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匿天光

　　唐家刚到燕京，明面上没几家来往的好友，好在唐虞有钱。
　　他生生花了二百两银子，总算说动了兵部侍郎家的长孙帮他打掩护，对好口供，跟武安侯夫人交代，就说要一起往琼州游历，大约要去个十天半个月。
　　侯夫人管他管得不严，一来唐虞从小聪慧，也没见长歪了心思，总的来说也算个端端正正的公子哥。二来，与兵部打好关系，南疆的军饷也能发得容易点。
　　唐虞跑了半天，解决完欺上瞒下的事，这边魏国公府却悄悄请了大夫进门。
　　秦姝懒坐在青苑正厅内等着，回想着那会心跳得乱七八糟，深深叹了口气，把下巴搁在手臂上，满脸的生无可恋。
　　她活蹦乱跳了这么些年，怎么会得了这样的病？
　　汝阳郡王家就有个心气匮乏的小公子，娇贵得不成样子，见风就倒，什么灵芝老参的养着也没用，该晕还是晕。
　　秦姝曾见过他发病，在一回宫宴上，那一张脸瞬间就煞白煞白的，疼得整个人都蜷起来了，被几个太监抬到侧殿。
　　当场就吓坏了好几个贵女。
　　也不一定真的是被吓坏了，只是显得自己柔弱娇贵的事，总归是有人乐得去做的。
　　后来，据说五个太医忙了大半夜才给救回来。
　　秦姝越想越怕。
　　若真得了这样的病，该如何同父母，祖父母交代？
　　白檀见她一言不发，只一个劲叹气，焦心不已，瞪着素兰。
　　——你跟着小姐出去，到底是怎么了？
　　——我哪知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都这样了还没什么特别的？
　　——……下回你去吧。
　　俩人眼睛都要瞪抽抽了，外面几个二等丫头拥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大夫进来了。
　　大夫姓徐，大约是从秦姝在娘胎的时候就看着她长大的，算是与国公府交情颇深。
　　秦姝听见动静，回过神来，很没精打采地打了招呼。
　　徐大夫眉头一挑，稀奇啊！
　　这位秦大小姐，小时候胳膊断了都活蹦乱跳地喊疼，他打府门口都能听见，倒是从没见过这么消停的时候。
　　“姑娘哪里不适啊？”
　　秦姝也不说话，把胳膊一伸，小心翼翼又有点胆战心惊地看着他。
　　……行吧，不愿意说，我总能切出点头绪来。
　　徐大夫取了腕枕，白檀垫了丝帕。
　　饱经风霜，满是皱纹的手指缓缓搭在秦姝的手腕上。
　　随即皱了皱眉，指尖微微抬起，重新切了一遍。
　　……
　　看这脉像，说她能打死一头牛他都信。
　　那到底为什么，这位大小姐一副自己命不久矣的样子？
　　徐大夫茫然地看着秦姝，秦姝也焦心地看着徐大夫。
　　“姑娘身体很好。”
　　秦姝皱眉，小心翼翼地问：“没有结代促涩么？”
　　徐大夫很确定，“老夫行医三十多年，怎么会诊不出脉象结代？肯定没有！”
　　“可我今日有些心悸，是怎么回事？”秦姝问。
　　“姑娘今日做什么了？”
　　“就，看了马球。”
　　徐大夫抚了抚花白浓密的胡子，“热么？”
　　有素兰打扇，还有唐颜送的冰碗，其实并不热。
　　秦姝摇摇头。
　　徐大夫一双苍老而明亮的眼睛转了两圈，溢出一丝老不正经的笑意，“姑娘到了年纪，其实正常。”
　　到了年纪？
　　秦姝蹙着眉思虑了好一会……
　　他娘的说我思春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三皇子，秦姝对他已经形成了固定的印象。在她小时候就亲眼见过，英勇神武的太子殿下，把他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脸涨得紫红，哭得比新生出来的猴儿还丑。
　　豫王，不过二十来岁，曾经也算个翩翩少年郎，可如今后院女人比她院里的花的都多。
　　至于马球队里的其他人，不说少年英豪，连风流人物都算不上，一半是趋名逐利，蝇营狗苟之辈，一半是盛京纨绔，手下败将，在秦姝十一二岁，年轻气盛的时候，在她手底下走不过十圈的。
　　现如今，她十四了，年轻依然，也成长了，不再盛气凌人。
　　但若说她对着这些人思春，那她自己都要唾弃自己了。
　　“许是天热气燥，”总之，没有心疾，就问题不大，“徐大夫还是给我开两贴静心凝神的药吧。”
　　药喝到去避暑宴的前一天。
　　秦姝心静得下一秒就能立地成佛了。

