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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再说那厢的张紊。
他稍加推论,心里隐约明白了些。
想来是鳖精代他去了吴县,又施了什么法术,害得他如今一团乱糟,青黄不接,有苦难言。
方才他被追得慌不择路,迫不得已进了个臭巷子里躲着,心下忐忑不安,愈发忿忿不平忿。
自古多少英雄,祸难冤薮,皆出于儿女情长,他倒好了,只因一株荷花、一只老王八!
眼瞅着几个便服官差自巷口跑了过去,他又藏了片刻,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踱了出来,接着直奔王家开的那福康客栈。
王掌柜在楼内坐着,握着把竹扇,看见客人进来,忙笑道,“客官,里头请。”
张紊扑了过去,说不出的急切,“王掌柜,你家楼主在么?那封信他看了么?”
王掌柜乜斜着睨了他一眼,“客官是……?”
“日前送了封信过来的那位!”
“信已转去了三望楼,”不待张紊那欣喜展露完全,又补了句,“可是,我家楼主有急事已经离开杭州上京城了,”仿佛嫌他不够郁卒,还添道,“归期不定。”
这四个字生生要虐死张紊了,他只觉一下兜头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王掌柜看他表情遽变,“小兄弟,你是有甚事要找我家楼主么?”
张紊愣了愣,苦笑道,“罢了,罢了。”
他负手出门,门外艳阳高挂,照得江南瓦当金光闪闪,翠叶绿油油的,几乎是要滴出水来,各人有各家,有妻有儿,有老有小,唯独他,有家回不了。
真真是伤悲。
若不是他生性实在坚韧,只怕早在被那鳖精破了□□花之时就已哭得一塌糊涂了。
想他从前身在家中,从不必担心夜深露重,也不必担心腹中饥渴,更不必担心身无长物。他只管骑马射猎、投壶抹牌、翻翻闲书、泼墨写意,寻些烂漫秋月,摘些风花乱红,闲坐有人侍候,提笔有人研墨,不会谋生也有零钱在手……
而如今呢?
“卖家,这块佩怎地卖?”
张紊闻声看去,只见一个卖镯人摊前,立了一位小公子,唇红齿白,说不出的秀气可爱,衣衫精致大方,看得出家世教养。
张紊从前觉这人迂腐老实,虽说世交,却甚少来往。此刻他已不抱甚冀望了,凑了过去随口道,“程程你借我些银钱可好?”
小公子瞪圆了眼睛望过来,些微惊诧,似是在问你是哪个?
张紊摸摸自己面皮,苦笑说,“说来你也不会信……我是张紊、张墨魁,张少师家里那个不肖子孙。”
小公子定定目视他许久,许是觉得这疯子眼内神情太过可怜,沉吟一下,掏了钱袋子,倾尽所有,都置于手上,递向他。
张紊几乎噎着,“你……你!”
程静文莞尔一下,声音尚有几分稚嫩天真,“你不是借钱么?怎么不接?”
张紊感慨,“你信么?”
程静文点头,“我看你觉得熟悉,信。”
“可我爹都不信。”
“天下事无奇不有,劫难无所不在,却都是祸福相倚的。”
张紊知道张程两家关系,不敢求他收留,只诚恳道,“多谢你。”
程静文歉疚说,“我家里月钱管得严,我想帮你奈何力有不逮,抱歉。”
“程程你此番慷慨解囊,张紊已经铭记于心了!”他四下一扫,“官府的人恐怕要捉我,我要先行告辞了。”
“张兄,保重!”
若不是他现下真是捉襟见肘,听见少年郎这般老气横秋说话,只怕会当场笑出声来,而如今,他只是百感交集看一眼程静文,微欠首。
今时是今时,往日是往日,他业已明白。
从前手脚阔绰时,他曾于灵隐寺边置过一处平房,种了些昙花、兰花、台阁梅、垂丝之类,都是精巧的花种,偶尔去小住几日,赏花避暑。
那处宅址隐蔽,又是他卖字画所得购置,家里并不晓得。
盘算一阵,他便买了顶草笠把脸一遮,正要去买马,一捏银子,顿时将一脚收了回来:他从曾漫漫、程静文处讨来的那些钱,莫说马,连买马蹄子恐怕都不够。
可最后他还是有惊无险地去了灵隐寺,你道他如何去的?
