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

　　拜欧生物科技公司的研究部门主管，是个正值壮年的金发男人，他坐在方整的大办公桌后检视着各科报告，偶尔调入几个主控实验进度的研究员咨询。

　　能够进拜欧的员工和研究人才已经是一时之选，但是他们面见主管，每每还是慑于他完全不像养尊处优的高阶知识分子的精实外表，以及那虽然用雾面金框眼镜掩饰仍隐约流露野兽般凶猛噬血的眼神。

　　这些特质使藤旭出入在这块到处是怪物畸形物种的领域，完全不显得突兀，所有高傲的研究人员，见了他也报以尊敬目光。

　　论外科技术，金发男人曾主持多场复活手术这种必须在医疗用晶□□态空间内进行脏器细胞替换的高难度精密工程，创下目前最高的成功机率，而他对物种调和学认知也是一流的。

　　外界对金发男人的评语不外乎，和死神斗争的医者、广角型的生物学专家、天才学者之流，但大众很少知道，藤旭同时也是个实业家，经营着以国家为对象的生物知识咨询服务，白话地说就是生物武器以及改造实验方面的相关事宜。

　　铯原子钟跳动着显示数字，金发男人停下日常的汇报和新药实验进度，将来自军部和私人企业家委托的生物武器及孤独生物培养计划搁置，望了望窗外天色。

　　他不召唤助理，径自走到角落的咖啡机里拿起玻璃壶倒了半杯微温的可可，又回到座位上，打开打算放在最后才处理的卷宗。

　　那是对一个年轻男子的例行调查报告，照片中藻的冷然表情依旧不变，仅有不断抽高的身形和不曾下刀蓄起的长发，依旧表现出岁月在青年身上雕塑的变化，直视着镜头的眼让人透过平面也彷佛被视线所切割。

　　尽管是打算暗中调查的……

　　藤旭轻笑，但派去的人都太没用了些，带回来的资料反而像是对方默许的示威证据。

　　文件下方附上来自本家家主殷切的嘱咐，十多年了，竟然没人放弃当初叛逆离家的藻华，一头不该被拘束的野兽，当初就毅然闯入了天地。

　　留发，是指靠向母族，根本不想承认他的父系血缘吗？可是他的外表却不折不扣和自己有着共同的遗传特征。

　　藤旭读取关于目标最新的数据，拟着不知第几度的说词，纵使知道他的堂弟听不进去，男子还是要让他知道，他应尽的责任，还有生在这个家族斩不断的宿缘。

　　他虽不茍同堂弟叛逆的举止，却不得不承认从他这专家看来，他的堂弟十分具有天分，家族特别需要的研究才能，加上无懈可击的血统，那人的存在，是注定为家族奉献的宿命。

　　十多年前藤旭曾听闻过流族本家出现过某个奇异事件以及那时还待在母亲身边的藻华卷入其中的消息，若当年堂弟真的留下那个妖怪，那么便必须更深入的调查此事，分散的枝叶回归势在必行。

　　影生花遗族，若是真的曾出现，那将是拜欧全体，不仅如此，整个学术界都为之疯狂的传说存在。

　　许久之前残留在地底废弃实验室的残缺数据，一种来自魔界，拥有不可思议净化之力的种族。

　　他虽找到相似亚种，还积极透过生物技术融合操作，想创造出如传说般力量强大的原生种，实验案例还是失败了，虽然勉强有了形体，却连亚种都不如的缺陷实验品，就是红尾。

　　根据种种调查迹象显示，线索曾在中央星城浮现，但是无人能确定，那些异常事件是否真为奇异物种所引起，这个科技城的乱象太多太杂，真实和虚幻都混合成大染缸，把许多证据给污染了。

