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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穷途金伐末路宋 名门后思望阙侯
一
天上弹指一瞬间,人间百变十五年。故事发生在宋金蒙夏混战时代,天下烽火连绵,人类多灾多难。号称文明之国礼仪之邦的宋国遭受靖康之变,偏安江南一方。这半壁河山在多年后出了一位圣君,他深感国家动荡之苦,百姓流离之痛,抱怨那些野蛮民族在这世界上到处发动侵略战争。
有一天,他忽然异想天开,如果能向那些愚昧落后的民族灌输仁义礼智的思想,让他们懂得怜惜生命尊重同类,以文明礼仪为荣,以逞强斗狠为耻,则天下就永远太平,为君者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自以为这个想法很英明,马上拟了一封国书,派出数百名使者,走遍四面八方,寻蛮访夷,递交国书,邀请世界诸国皇子公主来临安参加列国观礼。
宋国使者首先来到开封,朝见金帝,曾经的宋国东京城已被更名为金国南京城。金蒙野狐岭一战后,金帝多次被蒙古人兵困中都,割地赔款,辱国辱家,还被迫将女儿新月公主嫁给成吉思汗;最后不得不仓皇辞庙落魄南逃。如今他刚刚迁都到此,惊魂未定,当下瞪着一双忧愁而茫然的眼睛展开宋皇国书御览:
“朕有感于世界列强南征北战,烽火四起;百姓东奔西走,流离失所。朕闻虎狼不食同类,我辈为何自相残杀?!人类同在阳光下生活,同在土地上耕耘,本应共生共存,互通互容。如今却是白骨遍野,血流成河,使人神共愤。若降天谴,人何以自存?
朕偏安半壁河山,不思征战中原,只想造福一方。如今政通人和,百业兴旺,民众安居。朕一为弘扬圣人之道,昭示古今之训;二为礼仪天下,教化四方;准备举行一场万国观礼的盛会。特邀请诸皇派遣皇子公主来我临安观礼,考察我华夏文明,体验和平繁荣带来的乐趣,反省战争冲突造成的痛苦。从此后,大家息干戈,治经济,使四海升平,万民安康。”
金帝满脑子里思念着被迫远嫁大漠的心爱女儿和逃亡途中病死的结发皇后,读信后也弄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便让内臣在金殿上大声念给大臣们听。御弟东陵王完颜承裕一番话,也让他认识到宋皇的万国观礼之邀多么荒唐可笑。
完颜承裕是金国丞相兼枢密使,作为第一权臣,第一个站出来说话:“这宋皇老儿真是一三岁孩儿!”
金庭上下一阵哄笑。
唯独金太子完颜守绪阐述了不同的主张:“不管宋皇之见多么天真可笑,我国正好借此机会与宋国冰释前嫌,修好外交。儿臣愿意携皇妹朝阳公主前往宋国,不仅能学习宋人经济之道,还可以游说宋国君臣。若宋金能结为唇齿盟国,相互援助,蒙古人就不足为患了。”
完颜承裕奏道:“臣不赞同太子委曲求全的主张。自太皇太祖以来,都是马上打天下。臣自打迁都开封,日夜操练兵马,补充军队,现已做好南下准备。太子公主这时候到宋国去,岂不是妨害了臣拓疆扩土的计划。”
守绪据理争辩:“父皇,我国不能再战了!现在国库空虚,百姓不堪重负,民怨沸腾。自从野狐岭新败,我军大伤元气,君臣被迫迁都开封。国家现在急需休养生息,强根固本。父皇首当治理经济,恢复国力。”
完颜承裕作为野狐岭战役惨败一方的指挥官,感到被太子揭了伤疤,气急败坏地说:“太子一派书生之见,国库空了正好到那富庶的江南收刮一番,这就是以战养战的道理。”
只有兵部侍郎完颜合达站到太子一边,他作为大金国第一个击败蒙古骑兵的将军受人尊重,痛恨成裕葬送了金国军队,当下奏道:“野狐岭一战,我军主力几乎全部覆灭。将士们如今都患上了恐蒙症,士气低落,也需修整,不宜再战。”
完颜承裕冷笑着说:“我军患有恐蒙症,宋军患有恐金症。蒙古人打我,我打宋国人,蒙古人占我河北,我占宋国人江南。这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嘛。”
枢密院副使术虎带头附和成裕:“臣以为丞相言之有理。想当年,我大金每次南下,都是所向披靡,打得宋皇老儿屁滚尿流,抱头鼠窜。如果当时就地占领,分封辖治,恐怕南宋有一大半都已经是我大金领土了。”