张家小少爷骑了头驴,一步三停的去了。
那驴同他也是有缘无份,牵是让他牵了,可惜全不听他的话,每每令它跑快些,驴那灰扑扑的尖耳朵便左右直颤,似是懂了,可四蹄就愈发慢了。这一人一驴,便磨着磨着,直磨到天黑才到那小屋。
张紊被折腾得精疲力竭,随手掰了块干粮喂它,嘟囔着:“莫说你饿,我也饿极。”
眼前这小苑,就一间木房,篱笆落落,层层叠叠。他自花钵下翻出了钥匙,开了锁,吱呀一声,屋内一副桌椅、一把壶、一张竹床,尽收眼底。
张紊把驴也牵进了房中,还对它吩咐道:“你不要随地屙屎尿便好。”
话未落,那蠢驴便屙了一泡腥臊。
张紊瞪着地,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虽被熏得心烦,却也不愿将这蠢驴赶去外面,无奈之下,起手拎着它耳朵训道,“蠢驴!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这话恐怕连驴子听得都要笑了,它努着嘴吧嗒吧嗒地拱他的手,模样倒也蠢得可爱,可怜的张小少爷还真叫它拱出了几分笑意。
夜里张紊就井水擦了身上,井水沾身,凉意直达心尖,忍不住想在家时多好多好。
一望那满院的花钵,不禁浮想联翩,“若每一株树都能结银子作果实岂不是好极。”
那蠢驴在一旁也应景地嗯嗯了两声。
张紊便笑,“你也知道银子好?”他又喃喃道,“我从前是不晓得的,莫不是连畜生也不如?我想我爹,想我娘,我刘妈妈,还想汪由……这时哪怕我爹骂我我都高兴……你晓得么?”
说着说着眼眶一阵湿润,夜风一吹,两滴泪横过颊面,嗒嗒掉了下来。
若是他爹在,恐怕会暴跳如雷,提了剑去为他算账。
若是他娘在,恐怕会揽了他的脖颈唤声乖乖,不哭了。
若是刘妈妈在,恐怕要心疼到同他一快哭。
纵是庾定胥在,恐怕也会惊讶看他一眼,递他一块方巾。
可惜此时此地,只有一头不解风情的蠢驴,除了会吃便是会拉,拉的也非金银,而是腥臊屎尿!
在那小屋里待了几日,张紊头些天镇日臆想张舒叔会想起这地方而过来接济他,便每日去庙里吃斋饭充饥,须知灵隐寺的斋饭比起寻常素菜,是有些贵的,他吃了三日,一看曾漫漫和程静文所赠银钱所剩无几,那点侥幸登时雨消云散,便勒紧了腰带往床上挺尸,至实在饿极了,方去捡些面善的野果果腹。
“张舒叔这笨蛋……”
这般田地,他却仍不曾怪自己天真,反去怪他小表弟愚笨,莫说张小少爷要吃这许多亏,实在是他咎由自取。
他是饿着了,他那蠢驴却常去人家地里刨白菜,饿是饿不着的……
此刻他魂梦正遨游四海之际,忽而觉得那蠢驴正轻拱他手。
一皱眉,问道,“你作甚?”
那驴嗯嗯两声。
“你怕我饿是吧?可我读书人,是做不出偷人家菜的腌臜事的……”他抬头望天,“莫劝我,纵是天黑我也是不会去的。”
可就在他抬头望天那一刹,“天呐!”直惊得他眼睛都要摔出来了。
他屋顶上,居然探了个乌漆漆的头进来!
待他定睛一看,原是个蒙面之徒。料定是梁上君子宵小之辈,张紊大喝一声:“贼人!佛门清净地,你竟敢入室行窃!”
那人不料屋里主人醒着,被张紊一吓,差点原路蹿了出去,借月色一瞥,不过一人一驴,当即肥了胆子,“嘁,你这哪是佛门?再说,你怎知我是来行窃!”
竟然啪噔一声跳下地来。
张紊已饿了几餐,正是气若游丝的模样,不防贼人不逃反入,心里一慌,搂着驴子往后退,“这我家!深更半夜你溜进来不是做贼是做甚么!”
那贼倒比他还理直气壮,“我估摸你家穷得叮当响,进来看看我猜得对不对。”
“恬不知耻恬不知耻!”
“识相的把你家家当都拎出来给爷瞧瞧。”
张紊只听那贼嘀咕说,“原来住的个穷酸书生,我还以为是哪家公子置的私宅……喂,你不会是哪家少爷的娈童罢?”那人在身上摸索,摸出个火折子,嗒一下点着,就往张紊这头逼近。
当朝南风盛行,上至士大夫,下至黎民百姓,多有“走后门”的,蓄养娈童,行作夫妻,各类不伦,确实并非寡见。
张紊心下忐忑,搂着驴脖子叫道,“我家里没有钱,我、我也就是个读书的!”