　　举杯看着屏幕上的端丽男子，藤旭彷佛在等待着某物揭露般，低头饮尽捉摸不定的倒影。

　　好久不见。

　　亲爱的堂弟，藻华。

　　※※※

　　白梦堡西塔。

　　时川浪游的个人寝室，其实也是不逊于白梦塔主人房的联结式套房，从走廊上进入，先是摆设着主客用座椅的小客厅，他就在这里接待客人，从看不出接缝门框的书架上，以贵族趣味的设计隐藏卧室入口，主卧室又可连到浴间，以及一间更私密的藏书室。

　　虽然领导学生的个人寝室可说是奢华，但倒也无人抗议不公，因为这种乍看功能完全，但每个空间都不够大的联结套房，反而不如一个大房间符合院生们研究方便的实际需求。

　　若说还有什么实用性，就是相当符合时川浪游领导学生身分，时常要和院生与他院代表谈话开会时，一处舒适隐密的地点而已。

　　今日，由于与时川浪游交游甚密的魔法学院院生正要尝试古老的「点茶」之法，为了实验……品尝古老的茶道精髓，时川浪游找来了小学弟和妖藻一同见见世面。

　　毕竟他还没试过把茶叶磨碎和木犀、芝麻、熏笋、胡桃、松子、瓜仁一起泡来喝的滋味，可以的话他更不想当体验隐客创举下的第一人。

　　基于如此这般，当访客一一入座后，时川浪游特地把白羽安排在隐客的右边座椅上，作为战略性质的防壁。

　　隐客短而微翘的栗发在烛光下熠熠闪烁，瞳仁中反光是令人不安的红艳，他笑嘻嘻地从长年不离身的淡草绿色书袋里拿出用亚麻布囊分装的干货，紫砂泥烧制的一组茶碗，可保温回甘，和他一进来就抱在怀里的土封陶瓮一起摆放在桌面上。

　　「很好，人都到齐了。」隐客的语气听起来彷佛可以开始准备降灵会或是黑魔术仪式，妖不禁望了下藻，他是知道藻要来才跟着来的，八风吹不动的藻，谁也没有看。

　　「十两新炒白芝麻，一袋初煨黄栗子，雅典橄榄连皮核，燕奉核桃去壳，都是我去茶馆和老板要来最新鲜的货。本来正统做法是把材料剁碎加上酥油放进锅里用文火炒过后，冲泡饮入，不过既然浪游不许我在他书房里动锅铲，那我们就一切从简，纯粹吃个趣味。」

　　隐客拿过时川浪游平常用来泡红茶的茶具，揭开泥封，把陶瓮内晶莹剔透的清水倒入白铁茶壶，架到壁炉火焰上加热，并把干货依次分类倒在羊皮纸上，用一支扁平竹片拨出适当分量。

　　这时白羽想的是，需不需要过滤？他喝惯滤净的茶了。

　　「这个水呢！是今年初雪，待会你们有谁想要特别加点盐巴试看看吗？」隐客翘首询问。

　　「我不用了。」时川浪游平和的回应。

　　宁静的空间里，只有隐客窸窣动作持续着，还有深怕隐客动手脚而监视着流程的数双眼睛，隐客从不是那么爱遵照传统配方的人。

　　门扉传来轻叩，时川浪游低应，式神蓝幽着唐装施然走入，它优雅的步伐在藻身边停下，藻推椅而起。

　　「藻公子，有你的来信。」

　　蜡封并压上家徽的信封，边角有着生物科技公司墨绿字母的商标，只有那个神经病的堂哥，会搞这些不伦不类派头。

　　藻不动声色地接下，口中称谢并回座展信阅读。

　　阅毕，他拢齐信纸放回封套中拈整，然后洁白的信封从中长出一条几乎没有毛边的裂缝。

　　一撕两半。

　　看着来信下场，不由得让白羽心头一紧，妖更是吞了口口水，彷佛那如闪电的劈啪声还栈留在头顶上。

　　杀气慢慢地从藻天白绸缎的衣料中渗出，这时水开了，壶嘴吹出快节奏的哨音，打破现下的凝固空气，隐客正欲起身取水，藻已先他一步站起，走到妖面前，气势之决绝，好比古代找人决斗的贵族。