太子守绪反驳说:“国家到了这般地步,我们应该认清最大的敌人是成吉思汗。如今我们已经与西夏失和,若一再与南宋结怨,就会三面受敌,国家必将置于危险的境地。”
完颜承裕自持位高权重,不把太子放在眼里,竟然当庭数落起来:“太子殿下向来是特立独行,抛掉老祖宗的法子,处处与老臣们作对。”
守绪陪笑说:“守绪不敢,只是与皇叔持不同政见罢了。”
完颜成裕威严地环视众臣,“诸位大臣是赞同本王还是赞同太子,跟皇上表个态吧。”
众臣纷纷附议完颜承裕。
金帝坐观弟弟与儿子论战,对太子的弱势深感失望,叹了口气说:“传旨下去,扣留宋使,准备出兵。”
二
金丞相完颜成裕统领倾国之师五十万,南下攻城掠地,很快打到长江岸边。南宋左丞相虞允文在健康大都督府召集沿江各路人马,亲自拒敌于襄阳城下。
宋金战事又起,惊动了太行山上一位老英雄。这老英雄青壮年时一度驰骋沙场,以快如闪电的剑术枪法闻名于世,人送绰号闪电子,他的真名就渐渐地没人知道了。
闪电子很有来历,早年作为八字军首领王彦的八大弟子之首,组织领导八字军,从太行山转战到临安,立下无数功勋,被宋庭封公拜侯。他却坚决辞职归隐,潜心研究武学,云游天下。那时候,他心满意足,自以为功成名就全身而退,不想后来的一次意外事件改变了他的生活。
十多年前,他带着一个小男孩回到太行山,这不止是叶落归根,其中还隐藏着更深的原因。男孩如今已经十六岁了,名叫关山越,是他惟一的弟子。一生独身的他视弟子为亲子,为他的成长教育付出了很多心血,不仅亲自教他武艺,还让他拜在当今名士真德君门下读书。
正值夏末秋初,凉风习习。闪电子此时坐在松林石凳间,满面愁容,思量那件让自己永生难忘的心事。他一边自饮自酌,一边望着高坐山头专心读书的弟子。
他将葫芦里的酒喝完,终于下定了决心,招呼弟子:“越儿,来跟师父说说话。”
关山越敏捷地跃下山头,三蹦两跳就到了师父面前,拿起酒葫芦晃了晃,叫了起来:“不会吧师父,两斤酒都没了!”
闪电子笑着说:“不多不多。”师徒关系很融洽,不是亲生父子胜过亲生父子。“越儿问先生没有,还得多少书读?”
关山越学着真德君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先生说,书是读不完的,只需够用。”
“打仗够不够用?”
“先生说,书是读够了,还需学以致用。”
“看起来,学文学武是一个道理呀。”闪电子沉吟了一下,“为师常听越儿说,长大后要以霍去病将军为榜样。”
关山越兴奋地说:“孩儿要效法霍去病,燕然山勒石记功。”
“眼下就有一个大好机会,可以让越儿施展平生所学。”
“什么好机会?”
“为师前些天接到你六叔的信,说杨安儿正在邓州召集义军,协助虞帅抗金。为师考虑了很久,花木兰还十五从军征呢,想让你跟着安儿和六叔历练历练。”
杨安儿是关山越的同门师兄,差不多每年都来看望闪电子,两人很要好。
关山越觉察到师父心事重重,有些拿不准主意。他不置可否地说:“我见过安儿哥,可从没见过六叔。听安儿哥说,他年轻时可厉害呢,打遍天下武林豪杰无敌手。”
“以前为师只想让你专心读书习武,不想被外界干扰,所以没有让你四处走动。现在你已经长大了,为师好好给你说一说师门的事儿。”
“师父好好给我讲讲!”关山越高高兴兴地坐到师父对面。
闪电子很快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为师经常给你讲八字军的事,其实真正的八字军早已经不存在了,今日所谓的八字军,只是指太行山结义时我们师兄弟八人形成的武林义军门派。为师排行老大,唯一的无官一身轻。你二师叔吴阶保四川有功,封为定国公,前年病死了;由胞弟吴麟袭了爵位,授四川制帅。你四师叔杨析中被封为卫国公,现任枢密院正使,金国人都怕他,叫他髯爷爷。你五师叔叫霞光,因为救驾有功,被封为忠孝侯镇殿大将军,统领御林军,这两年不知道为什么被派到南海去了。你六师叔徐荣被封为冠军侯,为江淮义军大都督。他少年英雄,武艺绝伦,曾被各路义军推为武林盟主。七师姑云中子是女流,现在出家修行,没什么好说的。你八师叔云中君不过是个闲散剑客,也没什么好说的。”
关山越笑着说:“师父为什么单单漏掉了三师叔?师父是不是喝多了?”
