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头先生，请你保重！

　　早上出门的时候，虽然乌云缝隙里有一点阳光透下来，但还是非常冷。
　　我走在去往车站的小夹道时，从身后忽然飘过来几点像烟灰一样的白色的细末儿。我以为又是旁边工地的工人在恶作剧了。于姑庵正在重建，有一檐向外突出的角楼高高耸立在从我家到车站的小夹道上方。一两个工人无聊时会从上面丢东西下来。我不想回头看，就加快步子走过去。等转出夹道，更多白色的细末飘落，我才明白，那不是烟灰，是下雪了。
　　跟着越来越密的雪花一起钻进领子的，是冷嗖嗖的风。哎哟！我想，不知道胖头今天穿的是哪件外套，够不够暖和。
　　我跟胖头先生相识也有十六、七年了，眼睁睁看着他从稚气未脱的炭烧排骨干成长为肤色黝黑、英俊挺拔的帅小伙，又从帅小伙一天天变成了受婚姻滋养荼毒的酒桶男。想当初，我因为遗传基因的问题很是苦恼了一番。那时候还不是胖头的先生很真诚地对我说：放心！就算你变成航空母舰，我也一样要你。如今我还好，他自己先雄纠纠气昂昂朝着那方向奔去了。
　　坦白来讲，说完全不嫌弃他是假的。我有时候捏着他的肥肉，忧心忡忡地叹气：再这么胖下去，可怎么办哟？！其实胖倒不怕，怕的是他体质变差了。胖头有宿疾——慢性支气管炎——一到冬天，稍许不当心就咳个没完没了。他自己说小时候体质倒是很好的，可是后来被激到了。他十八、九岁去当兵，在东北新训。那里下大雪，这帮男孩子脱成光膀子，只穿了运动短裤在雪地里踢足球，踢到满身大汗，又没有热水洗澡，就拿冰水当头冲下——隐患就此埋根。接下来数年，因为年轻力壮，又常常锻炼，所以还没觉出大碍来。可是这几年胖起来之后，我们俩都渐渐发现情况不妙。胖头几乎每年冬天都要犯咳嗽病，有时连绵月余不好，必须要到医院去挂吊瓶。因为这个，每回他出去应酬喝酒，我都要好一通不高兴，絮絮叨叨怪他不珍惜自己。
　　次数多了，胖头会嫌我烦。
　　有一次，被嫌弃了，我不由悲从中来，开始描绘因为胖头不听劝而在我心中萌发的对凄苦前景的恐惧。我跟他说当他生病时，我多么多么的难受；他那么累还不早早回家歇着还要出去折腾到半夜，我多么多么地担心；他年纪轻轻不知保重，老了以后肯定要跟医院常打交道，我会多么多么的操劳辛苦；他万一有个什么好歹，我将多么多么的孤苦伶仃……
　　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我的命运。胖头大概是被我的悲惨震撼了，很久没发出声音来。最后，他很无力地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我知道胖头认为我在演戏。是有那么点儿，不过担心也是真的。我非常希望他无忧无虑，身体安康，周围的亲友也都一帆风顺，不必让他操半点儿心。但是胖头似乎天生就是劳碌命，早几年他忙乎自己的事儿，这几年他忙乎大家的事儿。他为家里的每一件大事小事跑前跑后，操心每个人的前途和命运。我觉得他没必要担起这么多，他自己有时也承认，但让他放下，也很难——毕竟有很多人把他当主心骨。
　　事实已经是这样了，我就转而希望他周围的人无忧无虑、身体安康、一帆风顺。——这似乎更难！总是说着好了好了，过了这一阵儿就好了，但是总是有更大的麻烦事在前面等着我们。所以说，人生路真是坎坷！
　　有一段时间，我心里很埋怨胖头的妈——我的婆婆，觉得她有把小事化大事，丢了西瓜拣芝麻的特质。我婆婆年轻的时候在乡下务农，据说非常吃苦。后来随军进了城，也一直没有享过什么福。她的身世类似童养媳，老实说，她跟我公公的结合，我没看出多少感情的因素，好像只不过是必得如此。
　　这样的一位妇人，完全不明白珍惜自己是怎么一回事。在她的认知里，仿佛让自己吃苦才是最正当的，而想要贪图点舒服，那简直是罪不可赦！
　　我一开始的时候完全不能理解。比如说，她年轻的时候没有好好保养，生完孩子之后下田碰冷水，坐下了病，得了很严重的关节炎，到现在手指关节都有点变形。在我家住着的时候，冬天我让她用温水盥洗以及洗菜，哪怕是热水笼头扭小一点，只是温凉的也可以。但她不，她一定要用冰得刺骨的凉水。那种能冻透骨头的温度，我的手在水下面冲个一分钟不到，就僵直疼痛、动弹不得，——但我婆婆声称用凉水可以省电费。
　　以我的浅见，我认为她是在为我们家庭未来的人生路埋设地雷。
　　她在工厂做工时，手上划了一道小口子，挺疼。但她认为完全不必在乎，于是一直忍着不处理，直到忍无可忍，才去医院，结果是伤口坏死，截去了一小段指节，落下残肢；她有静脉曲张的毛病，家人一直建议她多休息少站立，但她一定要不停地走来走去，而且喜欢半躬着身子，绷紧了腿摘菜，说什么也不肯拿个小板凳坐下来，结果是情况恶化，不得不住院动手术；她做菜喜欢多油味咸、辛辣刺激，而且为了剩菜能多保存几天，必要使劲地放盐，结果是前不久查出得了冠心病……
　　我一直觉得个人有个人的生活习惯，作为半路家人，不好去对别人的生活习惯指手划脚。但是当我看到我婆婆住院开刀，胖头先生跑前跑后嘴上急出了一串大燎泡时，着实有些心疼。于是难免插手一下，比如说，告诉我婆婆尽量改掉喝剩菜汤的习惯，因为菜里的油盐大部分都在菜汤里，对她的冠心病不好。
　　我婆婆对我的说法含含糊糊随便辩解了几句关于节省的话。我以为她明白了。结果不久后的某一天，我看到她照常地在饭后端起菜盘子，毫不在意地在喝剩菜汤。
　　我非常崩溃，问胖头先生：“她为什么一定要摆出圣母的架子，认为她必须要做出牺牲？并且认定她这种牺牲会对我们有好处？她真的认为每天喝菜汤用凉水省下的那几块钱能顶得上未来某一天入医院大修的费用？还是她认为那几块钱比她儿子的关心和忧虑更有价值？她难道不知道，她这样做的结果有可能会让关心她的人以后更痛苦？她难道不明白，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爱，是不可能真正去爱别人的？”
　　胖头先生似有同感，但沉默许久后，也只能面色戚戚地喟叹，“没办法，她已经习惯了……”
　　是的，她已经习惯了。
　　几十年的观念不可能一夕更改，对于顽固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人的思想的隔阂，是不可能跨越的鸿沟。只要人类存在，鸿沟就不会消失。
　　所以对于我来说，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胖头先生至少不必为我担心。按照他的“照顾好你自己，平平安安的，就比什么都强！”的嘱咐，我很小心地保养着我自己。即使在听到公公婆婆调侃说：“喔哟，你活得可真仔细！”时，也继续坚持，绝不脸红。
　　我愿意为了胖头先生保重我自己，也希望他能同样待我。
　　希望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能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以及爱自己的人，保重他/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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