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溪月

　　那雨是淅淅沥沥落下来的，梨叶打得畸斜，收拢了一叶雨声。盛歌泠实在是闷热了，哗啦啦推窗，伸手到外面一探，糊窗的油纸湿了一半。
　　不知下了多久，才这生的潮湿。
　　这也是，梅雨季一到，这地方就是这般，人的骨头也浸淫在雨里，懒洋洋地，泡酥了，浸软了。
　　他眼睛被梨树的浓绿晃得生疼，算算时辰，已经比平时要晚些了，便伸手把揉作一团的衬衫展开，披上，出门时仍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倒是怪…盛旬那么个懒怠出门的性子，这么大早居然不见了身影。盛歌泠去厨房揭开锅盖，禁不住地嗬了一声，就草草一锅稀粥，还冷了。
　　他哐当一声扔回去，换了鞋，晃晃悠悠推门出去，巷口有早餐铺子，馄饨是一绝。他才软着一根骨头找个位坐下，就听见一声娇俏的声音：“哟，少爷你起床啦？”
　　不用看，盛歌泠都知道那是谁。他稀里呼噜先嘬了只馄饨：“薇子，我爸呢？”
　　“你忘咧？”余薇子也坐下来，手上捧了碗豆浆，“去接师姑了。你昨儿说自个儿不去的，自然也没来喊你。”
　　“忘了。”盛歌泠是真忘了，他正是长个子不长心的时候，对盛旬的话更是左耳进右耳出。他自然是不肯费自己的时间去接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姑。
　　但这位师姑，盛歌泠是知道的。师姑是师爷的女儿，师爷姓明讳昭，杭州人。明师爷心善，八几年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捡了两个孩子回来，和自己的女儿一起养大，又教他们手艺，把自己的房子留给了两个徒弟。
　　两个徒弟，自然就是盛旬和薇子的父亲余九楼，而那位明师姑，居然在盛歌泠这么多年里极少被提及。
　　这不应该。要知道，明师爷可是年年都要受两家香火的。
　　说是两家人，其实应该是一家。明师爷驾鹤西去，两个徒弟没分家，一家住了一个院子，还和原来一样，只是东院空着，没有住人。如今想来，像是一直给明师姑留着的。
　　师爷一身都是绝技，金石篆刻、书画古玩无不精通。师爷名气好，衣钵传给了两个徒弟，日子过得也还滋润。盛旬和余九楼天分有限，师爷就让他们二人专攻了一门——文物修复。
　　艺术是易碎的，所有的美都是易碎的。所以他们选择了能够修复美、弥补美、传承美的一门手艺。
　　盛歌泠又不同。他并不主攻修复，师爷还在的几年，他学了好一手制墨的本事，性情疏狂，精通行草。薇子能做笺——这倒不是师爷教的，她自己寻来残帙仿着古法薛涛笺做出来的。
　　可以说，这重重黛瓦深处，藏的是无穷的本事和手艺。
　　听人说，明师姑也是得了师爷亲传的。盛歌泠不知道师爷的本事有多大，他没跟师爷几年，研究得不深，就是制墨的本事，也是师爷特意为他写了手稿，墨器、墨料满满画了，何为好松烟，怎么烧桐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了，他自己又远去安徽当了小半年学徒，才算真正摸到了门路。
　　“也没见老二……”盛歌泠三两下把那碗馄饨收拾干净，“老二去凑什么热闹？”盛家第二个儿子，只比盛歌泠小上三岁。
　　“哎！我的油条！”余薇子好像没留意听他的话，先起身招呼了伙计，把托盘放好了，才不紧不慢地刺一句：“瞎说。谁不知道舞晔比你懂事多了，盛师叔说了，你不去倒好，省的丢人现眼，让师姑扫兴。你瞧瞧你那儿纨绔的作风，还真把自个儿当少爷了！”
　　这一点也是真的。盛歌泠脾气臭，又爱和盛旬拧着干，要是当着那位明师姑的面吵起来了，还真有些不好看。
　　当下就把脸一沉，碗一丢，伞一下撑开，余薇子再抬头时，人已经走出老远：“喂…”她顿了顿，忽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又让我给饭钱！”她有些委屈地去摸兜里的银元，暗暗又把盛歌泠翻来覆去地骂。
　　人拐了个弯，消失在巷子里了。
　　明师爷留下的房子，在这确实是有些格格不入了。洋房兴起的时候，上海到处是高层公寓和花园洋房，虽说这条老巷子似乎和租界搭不上边，已经是租界的边缘带，像落后时代的产物，青砖黛瓦粉墙，就过分老旧了。
　　只是谁也不清楚明师爷的房子怎么会在租界——何况还是在法租界明目张胆修了座中式建筑。
　　兴许是雨下得太稠密，压得人喘不过气。盛歌泠回了房，手里还抱着个食盒，放好了，算了算账数，估摸不算太大的花销，就放下心，又透过窗看檐下飞雨，良久，起身取了块墨锭，不算太好，年份也不长久，还带些水汽的意味。只是这样的天气，不适宜平白浪费好墨。
　　纸还剩半刀，是很普通的宣纸，已经有些时候，泛黄了。那是盛歌泠才从仓库里翻出来的，不知道放了多久。慢吞吞地研墨，两方玻璃镇纸，盛歌泠喜欢玻璃那种剔透朦胧的质感，总会让他想起白居易的《花非花》，那种从心里涌上来的诗意会给笔下的字锦上添花，灵气顿生。
　　今天是傅青主的《昨日帖》。
　　他写不惯这种古拙之风，但心里难得平静几分，回看窗外时，发觉庭内梨树已经深绿了。
　　洗笔。写完了不满意，草草收拾一番也就罢了。想着今早上估计把薇子气得够呛，还思虑着要不要去哄哄，免得她又去和盛旬告上一状。
　　可那声音很细，他就是听见了。人力车停靠的声音，很悠长的“嘎吱——”一声，虽然离得远，但盛歌泠却似有所感地抬头，当下把衬衫上第一颗扣子好好扣住了，端着个人模狗样往门口走。