闪电子摇摇头,潸然泪下,“为师是想最后和你好好说说他。他名叫司马秀,文韬武略可说是天下无双,因居功至伟,受封为护国公,执掌枢密院,在世时任宋国兵马大元帅。”
关山越看到师父悲伤,心里有些不安,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我听安儿哥说过护国公案,他是不是被人陷害了。”
闪电子点点头,颤声说:“为师的三师弟就是你死去的父亲啊!”
关山越一下子目瞪口呆,犹如身陷云山雾海之中。
“十多年前金兵分三路大举南下,你父亲督战江防,多次击退金军主力;没想到百官簇拥圣上逃离京城健康。东路金军从淮河突破,长驱江南追击圣驾。你父率领五千轻骑火速驰援,在湖州阻击八万金军。援军迟迟未到,你父亲与金军激战一个月后,城破了。我当时正在江南云游,闻讯赶去,正撞见你父亲突出重围。可怜他浑身是血,只剩下一口气了。”
闪电子被自己的泪水打断了,他卷起袖子擦拭眼睛,往事历历在目。
关山越也流泪了,与其说是为自己失去了父亲难过,还不如说是为师父失去了师弟难过。他头脑里根本没有父亲的影子,无论在时间上还是在空间上,父子之间的距离是那么遥远。
“他死了吗?”
闪电子点点头,很快稳定了情绪。他这一生经历了那么多,很容易自我调整过来。
“你父亲死在了为师的怀里。他临终前说:‘大师兄啊,我被秦鹰长孙他们算计,死不瞑目。你要将我唯一的儿子抚养成人,让他为我报仇雪恨!’”
关山越好像听到了一段离奇的故事,挡不住强烈的好奇心,问:“后来呢?”
“我急急忙忙赶往临安司马府,你母亲已经获悉了司马家满门判斩的消息,将你托付给我,自缢而亡,你那时才五岁半呀。不久,长孙无稽就带人来查抄了,可怜司马府上下百余口,无一幸免哪!”
“秦鹰长孙到底是什么人呢?”
“秦鹰是当朝右丞相,宋皇的国丈太师。长孙无稽是御史台谏议大夫。他们都是当今位高权重的人物,这也是我们爷俩迁居金国境内的原因。”
“司马家到底因为什么获罪呢?”
“为师当时来去匆忙,并没有问明情况。估计虞相和你四叔应该很清楚。你如果追随安儿投军从戎,就有机会见到他们,弄个水落石出,也好完成你亡父的遗愿。”
再次谈到从军的事,师徒相对无言,沉默了很久。关山越内心里感到惭愧的是,他觉得自己很难和那个叫司马秀的逝者扯上什么关系。他感受到的痛苦都是从师父身上传递过来的。
闪电子擦干眼泪,决然说:“越儿准备一下,明天就走吧。”
关山越忍不住哭了,跪倒在地,“圣人说,‘父母在,不远游。’师父就是徒儿的再生父母。徒儿在,师徒相依为命,徒儿不在,师徒各个孤单。”
闪电子想到了这十五年来的艰辛,再次老泪纵横。他扶起关山越,笑着说:“为师知道越儿孝顺。不过为师身子骨硬朗着呢,十年半载是死不了的。越儿不可因为师父误了前程,误了你父亲的遗愿。”
“徒儿不想离开师父,过两年再说吧。”
闪电子感到自己下定的决心动摇了,叹息说:“天色不早了,我们爷儿俩明天再说。”
关山越郁闷地回到自己的小房子里,躺倒床上,头脑中极力搜索从前的事,可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面临人生的重要抉择。
他惶惶不安地想:“为了干一番事业,我早晚要离开师父去追求。可是离开了家,没有师父在身边,我一个人孤孤单单能行吗?”
