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为后(重生)

作者:林格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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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


      回过神来时,鼻尖钻入那熏人的药味、已近乎要将他吞没。

      魏弃整个人沉在浴桶中。

      遍布他周身穴位的金针,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只滑稽的、淹在黑水里的刺猬。一旁的白须老翁手执书册,绕着他左右观摩,不时在书上写写画画,记录着什么。

      一个时辰后,魏弃身上的血线开始游走,他通体泛红,脸色瑰艳,发出痛苦的哼声。

      老头掰开他的嘴,喂下一颗丹药。

      丽姬在旁看得流泪不止,不时擦拭眼角。

      老翁却只在他身上绽出无数红梅时,忍不住露出满意的笑容,又侧头道:“娘娘生了一位非比寻常的龙子,”他说,“老夫行医四十载,前所未见。殿下既有此心性,来日必成大器……此乃我大魏之福啊。”

      福?

      十五岁的魏弃,在梦中冷冷看着那老翁近乎狂热的神情,又扭头望向浴桶中面若金纸、浑身赤红的小儿。

      药浴过后,他浑身的皮肤便呈现出一种异常紧绷、甚至几乎要撕裂开的状态。

      尤其关节处,更是被那药刺激得接近透明、可见血肉。桶中原本浓黑的药汤,因他的鲜血横流,渐渐成了奇诡的红黑之色。

      白发老翁却对此视而不见。
      待到两个时辰的药浴结束,又将一碗接一碗的内服汤药灌进他嘴里。

      那汤药的味道,魏弃至今还记得。

      不仅发苦,还带着让人作呕的腥臭味。他每喝一口,就被呛得连连咳嗽——可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喝。

      长年累月的药性积攒在体内,若不压制,则必遭反噬。
      他曾试过偷偷吐出那药汤,结果当夜便高烧呕血不止。

      这大概就是强行以外力催化、“揠苗助长”的代价。

      末了,见他缓过劲来,趴在地上不住喘息,老翁又从袖中取出一支短笛。

      仍是孩童的魏弃见状,眼底一瞬冒出惊惶恐惧的色彩。
      几乎下意识地、他把手伸向一旁的丽姬,哀求道:“不要……!”

      可是他的声音何其虚弱无力。

      老翁最终还是捻起那根短笛,幽幽吹奏起来。

      那血线瞬间被“唤醒”,又一次如灵蛇般在他周身游走。
      每到一处,便是天崩地陷般凿心之痛。他凄厉地哀嚎起来。

      痛——!

      好痛。

      好痛!!

      浑身的骨头仿佛被活生生碾碎,不过三岁的小儿,幼小的身体在地上翻滚,嘶吼。

      红艳如梅的血点在他身上狂乱地绽开,丽姬顿时泪落如雨,抬手想要制止老翁继续吹笛。

      “丽姬,”一旁的皇后江氏却倏地出声,温声道,“你忘了昔日答应过本宫的话了?”

      丽姬被她一语镇在原地,回过神来,慌乱摇头,“妾不敢,妾只是……”

      “只是什么?”江氏问。
      顿了顿,眼神看向地上因痛苦而蜷缩一团的魏弃,却忽又放软语气道:“你以为,本宫就不心疼阿毗么?”

      江氏语重心长:“但你可知,丽姬啊,如今他们赵家虎视眈眈,露华宫那位,更是时刻想取本宫后位而代之。”

      “若是她做了皇后,你且想,她会给你母子二人好日子过么?阿毗如今是外头人心所向的储君,挡了三郎的路;你与她兄长又曾有过那么一段恩怨。她若做了皇后,你与阿毗在她手中,岂会有活路?”

      “当初,本宫给过你选择,是你跪着求本宫,‘再苦,再痛,只要能活下去’……”

      丽姬闻言,肩膀不由一抖,满眼惊惧地望向面前人。

      “本宫并非威胁于你。”
      而江氏与她泪目相对,似乎也有些心软,语气越发轻柔:“只是丽姬,怀胎十月,你何尝不是日日饮这苦药,如今不也过来了么?”

