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月

　　又做噩梦了。
　　谢姝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睡前床尾那轮模糊的月亮与梦中那双凌厉的眼睛。

　　少女捂着额头坐起身，唤：“玉扇。”

　　玉扇打起帘子，笑盈盈道：“姑娘，您醒了？”“怎么不喊我起。”谢姝抱怨着掀开被褥，玉扇忙上前伺候洗漱，解释道：“姑娘，今日大雨，老夫人那头发话不需去请安了。”

　　谢姝探出身子，只听外头果然雨声淋漓，倒让人生出几分安心。

　　穿衣妥当，谢姝坐在梳妆台前把玩着发簪，脑海中突然想起了什么，无意问道：“对了，玉扇你第一次寄去雄州的信里道赫连将军……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扇听了，一边梳着少女顺滑的青丝，一边压低声音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据闻赫连将军为秘宝投周叛梁，刺杀圣上。世人都道赫连将军真是财迷心窍……”

　　她话罢，谢姝手中簪子掉在梳妆台上发出一声脆响，玉扇疑惑：“姑娘？姑娘，您怎么了？”

　　谢姝敛去面上神色，道：“无碍，手滑罢了。”玉扇不疑有他，继续梳着发髻。

　　秘宝？谢姝心底冷笑，她这个土生土长的大周三公主怎么不知道？

　　原先谢姝还只是疑惑与国共荣的赫连将军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但只有一面之缘，不好妄断。

　　现下她可以断定的是，赫连将军的死定然没那么简单，至少外头流传的都是为了掩盖真相的籍口。

　　罢了，大周覆灭，这种籍口大梁帝想扯多少个就能扯多少个，她一身死亡灵，又能做什么呢？

　　看向镜中插好发簪的清丽少女，谢姝叹了口。

　　-
　　人一旦有事可做时光就如白驹过隙，飞快。

　　少女芙蓉如面柳如眉，一袭绀青罗裙，裙摆金线绘制海上明月，尽显雅意大气。

　　一连下了三日雨，终于是个晴天了。谢姝端坐于院内石桌，笔触蘸墨，落于宣纸，绘制的正是竹青样式的博物架。

　　正画兴头时，脚步响起，身后传来玉扇气喘吁吁的声音：“姑、姑娘，家兄递信来了。”

　　谢姝专注于笔墨间，画完最后一笔才罢下狼毫，接过信笺。

　　看着姑娘将信打开，原本笑盈盈的嘴角戛然而止，玉扇忍不住问：“姑娘，是家兄哪里做的……不合心意？”

　　谢姝扫完信中内容，将纸张随手搁置在一旁石桌，声音平淡：“非你兄长之事。”玉扇才舒出一口气，听谢姝接道：“是有人要见我。”

　　“什么？见您？可说了何事？”玉扇方沉下的心又高悬起来，谢姝望了眼焦急的玉扇，安抚一笑：“莫急，对方……是想买红椿楼的地契。”

　　玉扇一惊，满眸不可思议：“买红椿楼？”谢姝面上嫣然，一字一句道：“有意思，我倒是想见见。”

　　午膳后，谢姝照旧拿了帖子出府，马车之上，两个丫鬟显得有些坐立难安。

　　“也不知对方什么来头，一开口就要买城阙街的地契。”玉芝轻叹，一旁向来稳重的玉扇也抿唇说不出话。

　　如果姑娘与对方谈妥了条件，没了红椿楼，那兄长……

　　谢姝看出她的局促，伸臂握住玉扇的手，轻声道：“玉扇，你的兄长很可靠，即便没了红椿楼，我也会用他的。”

　　这一番话似一根定海神针定住了心中杂乱的玉扇，望着姑娘的玉颜，玉扇鼻子一酸，感激道：“多谢姑娘愿意信任兄长……”

　　“他做得好，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快别掉眼泪。”“玉扇姐姐，哭鼻子可不好看。”

　　玉扇得了两人安慰，收去泪意，扬出一抹真挚的笑。

　　马车照例停在城阙街那间茶楼门口，不过这回不需绕路了，林掌柜与对方定的地点就在二楼最里的雅间。

　　毕竟是见男子，谢姝带上面纱，提着裙摆上了二层，见二层空荡，甚至安静到诡异。

　　好大的手笔，谢姝心下思忖。

　　“红椿楼东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紫檀衣袍的男子从长廊尽头的雅间推门而出。

　　面纱少女微微颔首，紫衣男子隔空与她对话道：“还请姑娘一人与我们家老爷叙话。”

　　“姑娘……这不合规矩。对方这般没有诚意，不如回吧。”玉扇附耳道，谢姝本就对对方身份感到好奇，自然不可能打道回府。

　　她抬手打住玉扇的话头，冲着那头的男人扬声：“好。”男人伸手相邀，道：“姑娘果真胆识过人，里面请。”

　　女子莲步轻移，美眸流转，擦肩时仔细打量了眼紫檀衣袍男子。

　　走进雅间，只见面前竖着一面巨大的屏风，屏风之上绣着栩栩如生的罗汉松，透过模糊的纱隐隐能见对面坐着一玄衣男人。

　　“坐。”盛湛懒洋洋靠着椅背捏了个蒲桃，同屏风后那绀青色身影说道。

　　谢姝没察觉异样，施施然落座：“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正捏着蒲桃欲入口，那清脆声音一出，手中的蒲桃也应声砸落在小几。