　　时川浪游相信，若是藻平常有戴手套的习惯，肯定会把它甩出去。

　　「藻……我……我我最近很乖，应该没做什么惹妳生气的事情？」妖先是结巴，自己也很不确定地语尾上扬，然后看看白羽。

　　「小学弟也没介意上回的事情，那、那还有什么？妳要的亚历山大城古医卷我也在图书馆里找到了，难道是前天我忘了和妳说晚安？」

　　妖是很习惯被藻比闪电还快的反射动作教训没错，但是现在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藻，反而恐怖得让他语无伦次起来，宁可比照平常的模式还痛快些。

　　「你……」清楚的断句从齿列艰难地挤了出来。「现在马上给我变成女人！」

　　「我不要！」

　　出乎意料地，妖彷佛尾巴被火点燃般尖锐地反驳，并立刻离开原本坐着的椅子，剎那之间众人仍在座上，青衫飘扬的某人已经跳到了椅子上一手按着椅背，下一秒便冲到了门口。

　　最了解藻的推理思维、家庭背景及个性特征的人，也只有距离他最近的妖，而几乎是同时，妖立刻联想到每年都要来一回的「灾难」，以及藻那句话背后代表的计划目标。

　　然后是因为了解幕后的利害关系，以及也许要见到此生最不想面对的人物，不由自主害怕而想逃避的心情，妖不给任何人反应机会，转身推门就跑。

　　一阵风造就的瞬间位移，只剩下空椅子匡当倒地，严格说来，妖是「跳」到门边再开门闪人，并且恰巧躲过钉入门框的三把手术刀，画面跑过去一整个就像动作电影般不真实。

　　旁观的学长学弟全都哑口无言。

　　由于变量过于激烈，白羽愣在座位上，连手中何时被塞了一杯茶都不知道，下意识端起来喝着镇定心神，然而从他食不知味的表情看来，他是真的被眼前这一幕电光石火给吓到了。

　　又一阵不得不存在的静默，隐客把第二杯茶端给了藻，后者伸手接过，三口饮下，但是却把茶料一并留着。

　　「我先告辞了。」藻对出师不利并无任何明显波动，踏着稳定的脚步卷起微风离去。

　　隐客对着关起的书房木门报以浅笑，回到位子上一掌托着腮帮子，手里拿着茶碗。

　　「妖藻学长的否定语和动词都怪怪的。」白羽敏锐地皱眉，却说不出所以然。

　　不过那是怎生奇怪的一封信，竟然能让两位学长同时有如此脱轨的动作？

　　「每年一度的革命时期又到了，今年也不看好吗？」隐客懒懒地摇晃着茶碗。

　　「不然我们来打赌。」时川浪游提了议案。

　　「都押同一边有什么好赌的？」隐客马上否决。

　　「请问……现在是什么情形？」白羽小心地加入异议。

　　「没什么严重的事，只是藻的家族又来逼婚而已，大概是希望他能定下来并接掌族内产业吧？那时他大概就得离开学园了。」时川浪游耸肩。

　　「那和妖学长有关系吗？」

　　「因为每年代表交涉的人同时也是妖最讨厌的。」

　　勉强要说，也是藻拿他没办法的对手，才会年年都能无视藻的意见过来游说他。

　　「那以前藻学长怎么处理？」真是难以想象，相亲？

　　「他都带串通好的女朋友让女方相形失色，自形惭愧退出。前年是医学院院生，幸好对方和藻约好用一场实验合作谈拢了，去年借我的蓝幽，今年看来有困难，他没什么朋友可以商量。」时川浪游扳着手指数着。