天朦朦亮时,关山越才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是天光朗朗的正午。
他一骨碌爬起来,觉得肚子饿得咕咕作响,急忙洗把脸,跑到厨房生火做饭。他满屋子找不见师父的影子,心想:“师父准是昨晚喝多了,还在床上睡着呢。”
他很快把饭做熟了,来到师父房前,叫道:“师父,吃饭了。”他连叫三声师父,无人应答,便推门进去,房内空空如也,陈旧的圆桌上放着一个粗布包裹和一张写有字的纸条。
他感到发生了什么事,急忙拿起纸条观看,果然是师父的留言:
“十多年来,为师含辛茹苦养育徒儿,你父亲的遗言无时无刻不在为师耳畔回荡。如今你已经得到师父真传和名家指点,足以建功立业,为父申冤昭雪,告慰逝者在天之灵。
为师不辞而去,也是无可奈何。越儿千里从军,别无选择。为师从你父一生沉浮中总结八个字留给你:冷眼观物,慎动刚肠。
另外,为师留下两封信,一封给虞相,一封给你四叔杨析中。千万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你的身世,切记切记!一百银两是为师平生积蓄,留给你作为盘缠。
为师将再度开始闲云野鹤的生活,千万不要以为我为念。”
关山越放声大哭,“师父怎能忍心抛下我不管呢?!”他独自哭了一会儿,心想:“再这样哭下去,也没人来劝我。师父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这样像个女孩子一样哭泣,他老人家会伤心的。”他这样自我安慰了一番,又洗了把脸,勉强将两个馍馍吞进肚子。
“既然是天注定,人注定,我别无选择走这一步,只有往前冲了。”他暗暗拿定主意,便带上盘缠,收拾行装;然后腰悬宝剑,手提钢枪,跨上名为“望月”的骏马。
他依依不舍地回头望望三间茅屋,他和师父在这里生活了风风雨雨的十五年。如今两个主人将要各奔东西,曾经的家的温暖转眼将成为记忆。他抚摸着坐骑的鬃毛,心中呼唤着马的名字: “乘月啊乘月,今后我们俩相依为命了。”
关山越穿越熟悉的松林,那里有他沐浴阳光勤奋读书的影子;经过喜爱的山泉,那里有他披星戴月刻苦练功的足迹。他步步回头下了山,太行山那些日子再也不复返了。
二
关山越来到小镇,向真德君老师告别。
真德君一生以教书育人为己任,以爱惜良材闻名于世。因对关山越寄予厚望,自从在当地开馆授书后,十年内没有迁居。
真德君见到关山越时,掩饰不住内心的伤感,亲切地说:“为师正在等你呢。今日鸡鸣五更,你师父前来向我辞别,叮嘱我教你为人处世之方。”
关山越不愿在老师面前流露悲伤,忍住泪水说:“请老师赐教。”
“为师先问问你,你打算怎么做?”
“出门在外,自然要处处警惕,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轻抛一片心。”
真德君摇摇头,“这只是一般的明哲保身之术,想要出人头地,这远远不够。”
关山越毕恭毕敬地说:“请老师赐教。”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才能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关山越吃了一惊,“这番话与老师以前的教诲似乎背道而驰。”
“以前教的是做人的道理,为本;今日教的是为官的方法,为末;两者相互取长补短,千万不可倒置。如果这两者能够兼容并蓄,融会贯通,无论你身在何时何处,对待何人何物,都能够做到游刃有余。”
关山越想到了自己的亡父,说:“历来忠臣良将只会治国治兵不会治人,所以大多下场悲惨,想来就是因为他们不懂这外圆内方的道理。学生当变通处事,但求良心无愧。”
真德君赞许地点点头:“越儿果然有悟性。老师这番说教,也是从弟子们惨痛的失败中总结来的。就以老夫的两位弟子许攸之和长孙无稽为例,许攸之以做人之道为官,遇事不求变通,结果深陷囹圄。长孙无稽以为官之道做人,虽然官运亨通,却落个千夫指万人骂的臭名。”
“学生由老师的教诲,可见世事的险恶。”
真德君又点点头,“越儿是主修兵家的,其实治兵治人是一个道理。战场是虚虚实实,人生是真真假假,只需视人生为战场,运用兵法谋略,就会节节胜利步步高升。”
“请教恩师,弟子还需要读些什么书呢?”