那贼捏着火折子,不紧不慢,“哟,现下晓得怕了,读书的难道就不吃饭了,把你身上银钱都交出来……不然,要你好看!”
张紊看昏暗中利器银光一闪而逝,愈发慌张,“我这没有银子,都饿了许多餐了!”
这时那贼人凑到了他面前,清楚瞧见了他样貌,赞了声,“小相公倒清秀。”
“你、你!”
“不知是不是妇人扮作的?”
张紊气得直颤,“无耻之徒!”
那贼脸在黑色覆纱之后,闷闷笑了起来,“小相公倒明白得快,”话未落他忽而恶形恶状比了比手中长刀,“给老子老老实实把银子交出来!老子对你这等甘做兔儿爷的老爷们无甚耐性!”
张紊把心一横,“老子、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贼人怒极反笑,哐当一下甩了刀,揪开那惊恐万分的蠢驴,直接扑倒了张紊,照着他脸上就是狠狠一拳,“有钱没有?”
张紊挨了疼,反而愈发铁了心,拧着脖子叫道,“没有!”
贼人到底是贼人,摁着他四肢使力抽了他一通,“有没有?”
“没有!”张紊不得反抗要领,又踢又挣却丝毫未挣脱,白嫩脸上被打破了皮,沁出血丝来,浑身的狼狈,唯独一双叫怒火染红的眼睛亮极了,便像最明亮的星子似的,透着凛然正气。
他那蠢驴倒忠心护主,呲着两排整齐牙去啃那贼人的袖子,一边嗯嗯直叫,一边把他往外拖。那贼打人打累了,随手把驴一搡,任张紊瘫倒在地,捏着火折子四处翻箱倒柜。
自然是半点收获也无的。
张紊晕了半晌,好容易强坐起来,正怒看着那人提刀乱翻,冷不丁摸着一个铜钵,咽了几口口水,一发狠,一气儿冲过去,照着那贼脑袋就是一敲。
那样重重一下,是头牛也要晕上一时半刻了,只见那人迅猛扭头,眼瞪得铜铃般大,还不及吓着张紊,便咣然晕倒在地。
张紊也一下瘫软,抬手揩了嘴角血线,抚胸长叹一声。
等手脚有了些力气,他战战兢兢爬过去,伸指探了探那人颈脉,知道未闹出人命,便着实长松了口气。他被揍得狠了,一时也起不了身,不得不依墙困坐,只觉五脏六腑被搅烂了一般的疼,心下尤痛。此情此景下,他家蠢驴吭哧吭哧着往他头上拱来,状若宽慰,颇惹人伤感。
“我倒楣就罢了,连累你与我共患难。”
正低声说着,恍惚中听到外头响动,马蹄声、脚步声,一双迭一双。
他起身时两眼一黑,耳边嗡嗡作响,扶墙歇了一会,方能举步向外。
天下最可怜,莫过于无处可容。
他却不是最可怜。
你道他一出门看到了谁?
正是庾定胥!
一个又凄又苦,一个朗身玉立,相顾了大半晌。
“庾定胥……”
是张紊哭了出来。
他一哭,庾定胥就疾步上前,将他紧紧一揽,“好了好了。”
张舒叔在后头牵着两匹马,热得一头大汗,看着这两人,心里阵阵伤心,几乎要同他一齐哭了。
所谓柳暗花明,是绝处逢生,苦尽甘来。
张紊醒时,庾定胥就端正坐在一旁,两手置于膝上,面无表情看着他。
“表哥……表哥是怎么找到我的?”
庾定胥从小到大,是头一回见他这般老实,不由得温和了语气,“我本不知道你家的事,后来遇着张舒叔,他慌里慌张地,我才晓得不对。”
张紊撑坐起来,“……他人哪里去了?”
“回家了。”
“……是了,他爹娘恐怕要担心他。”
庾定胥抬手倒了茶,张紊接了,温在手里,眼下他虽说神色依旧落拓,但相较之前,已经好了不少。
“你先同我回绍兴府。”
张紊抬首看他,“那我家这边?”
“我会想法子。”
“我……这些天里……张紊能倚靠的,只有表哥了。”他一字一顿,说得艰难得很。
庾定胥起身,依旧面不改色,淡淡道,“你好生歇着。”
张紊心里一涨,险些又要哭了。
只得梗着嗓子吐出一句,“都听表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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