      “本宫说过,此药虽烈,实则千金难求,对人百利而无一害,”江氏道,“阿毗如今能这般身强体健,你道那药有几分功劳?”

      “妾、妾感念娘娘大恩,无以为报。”
      丽姬跪下叩首,“可阿毗才三岁,他、他不过三岁……”

      “但阿毗自幼心智坚韧。”
      江氏打断她:“丽姬,这一点上,阿毗倒是好过你这个做母亲的。”

      “娘娘……”
      “起来吧,你我一向姐妹相称,这里又没有旁人,这么生分做什么?”

      兰芝在旁奉茶,得了皇后一个眼神,立刻上前将瘫软在地的丽姬搀扶起身,扶到皇后身旁落座。

      江氏的指尖染着绯色蔻丹,轻轻揽过丽姬因冬日浣衣而不复白嫩、变得红肿粗糙的手,怜惜地轻抚着。

      “丽姬啊,本宫膝下无子……这一生,恐都不会有子嗣了。本宫在这宫中何尝不孤独?见了你,却如同见了本宫家中幼妹,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来,不然,本宫也不会知你险些被那赵为昭所害、失了孩子时,愿意出手助你。”

      “你可知,你怀胎之时,若非医士日日照料、看护你服药。孩子先天积弱,或许早就胎死腹中?如今阿毗吃的苦,亦都是为了他好。”

      丽姬的面颊上还挂着泪,听到这句,怔怔望向面前仪态端方的女人。

      “你我虽都是妇人,却绝不能妇人之仁。”
      江氏轻拍她手,道:“陛下有那么多孩子,若不是医士的法子,阿毗岂能脱颖而出。如今他已盛名在外,更不能半途而废——”

      “他来日,定是要入主东宫的,他是你我唯一的倚仗。”

      语毕,望向地上哀嚎不已的血人,江氏似也露出几分哀伤之意:“若非因此,本宫岂肯让他受这般苦楚。”

      耳边笛声渐止,魏弃俯身呕血。

      见状,她甚至亲自矮身、扶起了那面色青白的小儿。

      任由他一身鲜血染红了自己身上浅青披帛,江氏捻起袖角,轻轻为他拭去脸上斑驳血痕。

      “阿毗,”她轻声道,“我儿。”

      “你记住,欲成大器,必忍人之所不能忍。母后知道,你定不会让母后失望……是也不是?”

      *

      后来想想,也许正是那所谓“神药”的作用。

      魏弃对于自己人生头四年的记忆,清楚得几乎刻骨。

      他甚至可以回忆起自己会说第一个字时,母亲在惊喜过后、那近乎悚然的表情;
      记得自己过目不忘、将书册眨眼间倒背如流,太傅眼珠子几乎掉出眼眶的惊奇;
      记得自己拉开如小山般壮实的将军亦束手无策的十石弓,众人一片死寂过后,震破天际的欢呼。

      当然,他也记得自己喝过的每一次药。

      记得每一次针灸药浴过后自己皲裂的皮肤,那种锥心的痛苦,记得回荡在整个地宫中的哀泣之声。

      他那时年纪小,时常控制不住流泪。
      可泪水流过的地方,伤口反而更痛,久而久之,他便不再哭了。

      他已经忘了流泪的滋味。

      出现在人前时,他须得是出生便天降祥瑞,无所不能、过目不忘,天生神力的九皇子魏炁——对,那时他的名字,还是魏炁。

      可没人知道,神鸟绕梁只是人为的假象,那些鸟儿不过被饵食引诱;
      而让他从一众皇子中得皇帝青眼的种种不凡之处,背后,却是从他仍在母亲腹中开始,那些古怪的汤药浇灌而来。

      可偏偏,多年未有所出的皇后,却在帝王有意册立东宫的前夕,被诊出喜脉。

      魏弃闭上眼睛。

      ——对一个后妃而言,还有什么比“水性杨花,不忠不洁”更脏的脏水呢?