真德君从身边案子上拿起一本书说:“这本《诸子百家》是为师花费一生心血收集整理的。人是不同思想的载体,对不同的学说,有人信奉,有人忌讳,各有取舍;但大体上跳不出诸子百家的范畴。越儿若将此书烂熟于心,便能够从容应对自帝王将相以下形形色色的人物。”
关山越双手接过书,再次表达谢意:“感谢老师十年如一日,对学生苦心栽培。让学生再给您磕个头吧。”
真德君端坐堂上,接受得意弟子拜别,忍不住流下了两行泪水。
“老夫教书育人已经二十年了,自觉很失败。想当初,我和魏了翁两人同时入朝为官,同时出任双相,又同时辞官还乡,同时开馆育人,被世人誉为文坛双壁。如今他最得意的弟子秦鹰在万人之上,我最得意的弟子许攸之却是阶下之囚。他的弟子葛天雷为他光耀门楣,我的弟子长孙无稽却让我蒙受耻辱。为师的希望如今都在越儿身上了,这也是为师十年如一日,留在这个小镇的原因。”
关山越流泪说:“学生一定努力进取,为老师增光添彩。”
真德君起身扶起学生,“越儿上路吧。你到了临安,代为师看一下悠之,将为师今日讲给你的话讲给他听听。”
关山越答应了,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老师,秦鹰信奉的是哪一家?”
“应该是墨家的帝王术。”
关山越辞别真德君,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学堂。
关山越怀着依依惜别的心情穿行在大街上,碰巧看到一个大眼睛女孩儿。他急忙跳下马,追了上去,激动得心快要跳出来了,“小芳,我要走了。”
小芳是镇上最漂亮的女孩儿,关山越自从觉得一个男孩需要爱上一个女孩的时候,心里就一直暗恋她。但他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敢站在大街上和她说话。
小芳回过头来,望着关山越羞涩的模样,脸也红了。
“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从军。”
有个衣着华贵的少年忽然凑过来插话了,他的父亲可是镇上响当当的大富豪。
“哈哈!原来是山上一家人啊,瞧你这身装扮,去杀人嘛?”
关山越感到了自己的寒酸,脸更红了,气愤地说:“小卜头!别仗着你爹有几个臭钱。有本事咱俩比试比试,文的武的随便你。”
阔少冷笑着说:“书能当饭吃吗,刀枪能当钱使吗?”
关山越看到小卜头的手很自然地揽着了小芳的腰,真恨不得一枪捅了他。可是小芳也跟着小卜头笑起来,与其说是赞同他,还不如说是讨好他。
关山越纵身回到马上,鄙夷地说:“你们笑什么,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他心里非常难过,他的初恋就这样告吹了。
这里再也没有什么留恋的了,他打马飞驰。
四
关山越依照师父指点,在桐柏山下找到了义军大营。将士们厉兵秣马,操练兵阵,果然是一番紧张备战的气象。
高大威猛的杨安儿闻讯,跑出来相迎,“我还以为大师伯舍不得放你呢?”
杨安儿早年在山东杨家堡聚义,抗击金军,后来转战到淮安,依附南宋朝廷。他手下的将士全部穿红衣,号称“红袄军”,名振山东和淮河两岸。
师兄弟二人携手进入中军营帐,里面还坐着一位个头瘦小的青年将军,与安儿年龄相仿,约有三十出头。
杨安儿忙介绍:“这位是你师兄彭义斌。来,大家同门兄弟一起喝酒。”
彭义斌略略点点头,算是回应关山越的问候。几位亲兵很快摆上了酒菜。杨安儿殷勤地为师弟斟酒叨菜,问这问那。
“我常听师父说,大师伯把这些年修炼的绝技都传授给师弟了。等打完仗,师兄一定向师弟好好领教领教。”
“大师兄客气了。”
可能是因为安儿太亲热了,彭义斌反倒越来越冷淡,别有用意地问:“不知师弟是否行过军打过仗?”
关山越有些发窘,“只是读些兵书,不过是纸上谈兵。”
杨安儿接过话来说:“彭师弟说什么行军打仗,你多大?他才多大?”
关山越问:“不知道现在军情怎么样。”
“完颜成裕率金国五十万大军出蔡州,三个月内连克邓州、合州、孝感,现已兵临襄阳城下。”
彭义斌讥讽地说:“宋将都望风而逃,回江南乐土了。”
杨安儿继续说:“那先锋官胡沙虎确实骁勇善战,到目前,宋将确实还没有人能抵挡他。襄阳城守将江万年和孟宏现在闭门坚守,估计虞相已经从健康发兵支援襄阳了。”
关山越说:“我军的任务是什么呢?”