　　这声音……

　　谢姝见对面迟迟不发话，不由得再度出声询问：“公子？”

　　少女清脆的声音唤醒了还在发怔的少年。盛湛回过神，登时正襟危坐，轻轻咳嗽一声，变换了粗哑声调道：“咳，您可以唤在下或存。”

　　“敢问姑娘姓名？”盛湛总觉得这话有几分耳熟。

　　谢姝不疑有他，面色不改，自然道：“小女子姓宋，名桑桑。或存公子可以唤我桑桑。”

　　盛湛是天生的行伍料子，辨声、远目皆不在话下，自然一耳便能听得出这声是那日夜市的谢家姑娘。

　　兜兜转转怎么还是她？若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想罢，少年换了个坐姿，不自然问：“据在下所知，这地契不是雄州宋家所有的么？”

　　这张地契虽说在谢姝手中，但却是宋竹给宋兰的，无怪乎对方查不到自己。

　　谢姝端起面前茶盏，话中带刺：“或存公子有疑虑，不若交易取消就是了。”“自然不是质疑桑桑姑娘，不过既然都是生意人，确保一下对方手中有在下需要的东西，应该不过分吧？”

　　“桑桑也不瞒公子，兰姨与我乃同一本家，地契现在归我所有。”听罢，盛湛轻笑，是了，宋家宋兰就是嫁到武安侯府的，地契在她手上也不奇怪。

　　少年垂眼也不戳穿，他斟了杯热茶，道：“既然姑娘坦诚相待，或存便也托盘而出了。红椿楼，姑娘开价。”

　　男人话音落，谢姝下意识转着面前的茶盏思考起来。

　　城阙街虽然是上好的地段，可对面这语气分明是即便她狮子大开口，他也会要下这里。这说明对方并不缺钱，缺的……

　　只是城阙街的眼睛。
　　想到这里，谢姝幽幽道：“倘若千金不换呢？”

　　盛湛放下茶盏，双手环胸，露出少有做正事时的认真：“桑桑姑娘，恕在下唐突。据我所知，红椿楼不过是城阙街上收入最差的胭脂铺。”

　　“千金？未免太高看你手中那张地契了。”

　　他的话尖锐，但谢姝并不吃这套。对方既然话到这步田地也要费尽心思买红椿楼，那就代表其他家不卖。

　　为什么不卖？
　　在商人眼中，巨额钱财面前更重要的是命。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了。

　　对面少女突然笑了起来，如莺鸟般婉转的声音无形穿过屏纱，“或存公子，桑桑懒得与您绕弯子。您重金购买城阙街的铺子无非是为了与那一枝独秀的珠宝阁叫板。”

　　“但珠宝阁屹立多年，后台之大，别人不敢随便卖给您与它作对，但我敢。”

　　“只要您足够有诚意。”

　　一番话了，雅间沉寂。

　　盛湛神色晦暗，似乎是未曾想被一未出阁的小姑娘反将一军。

　　他突然分外想绕过着屏风去看看那小女子的脸，是否和她话中透露出的那股自信、得意一般。

　　她就如她下的那盘棋中白子，看似绵软无力实则暗藏杀机，这样的女子，多次与他遇见当真是偶然？

　　少年又靠上了椅背，五指在膝头轻点，思考片刻道：“你想如何？”谢姝就等他这番话，面纱之下唇角淡笑，“卖给公子可以，但我要与公子您一齐做东家。”

　　“桑桑姑娘好野心——”盛湛拖长尾调，语气陡然危险起来：“你当真断定在下没别的选择了？”

　　“若是这般，您请自便。”甩下话头，谢姝起身，姿态款款推开雅间门页，几乎是头也不回。

　　两个丫鬟百无聊赖地站在楼道口，见姑娘出门忙迎了上去：“姑娘，您怎么样？”谢姝道了句无碍，带着两人一同往下走出茶楼。

　　乾豹见女子出门下楼，疑惑走进雅间，只见小侯爷大马金刀坐在塌上，捏了个蒲桃入口。

　　乾豹拱手：“侯爷，那红椿楼东家怎么说？”玄衣少年话音缥缈，似笑非笑道：“一只狸奴不知从何处偷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同本侯谈合作。”

　　“啊？”乾豹不解，盛湛摇摇头，没再同他解释。

　　少年从座位上懒懒起身，顶开花窗，正好看见那绀青色罗裙的少女撩起车帘钻进车厢，裙摆上的海上明月分外惹眼。

　　良久，少年双手负后：“先养着玩玩。”话罢，盛湛转身下楼，独留乾豹对他话中含义摸不着头脑。

　　-

　　广平侯府没入夜色，博雅堂中烛光通明，盛湛看完北疆寄来的信笺闭上眼，下意识抬手揉起太阳穴。

　　不知为何，静下来似乎就能听见午后那女子婉转好听的声线。少年睁开眼，拉开一旁的屉笼，拿出了里头那长条木盒。

　　前些日子谢姝送来的羊脂玉佩仍在其中，烛光为玉晕染了黄，指间触碰，温润如旧。

　　盛湛背倚着靠背，举起玉佩看似乎那绀青色身影再度浮现眼前。

　　少年面上带了几分玩味，对着玉佩，嗓音低沉，几不可查道：“本侯到底是要叫你谢姝还是宋桑桑？”

　　“……或者，谢桑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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