　　避暑宴在盛京西南，浮玉山的庄子上，是长安十岁时，陛下送她的生辰礼，原是前朝富商石岳的别院，后来石岳被抄家，此处便被纳为皇庄，长安给起了名，叫“拾全”。
　　富商就要有富商的派头，秦姝去过几次，飞阁流丹，层楼叠榭，其豪华程度，比起行宫也不遑多让，也不怪被抄家呢。

　　公主头回在宫外办这样的宴会，周氏怕秦姝去得迟了，显得对天家不敬，辰时不到就把她打包塞进马车里。
　　马车出城门，要经过朱雀大街，刚好赶着早上，满街的绿豆糕绿豆饼绿豆汤，大白馒头羊肉包子，撒了芝麻的胡饼，灌了汤的江南小笼包，新鲜出炉，香味乱窜。
　　秦姝掀了帘子高喊：“阿婆！包两张胡饼！”
　　“哪里的烤包子的味道？玲儿去买二两来。”
　　“哎呦！难得今儿出来早，方婆婆家馄饨还有不少呢！可惜来不及下去吃了。”
　　一路的烟火气，自北向南，热腾腾地铺陈开来，阡陌相接，弥散在整个盛京。
　　最后秦姝又带了大包小包不少吃的，幸好有两辆马车，不然还真不够放的。

　　宋玉幽怨地看着自家公子的马车渐行渐远，心中生出无限悲怆。
　　自己与公子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藏过陈将军的夜壶，一起踩死过蛮族小姑娘养了半年的蛊，一起烤了徐阿公的宠物红松鸡，连瞒着夫人穿女装行侠仗义这么变态的事他都陪公子做了。
　　现在好了，进了京城，公子被这里的繁华迷住了眼，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他跟公子不是最亲密的了。
　　连出游都不带自己了。
　　也不知道公子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宋玉深深叹了口气，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几不可见的泪，回去睡回笼觉了。
　　马车滚过漂亮平整的石板路，拐进了喧闹的大街上，又七绕八绕停在梧桐巷。
　　彩枝收拾好了几件衣裳，抱着包裹很严肃地等在正厅门口。唐颜也换好了一件浅青色的广袖流云纱裙，从厢房出来了。
　　唐颜一直说自己是女子，碍于身份，常常男装示人。
　　彩枝对此报怀疑态度。
　　但无所谓，自己身契在他手上，况且他月钱给得够，就算是不男不女也没什么关系。

　　叶霜霜的车马倒是从简。
　　反正长安那吃用也不会少了她的，何必给他人做嫁衣。
　　白夫人经营名声很有一套，自然不愿叫叶霜霜轻车简行过大半个盛京，奈何叶霜霜是在叶父面前过了明路的。
　　“母亲送来不少衣裳首饰，霜霜感激不尽，但一来盛夏，穿金戴银倒显得俗气，二来，这是公主殿下主办的宴会，女儿总不好打扮得太过招眼，此行便少带些东西，想来公主殿下不会委屈霜霜的。”
　　“说的是，小姑娘家家，不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简单点挺好！”叶父点头应是。
　　白夫人拳头都捏起来了，拧着帕子点头称是。
　　前几天收东西的时候没见你觉得不好！
　　白白吞了老娘这么多东西，还连个响儿都没有！

　　槐荫道上起红尘。
　　自皇城向四周辐射去，道旁皆栽着高大苍劲的老槐，才落了花，树叶一个劲儿地往外冒。
　　宝马雕车香漫路，一齐往城外浮玉山驶去。
　　一路浮岚渐散，风摇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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