      ——对一个即将要被册立储君的皇子而言。
      还有什么,比流着“水性杨花”的母亲的肮脏的血,更令帝王厌恶呢?

      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在上位者眼中不过蝼蚁。
      更何况,从一开始,独得圣宠的丽姬,就曾是后宫中所有女人的眼中钉。江氏终于不用再惺惺作态。

      而这也意味着,丽姬的命数,走到了尽头。

      ......

      “让我见皇上……让我见皇上。”

      暗室内,披头散发的丽姬嘶叫起来。

      她的耳鼻都在流血,其状可怖,但她仿佛浑然不觉,只拼命地拍打着被从外锁住的门,凄声道:“我要见皇上!我没有做过那些丑事,我没有……!”

      那凄厉的声音持续了约莫半炷香时间,却渐渐弱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指甲划过门扉,发出刺耳的声音。

      痛苦令她无法控制地呕血,同时亦开始求饶。

      她求着门外依稀可见的背影:“袁公公,求你,你把阿毗抱出去,不要让他……不要让他和我呆在一起……”

      “蓝姑,蓝姑……你在么?求你……你把阿毗抱出去,不要……不要让他看见我这副模样……求你……”

      魏弃那年四岁。

      他环抱住膝盖,静静坐在角落,看着母亲被迫服下鸩酒,痛苦地爬到门边,哀求那些太监。
      他心里仿佛被人用刀生生划开一道口子。

      血往外涌,堆聚在脚边,可他竟不觉得疼痛——相反,只觉得解脱。

      那也许便是极痛过后的无谓。

      无所谓生,无所谓死。
      他只是平静地想:终于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阿娘。”
      他走到母亲身边,蹲下身,用袖角轻轻擦去她嘴边的血沫,想了想,问她:“痛么?”

      丽姬流泪不言。

      魏弃又道:“一开始很痛,后来,习惯了,就不会痛了。阿毗给你吹吹。”

      他面无表情的脸凑到丽姬跟前,认真地吹气,似乎想要吹走她面上因痛苦而扭曲到几乎狰狞可怖的惨色,正如丽姬每一次抱着他,边流泪,边为他吹走伤口的痛那样。

      “娘,还痛么?”吹了一会儿,他问。

      他还那么小,动作与话语中,有样学样得几乎笨拙。

      丽姬看着他,努力轻扯嘴角,似乎想挤出一丝安慰的笑。

      可最后,她不但没能做到,反而如孩子一般、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阿娘?”他不解地歪头,“还是很痛么?”

      “阿毗,你答应娘,活下去。”
      丽姬没有回答,却忽然死死拽住他的衣袖,“你要记住,阿毗,活下去。”

      她说:“不必为我报仇,阿娘只想……只想让你,活下去……”

      “我不想活。”他清棱棱的眼睛,盯着双眼逐渐失神的丽姬。

      但丽姬似乎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

      一行血泪从眼眶滚落,她的目光迷蒙,一切痛苦、挣扎、遗憾,都随着生命的流逝而从这张美丽的面庞上抽离干净。

      她只用最后的力气,颤抖着、轻轻抚摸幼子冰冷的脸庞,她说:“若是、走投无路,你去……寻,平西王……”

      “平西王……你,告诉他,”丽姬说,“告诉他,‘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请他、请他一定……”

      一定?

      魏弃扶住她倏然歪倒的头。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女人的头轻轻垂在他颈窝,好像睡去了。

      但是魏弃知道,她死了。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守在他的床边,用惊惧、却爱怜的眼神,瑟瑟发抖、却小心翼翼唯恐触痛他的手,轻抚着他的脸,说阿毗,阿毗,你醒了。

      她害怕他熬不过每一个漫漫长夜,所以四年来,从未有一夜安枕好眠。

      如今,她总算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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