　　「直接拒绝不就好了？」白羽不解。

　　「那也要看用什么方式拒绝。」时川浪游虽然看见那碗正在冒烟的液体，却不立刻接过。

　　「藻的家族情况有些复杂，若他自个儿有合适人选那也就算了，还可睁一眼闭一眼交代过去，若是没有，家族很有可能会强制执行动作。」

　　「差别只是主动送人想控制藻，或是等藻选择好他的意中人，再藉由控制他的伴侣来约束他，不变的目的是，将藻带回去，然后从此不让他出来。」

　　「人情世故也真麻烦。」隐客插嘴评论，但从这个人的托辞里，倒也真看不出他哪里觉得麻烦。

　　「终于不得不出下策了。」

　　「是呀！」时川浪游和隐客相视，开始想象起妖的处境，藻下的决定要被扭转几乎是不可能。

　　到底要不要插手？

　　「学长，你说的『下策』该不会是找妖学长代打？」白羽开始感觉现实的荒谬。

　　「藻也只能找『熟人』帮忙，不幸的是他熟的一向很少，他从以前就非常忌讳欠人情。我看你也小心一点比较好。」

　　「学长你别吓唬人了。」白羽连忙摇头，他可不想莫名其妙被逮去扮女装，上回被强迫装成怀特温公爵，让他知道这些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玩笑玩笑，藻会挑人选，不会找普通人应付他家的是非，不过我看不出来他除了妖还会找其他人，因为欠人情，有时候还起来比原来的麻烦还要困难，所以他的结界之法，就是尽可能不让人有机可趁。」摊摊手，时川浪游终于愿意接过隐客的茶喝起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喝得很慢、很慢，彷佛那是一碗珍贵石髓。

　　「而且妖老是骚扰他，欠他很多人情。」

　　「我倒是觉得要是和东方搭档，或是演艺学院的人，一定是会是出好戏，真可惜。」

　　隐客拿着盐巴罐，对时川浪游的紫砂陶碗虎视眈眈。

　　「欠不同学院的院生人情，付出的代价虽然不同，由藻来付一定是『格外』昂贵，不然巫术、医学、演艺多得是自愿者，还男女不拘呢！」小心守护好自己的碗口，时川浪游有感而发。

　　「我们学院真是奇货可居。」

　　「藻学长听到你这么形容他，不晓得会怎么想？」白羽看这群爱互相陷害的学长，有时又觉得他们有种斩不断的熟悉羁绊，彼此交锋认同，不是普通人打得入的圈子。

　　「不过，浪游你说得太理性了，其实你真正的答案不是这个吧？」隐客一针见血地戳破之前的时川理论。

　　时川浪游见怪不怪地摇手，他本来想给小学弟建立一点咒术学院的权威印象，但隐客恶作剧心也忒强。

　　「学长，你刚才难道只是随口说说？」那也未免太有说服力了！

　　「那是理性部分没错。不过实际状况是，藻那少爷脾气，容不得他和人低头委求，别说是陌生人了，熟人亦同。」

　　原来如此，一开始直说就懂了，何必搞那么复杂？

　　「那么，我还是跟去善后好了，不晓得那两个人会出什么事？」时川浪游抱着茶碗，对满室乱飞的诡谲空气看来也待不下去，拖曳着长袍下襬道。

　　牵扯到藻的家族，妖藻两人的秩序就会开始紊乱，一不小心或许会弄巧成拙。

　　终究是被叫过学长的坏习惯啊，就算不想插手，还是容易忍不住。

　　「我也去。」白羽亦觉得有古怪，加上他近来逗留白梦堡无事可做，镇日伴风雪声读书，却是有些腻了。

　　隐客不表反对，就近拿起烛台交给白羽。

　　「那就不送啦！白梦堡比我们魔法学院的贫困小石屋舒适多了，我想多留久一点。」

　　他半点也不客气地往最柔软贴心设计的主位移动。

　　「但是走之前，是否带着茶去寒？」他又为外表和内在都很好拐骗的小见习生斟上第二杯隐客特调。

　　「好。」白羽果然毫不防备的接过劝茶。

　　老实说，喝起来感觉像八宝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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