安儿说:“虞相早在一年前就得到金军要大举南下的情报,命我深入中原联络各地义军,协同长江诸军作战。我和义斌现在已经召集了将近六万人了,基本上完成了编制,正在等虞相下达任务。”
关山越仔细思索了一番,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我们是否可以采用围魏救赵的法子。我听说金军在野狐岭一战,主力覆灭,国家元气大伤。他们这次肯定是以倾国之兵卷土重来,国内应该十分空虚。如果我们能够连夜北上,袭破洛阳,转战开封。不仅能解襄阳之围,或许可以光复中原。”他脸红得利害,为自己这一突发奇想激动不已。
义斌冷笑着说:“果然是书生论剑,纸上谈兵。”
安儿说:“我倒是认为关师弟见识不凡,想出这么个出奇制胜的妙计。”
义斌说:“孤军北伐,深入异国作战,六万义军很快就会陷进死无葬身之地。”
关山越忍不住和他论战起来:“彭师兄此言差矣,中原并非异国他乡,本是我宋国故土。何况我们这军士又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呢,应该能做到落地生根,一呼百应。”
安儿挥手让左右的亲兵退下,加入了辩论:“咱们自家兄弟关起门来说些不该说的话,打仗可不止是纯粹的军事问题,有时候政治更能决定战争的结果。当今圣上和朝廷偏安江南,不思北伐,只求保住江淮屏障。就拿陷落诸州来说,都是以前中原义军舍生忘死流血牺牲收回来的。朝廷只是派官员来应个景,无事就好,有事就跑。我们北伐,金军肯定回师,襄阳之围可解。可是朝廷坐视不救,我们就没有了归路。”
两位师弟都很信服:“还是大师兄见识深远。”
安儿说:“估计虞帅的作战指示很快就到了。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喝酒了,来!一定要喝个痛快。”
三人频频碰杯,推杯换盏猛喝了一通。
关山越说:“我好像晕了,还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呢。”
义斌幸灾乐祸地笑了:“在军营里,不会喝酒可不好混。”
关山越被激将起来,与义斌猜拳行令,飙起酒来;结果很快就喝倒了,还吐得一塌糊涂。安儿将他扶到自己寝帐里休息,给他收拾收拾,灌了醒酒汤。
关山越稍稍缓过劲来,感到很难为情,“真不好意思,给安儿哥添麻烦了。”
安儿亲切地说:“别跟哥哥客气了,大师伯让师弟跟着我,我照顾师弟是应该的。”
“大师兄放心,我很快就会像个真正的军人,不会让人看不起。”
安儿笑了,拍拍关山越的肩膀,“义斌天生有些小气量,不要和他较真。哥哥看得出,兄弟能文能武前途无量,为人处世一定要大气。”
关山越心里顿时觉得释然了,“我也看得出彭师兄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想什么说什么。”
安儿点点头,“看人就要看长处嘛。你彭师兄很正直很实干,就是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他这方面早晚会吃亏的。”
“其实我对自己的表现也不满意。”
“等你拿出些真本事给他瞧瞧,他就闭住乌鸦嘴了。”
两人都笑了。关山越感激地说:“今后我就跟大师兄学。”
虞相手谕很快到了,杨安儿对众将说:“虞相亲自率军抵达襄阳,命我们进军襄阳会战。我们将从敌后偷袭,与襄阳城守军里应外合,一举击溃金军!”
六万义军开拔,全力奔赴襄阳。关山越随军,既兴奋又紧张。
安儿看出了他的心思,婉转安慰他说:“我第一次上战场时,心里也很紧张。一想到要随时随地杀人流血面对死亡,腿肚子都打颤了,这是很正常的。”
关山越有些难为情地承认:“我心里确实很紧张,怕自己下不了狠手。”
“面对敌人时,一定不要心慈手软,你不杀人,人就杀你。”
义斌打趣地说:“你可以把他们相像成你最仇恨的人。”
关山越心中暗想:“我好像没有什么特别仇恨的人,如果真要找个假想敌,就是小卜头好了。”他想到小卜头那令人厌恶的肥脑袋和厚嘴唇。
大军距离襄阳还有五十里时,杨安儿派关山越给虞相送信。“我在信中约虞帅七天后会战,师弟亲自走一趟,我才放心。”
关山越对大师兄产生了依赖,有些不情愿离开,“我怕赶不回来和大师兄并肩作战。”
安儿拍着他肩膀说:“虞相如果没有什么战略变动,师弟就不要来回跑了,留在襄阳城跟随虞帅大军战斗,那里更有用武之地。”
义斌一旁提醒说:“你怎么不明白,大师兄是在给你一个手崭露头角的好机会呢。”
安儿笑着说:“打完这一仗,咱们兄弟襄阳聚首,携手共创大业,”
关山越忍住泪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杨安儿和刚刚熟悉的军队,准备再次投身到陌生的人群中去,不停地适应新环境让他年轻的心忐忑不安。
他取道上游渡口,乘船从长江进入襄阳。一路上顺流而下,但见江水浩渺,浪涛奔流,不觉想起祖逖击楫中流之事,胸中顿生凌云之志:“既然生活的浪涛把我推到了这里,我别无选择,只有争取出人头地。”
五
襄阳城高度戒备,城头上站满军士,刀枪如林。城门校尉经过严格盘查,得知关山越有紧急军务,亲自带着他往城里走。
城内街道冷冷清清,多见官兵巡逻,少见市民逛街。关山越不便多问,默默跟着校尉拐弯抹角往里走。
忽然迎面来了一队士兵,簇拥着一位气宇轩昂威风凛凛的老将军。
校尉赶忙恭敬地退避一边,老将军看了关山越一眼,停下马,问:“这孩子是谁呀?”
