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春色

　　“吁——吁——”

　　一阵轰响的马鸣声将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吸引向帐篷口。傍晚最后一缕斜阳透过帐门和布帘的缝隙穿了进来，把门前的残雪映成一朵朵红花。流花散尽处，我仿佛看到无数晶莹的小花瓣，伴着微风的吹动轻轻飞舞，直至最后消失在偷偷逼近的黑暗里。而在高顶宽墙的帐内，一盏盏汉式宫灯则早已发出柔和的光线，投射出绚丽的彩影，让整个帐篷沉浸在一片无边的安详中。

　　若不是因为张九龄和匐俱的争论声，我一定会忘记悄悄爬上肩头的酸痛，以为自己正与神仙们分享天上才有的幻梦。可这幻梦也仅能维持一小会儿。随着两人的叫喊声越来越大，我不得不提前中止思绪的扩散，以使自己能把视线从帐门处收回。

　　真累呀。

　　在目光触及他们的同时，我在心中偷偷感叹了一声。自打五天前从燕然山回来后，我就一直在这种身心俱劳的状态下与匐俱进行着和谈。与我事先所料的一样，战俘问题成了双方谈判中分歧最大的一项。无论我怎么巧计利诱，无论张九龄怎么慷慨陈词，代表默啜与我商谈的匐俱始终不肯在释放战俘上松动分毫。渐渐地，我已不知自己身处于突厥可汗的宫殿，还是被关在貌似奢华的牢狱里。我只知道，返回长安城的日子依然是遥遥无期。

　　念及至此，我又管不住自己的思绪，想起了五天前的事。那天急着从燕然山赶回牙帐后，我便立即从张九龄和线人的口中得知了帐中的变故。原来在我抵达牙帐前不久，默啜带领十万精兵出征，准备一举击破乌古斯部落的反叛。谁知那些乌古斯人十分顽强，令默啜的十万铁骑对之一筹莫展，也因此耽误了与我的和谈。就在几天前，乌古斯人更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请来契丹人的救兵，反而将默啜的军队团团围住。千钧一发之际，默啜只好派快马来牙帐急招左右贤王，命手持重兵的他们率部救援，并且授权匐俱在大汗无法抽身的当口直接与我展开和谈。也正因为这样，阙特勤才会在燕然山上听到动员的号角声后匆匆返回，当晚就率领驻扎在牙帐附近的军队匆匆向东方赶去。

　　本以为没有了默啜，与突厥的和谈会变得容易些。但马上我就发现自己的错误。代替默啜和我谈判的匐俱，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是盏省油的灯，而是在谈判上显得十分老辣。在土地的交换和金银的割让上，我和张九龄一点都没占到便宜。好不容易将其余条款解决后，我们又在战俘上僵持了好几天。眼看着第五天的谈判快要结束，张九龄和匐俱还在战俘问题上毫无希望地拉锯着。

　　“今天就谈到这儿吧。晚宴已经准备好了。请公主和张大人稍事休息后去大殿赴宴。”

　　就在我回想起阙特勤和这几天的谈判时，匐俱的声音传入我耳内。与刚才咄咄逼人的语气想比，此时匐俱的话音变得温和了许多。一转眼间，眼前这位突厥王子便从针锋相对的敌人变成了亲切熟悉的朋友。只是我对这转变尚不能完全适应，还在座位上呆呆地看着匐俱的笑容发愣。

　　“哦，对了……”

　　这时匐俱突然开口说了半句话，然后对着身边的侍卫摆了摆手。我见帐篷内的突厥官兵都朝门外迅速散去，于是也在犹豫一会儿后对张九龄使了个眼色。张九龄瞥了我和匐俱一眼，回给一个眼色示意我小心，接着带了随行的几个朝廷文官向外退去。

　　“说吧，你想单独和我谈些什么。”等诺大的帐篷内只剩下我和匐俱两人时，我从容地对匐俱说。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朝我贴近几步，在离我只有几步远的时候才直直地盯着我说，“想你。”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嗓音弄得不知所措，使得原本在心中筑起的戒备被他轻易击碎。一时间，他那满是神采的双眼又发出异光，死死地将我的视线栓住不放。而我最害怕的，即是这双与张九龄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了。与前几次不同的是，这回他目光中更增添了几分陌生的真诚，让我看得直觉得冷彻心房。努力了好几次，我也迟迟不能从他双眼的注视下逃脱。

　　“就这事吗？”用劲挣扎半天后，我总算挣脱枷锁，平静地对他说道。

　　说完话，看他半天没反应，我便冲他微笑了一下，紧接着转身向后走去。与此同时，我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匐俱那难以否认的真诚只是我在疲劳下的一时走眼而已。

　　“还有，”在我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匐俱在身后大声喊道，“三天后的忌狼节狩猎，我会邀请你与我一同参加的。”

　　我心头一愣，步伐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但我没有说什么话，也没有回头去瞧他，而是在稍作停顿后继续向帐外走去。

　　他所说的忌狼节，是突厥族最重要的祭祖节日。三年一度的忌狼节上，一男一女合作的狩猎活动是吸引全族人参加的盛典。前几天和王后她们一起编织的草衣，就是为这场狩猎做的准备之一。虽然这次的忌狼节少了默啜和左右贤王的参加，但这丝毫不影响突厥人的热情。也许对他们来说，代表先祖圣灵的神狼远比当代世俗的可汗来得重要。只是我不明白，匐俱要在这意义重大的狩猎上邀请我与他两人合作，究竟有何用意呢？

　　或许，他是在试探我的想法吧。毕竟匐俱已有那位貌美如花的葛姆氏，他不可能真当着妻子的面邀请另一个女人，即使那个女人是从□□来的国宾。再说以我对他的了解，匐俱把政务和私事分得很清，在正式场合下会一直把我当作大唐公主看待，而不会作出什么有悖国礼的举动来。想到这，我的心渐渐放宽，脚步轻快地向守在不远处的张九龄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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