　　薇子是女孩，不出远门情有可原，全家就他没有去车站接这位明师姑，要是接下来再不表现得好些，大概就真会被认为成那种失礼又自大的人吧。盛歌泠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但师爷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那么他的亲人，也应该得到尊敬。
　　他其实对自己今天睡过了头有些后悔，可又暗嘲盛旬对他有微词。他知道自己的作派对于盛旬这种老派的人是有些桀骜不驯的，只是盛歌泠随心所欲惯了，没必要委屈自己。
　　大门推开，先看到的是一张女人的脸。化着淡淡的妆，挽了个高髻，明明是秾丽的相貌，偏生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于是看上去就像一只做工精细的人偶一样没有生气。盛夫人挽着她的手，笑得很温婉，后面盛旬和余九楼从马车上卸下行李，盛舞晔伸出手，从马车上把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少年拉下来。
　　那是谁？盛歌泠一懵，余薇子只说师姑会来这里小住一段时间，可没说买一赠一啊。
　　但他很快收回了目光，冲着那个女人点点头，恭敬地叫了一声：“明师姑。”
　　女人不冷不热地扫了他一眼，目光微微顿住，随后又移开去，声音没有一丝起伏：“是歌泠啊。”她不笑，连表情都很少见。
　　“哥！”盛舞晔才十二岁，正是闹腾的年纪，兴冲冲地给他招手：“往后咱们就可以多个人玩了。“
　　“你就知道玩。”盛歌泠白他一眼，又去看他身侧的那个少年，个子很高，比盛舞晔高了大半截，神情也是淡淡的，相貌和明师姑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省去了那点柔媚，线条更刚毅。“都停屋门口干嘛？”余九楼终于把最后一点行李搬下来，脸上的胡髭都意气风发地翘起来。
　　“哦，是。明师姑，进来吧。”盛歌泠侧身一让，趁着盛舞晔进来时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奔波了一路，先吃点东西垫垫。我中午订了‘杭州府’的饭菜，歇会就可动身过去。说来，上海能有这么地道的杭州菜，那才是真正罕见。”
　　他其实不怎么爱吃杭州菜，总觉得偏甜，但想着明师爷既然是杭州人，那么明师姑大概对杭州菜也能有几分包容吧。
　　难得的，盛旬赞许地朝他点点头。老大平日里是不着调了些，但总归还是懂事的，等他再大些，娶个媳妇，日子和和美美也就过了，不愁拴不住他。不管怎么说，这人情世故还是懂的，思及此，盛旬觉得怄盛歌泠睡懒觉的气也就消了。多亏他在家里，还能收拾出点像样的。
　　那位明师姑穿着剪裁得体的旗袍，眼眸深邃，她接过点心盒子，随手又递给和她一起来的那个少年。
　　哎呀，上好的赤豆糕和蟹壳黄，里面还有刚刚买来的青团，要的就是时令的味道，不吃得多浪费。他吃完早饭就去排队了。
　　那少年开了盒子，先请了明师姑，随后又一一让盛旬、余九楼、盛夫人，最后才捧着盒子，拈了块米糕就放下了。
　　不识货。盛歌泠是真的馋糯米，偏偏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扭过头询问：“东院空着，我和老二应该去打扫一下，那里只一间房能住人。”
　　还没等盛旬安排，明师姑忽的扬扬下巴，淡淡地问：“歌泠是癸卯年生人，十月初五，对么？”
　　她的话起得突兀，但旁人不知道，盛旬和余九楼却是清楚的，他们的这位小师妹和明昭学的不是别的，就是卜筮算卦。他们这么多年没有往来，她若不是提前得知，那就是自己算出来的。当下心里一紧，急忙忙地问：“怎的？有什么不吉利么？”
　　明师姑那双眼直把盛歌泠看得心里发毛了，她才不慌不忙地说了一句：“无碍。不用收拾。让梨花和歌泠住去。”
　　梨花？盛歌泠仔细地推敲，最后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叫做梨花的人，只能是明师姑带来的那个少年吧。居然有男的会叫这种名字，虽然他长得确实很漂亮，不过世界之大果真无奇不有。
　　盛舞晔眼睛一亮，用手肘去捅身旁的少年，小声地问：“原来你叫梨花啊？”少年侧过脸，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老大的院子窄，他和老二挤着没事，别让遣声受委屈。”盛旬思忖片刻，抬眼悄悄去瞧明师妹的表情。
　　没等明师姑说话，那少年自己就先开口了：“母亲这样安排也好。我不受什么委屈的。”这下盛歌泠有些不太明白，这少年究竟叫什么名字，又或者梨花是他的小名？就算是小名，也断然不能叫这个啊。
　　他心里好奇，面上却不显。师爷仙逝那年，葬礼都是盛旬和余九楼操办的，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曾知道自己还有个师姑，更不知道原来明师姑还有个儿子。
　　如果别人不是主动说起，那么最好就不要多问。大家都在粉饰太平，那层窗户纸就不要捅破。
　　他们看起来都很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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