关山越料定他是虞相,不等校尉答话,便躬身施礼:“末将关山越拜见虞相大人。”
不想那位老将军开心地大笑起来,两边的侍卫也跟着笑了。
有个大嗓门瓮声瓮气地说:“这里没有虞相,只有江帅。”
老将军风趣地说:“也难怪,谁叫咱襄阳城管事的是三个老头子呢,难免这孩子会搞不清。”
全场将士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关山越羞红了脸,不想低下头都不行。城门校尉帮他解释:“报告江帅,这位是淮南节度使杨安儿手下的弟兄,有要事求见虞相。”
关山越暗想,这位可能就是安儿哥说的镇江侯京湖制置使江万年了。
江万年似乎对关山越很感兴趣:“小家伙跟老夫的小儿子差不多,跟当年老夫从军打仗时也差不多——抬起头来,军营里可不准像女娃子一样。”
关山越应声说:“是!大帅。”他虽然觉得在众目睽睽下有些抬不起头来,但是还得抬起来,这就是元帅和士兵的关系。
“你要找的是另一个和本帅完全不一样的老头儿。”
两边的侍卫又笑起来,簇拥着老头儿走了。
关山越见到虞相时,才明白江帅说的完全不一样是怎么回事。虞相又瘦又小,和他的声望显得很不相称。关山越羡慕地想:“曾石矶成就了这个人的名声,我的曾石矶在这里吗?”
虞相严肃认真地看了杨安儿的信。“杨节度召集了六万军队,干得不错,比老夫预想的要好。老夫同意他的建议,你就留下来,跟着大部队作战吧。”
官邸里还坐着一个老头儿,他赞叹地说:“安儿不愧是八字军的俊杰,很有当年护国公的作风。”这位老将军是襄阳名将孟宏,他给人各方面的印象,似乎介于另外两个老头之间。
关山越听到父亲的名字被大名鼎鼎的人物提起,觉得很自豪,可惜这两个老头很少注意到自己的存在。“我只是一个信使,仅此而已。”他想起师父说过,虞相是父亲生前的莫逆之交,他此时很想呈出师父的密函,可是很快又改变了主意。“如果我现在就这样做,会有寻亲求人的嫌疑,未免让人看不起。”
虞帅放下手中信,命令身边的侍卫:“传虞斌。”
一位英俊的青年将军走了进来,他那身锃亮的盔甲和漂亮的战袍吸引了关山越羡慕的目光。关山越听安儿说过眼前这两人的关系,可是看到他们之间一本正经郑重其事的样子,很难相信他们是一对父子。
虞帅面对儿子时,神情更加严肃了,说:“关山越是杨安儿的师弟,你暂时以本相侍从武官的名义带他到江帅那里听候差遣。”
虞斌应命。关山越跟着他出了虞相官邸。两人几乎同时长出一口气,轻松地打马赶往制帅府,一边走一边交谈。
“襄阳城现在形势怎么样?”
