是到娃娃馆的快捷方式，从那里可以利用铁路通到艾杰利学园，让我给你们一点忠告，近期最好不要回到派佩翠尔庄园，让我们自行处理问题，当然关于希沙主人的事情也一样。」颚图管家彬彬有礼道。

　　「你要杀了那些村民吗？」白羽必须追问这件事。

　　「那倒是不用，我已经解决罪魁祸首了，只是此地还有些败类需要整顿，人类也算是沃尔夫领地的财产，身为主人的管家，也为了主人的心情，让附近变成无人荒野也不可行。」

　　颚图管家旋身往派佩翠尔庄园的方向走，却被白羽叫住。

　　为何这个非人能用这种口吻描述？说他的行为与本质矛盾，但却又那么理所当然，讨厌人类的鄂图却如此服从于希沙，这里的一切都乱了。

　　「你……」但白羽不知该说什么，他只是不甘心就这么放对方离开，虽然目前带着老神父和悠路脱离可能被暴动波及的区域更重要，但这么一来他们就无暇顾及派佩翠尔庄园和邻近村落的变化了。

　　白发管家露出一抹洗去了拘谨假象的魔魅笑容，在月影与树荫的变化之中，转眼不见踪影。

　　白羽握紧双拳，却见到泷清雅比他更快行动，重重地敲上树干，打落一地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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