“我们昨天打退了敌人第十八次进攻,金国人多次受到重创,伤亡人数远远多于我们。你来这两天,倒是风平浪静的。”
关山越觉得虞斌虽然没有安儿亲切,但是彬彬有礼,谈吐优雅,见多识广。
虞斌满怀钦佩地说:“我常听父亲说八字军的事迹。当年的八大弟子或是风云人物或是传奇侠客,现在也是后继有人。除了安儿大哥,杨长脚和徐百拳也是响当当的豪杰。”
关山越知道他指的是四师叔杨析中的二儿子杨清宇和六师叔的儿子徐达,但他更关心自己目前的处境,“我初来乍到,还请斌哥多指点。”
虞斌看到他有些紧张,笑着说:“关兄弟放心,江帅虽然以勇武闻名,却平易近人,爱搞笑,你一见就知道了。等到了那里,我再给你介绍虎子。”
江万年再次见到关山越,就像见到了老朋友一样,拍着他的肩膀说:“八字军的小兄弟,跟杨安儿学着点,他可是深入敌后的孤胆英雄。”
关山越还没应答,旁边居然有人瓮声瓮气地插话了:“爹,你竟然叫他小兄弟?!”
江万年回头瞪了那人一眼,“怎么了,臭小子。别人都这么叫的。”
那人很不服气地说:“那我该怎么叫他?!”
关山越循声看到江帅身后有一个膀大腰圆的青年汉子,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他那骠悍的身材,而是那张天真的面孔。
两边的将领和亲兵们都乐了,他们的大帅不仅不介意,反而更得意地大笑起来。显然他要的就是这种喜剧效果。
虞斌笑着说:“虎子兄弟,有些习惯称呼是不能较真的,刨根问底就没趣了。”
江万年冲虞斌一挑大拇指,“有学问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又转回头呵斥儿子:“回头你好好给老子读书去。”
虞斌忙说:“江帅以末将的长处来比虎子兄弟的短处可不公平,若论冲锋陷阵我可比不上虎子兄弟。”
江帅又转向关山越说:“本帅看你有些书生气,像是有学问的。”
关山越谦虚地说:“末将粗通一点文墨。”
江帅说:“一点就够他学一辈子了,从今后你就是他的老师了。”他回过头用下巴指了指儿子说:“你跟关山越住在一起。让他教你念书。”
江虎子仍然不服气,看来父子俩的倔脾气一脉相承,“只怪您老偏心眼,把您的聪明劲儿都传给我弟弟了,这可是您自己说的。”
江万年面向诸将,双手一摊,作出一个夸张的无可奈何的姿态:“呵!儿子不用功,倒怨到老子头上来了。大家伙说说有这道理吗?”
众将士都忍不住爆笑出声来。
关山越跟着江虎子去军营,官兵们正在抓紧战备训练,战争的气氛十分浓烈。
虎子带着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说:“咱俩先说好,我可不读书,我一见那玩意儿就头疼。”
关山越笑了:“我才不会强人所难呢。”
虎子咧开嘴笑了,满脸的愁云一下子无影无踪。
当晚,关山越在虎子有力的呼噜声中辗转难眠,思绪如潮:“我一定要乘这次大战建功立勋,大显身手,让大家对我刮目相看,然后再把师父的信拿出来呈给虞相。”
决战前夕,三位老帅召集所有将领部署作战计划,作战前动员。
虞允文宣布了作战方案:“我们的主方案是动员全部军队,分三路出其不意地向敌人出击,打它个措手不及。只要坚持到正午,杨安儿的六万援军就会从天而降,出现在敌军后方。那时我们里外夹击,将敌人消灭在长江北岸。”
孟宏补充说:“我们还有一套应急方案。金军已经五天没有动静了,很可能明天攻城。我军正好借高墙深沟,先消磨他的人马,再按第一套方案全面反攻。”
江万年激昂说道:“众将明日务必全力以赴,将金贼一网打尽,再一鼓作气挺进中原,可说是一战定乾坤!有没有信心,大伙表个态吧!”
众将群情振奋,齐声呼喊:“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然后大家分头准备去了。
当天晚上,关山越头脑里设想着明日即将到来的种种血腥场面,有时身上不由自主地打冷战。他极力回想杨安儿的话自我激励。“可惜我不能和安儿哥一起并肩作战!”
江虎子依旧是一副轻松自如的神态,花了不少工夫将自己的武器打磨得锃亮发光。
关山越为了转移心中的恐惧,不停跟江虎子说话,赞叹地说:“这可是我见到的最有分量的家伙了,不愧大家都叫你襄阳第一勇士。”
江虎子试着挥了一下手中扑刀,笑着说:“俺明天一定将金国先锋官胡沙虎的脑袋砍下来。看看到底谁是第一勇士。”
关山越深为他的乐观自信感染,心想:“我明天一定要多杀人,还要避免被杀死。自古战场上就是借杀戮成就大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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