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客

　　自咸阳宫南门渡渭河，东进数里，是离宫宜春苑。

　　宜春苑依杜南栖凤原而建，一路回廊临水，筑起蜿蜒高台，苑中有宫，名宜春宫①，宫外有池，曰曲江池。

　　自古曲江多暗泉，美态天然，自成一景，秦孝公迁都咸阳以后，又在曲江原有的景观上广植竹木，填山造林，还开凿出数个湖泊和池沼，将此地辟为王家园林，供秦国王室消夏之用。后经秦昭襄王一朝和如今秦王的整修扩建，规模益大，边界已近上林苑和南山校场。

　　宜春苑山多叠翠，树每葱茏，深林巨木崭岩参差，山石高地崔巍嵯峨。即便是暑热殷殷的盛夏，苑中也是浓阴一片，静谧安宁。几座小巧亭台在浓绿浅红中时隐时现，数处供人起居的重楼叠阁婉约秀好，则更显清凉。人在苑中，或仰看曲折潆回的飑云，或遥望险峻起伏的南山，或穿行蜿蜒曲折的小径，或醉饮山沓水匝的溪泉，都别有一番意趣。

　　自芒种节，后宫闹了一出关于秦王身世的囫囵戏，阖宫就有些不睦。夏老太后因韩太夫人、嬿姬两位族人被逐出咸阳，心火大燥，一时积郁成疾，竟至长病不起。经太医丞诊断之后，早早开往宜春苑的六英宫颐养。

　　几天后，王太后赵姬也不耐暑热，宣布不再临朝，带着三五亲信前往宜春苑的奇华宫小住。凡朝中需要王太后决断的政务，或发令时要用到王太后玺与相国印，只管送往奇华宫，再由王太后论断。

　　得益于秦国的老祖宗们思虑周详，把宜春宫修建在一个近便的位置上，既有美景当前，也有迅捷在后，只消两个时辰就能往返咸阳宫，耽误不了任何军情急务，就连上一回秦王假意伐楚，也是连夜向王太后请了玺印，才得以压制吕不韦，为我手握军权，大行方便之门。

　　如此看来，王太后和吕不韦之间，倒是有些嫌隙了。虽不知道他二人发生了什么，但对于即将亲政的秦王，显然是桩好事。何况，夏老太后和王太后前后离宫，华阳老太后又不理后宫诸事，免去我晨昏定省，我一去月余行军布阵，才没人看出端倪。

　　我素来怕热，以荆苏的身份祭奠过蒙骜以后，秦王便带着我往宜春苑避暑，大朝也移往此处，倒让我在扮作男装上朝时得了便利。

　　秦王移驾宜春苑，住在自然是绮丽华陈的宜春宫。虽说咸阳宫和宜春宫都是秦孝公时修筑的宫苑，风格却截然不同。咸阳宫极阔也极大，四平八稳，布局整饬，端的是皇皇大城的肃然壮美。宜春宫却因地势之故，殿阁由低向高沿坡道修建，宫室布局玲珑精巧，连瓦当刻写的文字都是“富贵毋央”②四个大字，劝诫王室中人“常富贵，乐未央”，及时行乐才好。所以宜春宫阖宫并无尊卑之异，只以秦王与后妃的亲疏分配住所。秦王的后宫无人，索性将我安置在偏殿，与他同进同出。出宫后，服侍的人不多，少了随处可见的喧哗扰攘，显然比咸阳宫更为自在无拘。

　　安顿以后，秦王带我去六英宫探病。刚步入六英宫，就见几个眼尖的内监婢女跪下迎驾。青萝听见动静，从内间转出来，朝秦王行了礼，衔笑道：“方才老太后还在念诵天家，可巧就来了。”

　　秦王从青萝手中接过药碗，快步走进内间，熟稔道：“王祖母，孙儿喂您喝药。”

　　夏老太后温和的拍一拍秦王的手，绵软道：“有劳天家又来看我。”

　　夏老太后卧病久矣，日渐消瘦，容色萎黄，皱纹横生，连头发也稀疏灰败不胜簪，少了应有的光泽，整个人病气恹恹的，比芒种节时老了许多。留在身边伺候的人，除了贴身婢女青萝外，也不是之前见过的那几位。

　　对后宫的女子而言，衰老只是一瞬朝夕的事情，我有些伤感，轻声道：“老太后保重身体。”

　　夏老太后扬眉看一看我，清淡道：“王后头一回来宜春苑，住在何处，起居都习惯吧。”

　　我沉吟片刻，微笑道：“谢老太后关怀，妾就住在宜春宫的偏殿，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夏老太后缓缓笑道：“天家倒是疼惜你。” 她停一停，又提点道：“只是天家后宫单薄，理应多择选一些闺秀入宫，风月常新，才能早日开枝散叶，延绵子嗣。王后也要在这件事上多费点心。”

　　充掖后宫这种事，迟早都要做的，我心中再有不甘，也不敢奢求后宫只有我一人。与其在这种事情上自艾自伤，倒不如与秦王多些恩爱，我按捺道：“老太后教诲的是。”

　　夏老太后的脸上闪过一丝迷惑，抬起松弛的眼皮，睨我一眼，精明而平静，道：“到底是咱们咸阳宫养人，月余不见，王后更添娇美。”

　　她心中不快，处处引战向我，意在要我失态，与秦王生出嫌隙。却不知那日在甘泉宫，我是故意骄纵，好拖延时间。我娇娇道：“谢老太后夸奖。”

　　秦王笑吟吟的接话道：“王祖母，此事不急。等三个月后孙儿带王后同祭了宗庙，再议论充掖后宫的事情。”

　　夏老太后“嗯”了一声，淡淡道：“韩姬也随驾到宜春宫了么？”

　　夏老太后口中的韩姬，正是替我代嫁的执黑，因她是打着韩国公主的幌子入宫的，禁足之事做得隐秘，又被秦王诰封了夫人，虽未谋面，对如今孤木难支的夏老太后而言，是一位值得笼络的人选。

　　秦王笑道：“她性子羞怯，不大在宫中走动，并未前来。”

　　我心中一刺，不便多言，心下有些忿忿。

　　夏老太后多看秦王两眼，心中生了感触，怅叹道：“你与你父王一般模样……天家且记住，集宠一身也是集怨于一身呐。”

　　秦王一怔，深深望我一眼，恭谨道：“孙儿记住了。”

　　夏老太后倦倦一笑，半歪在软枕上，“孤许久没见成蛟和子婴了，天家得闲，就让成蛟来六英宫。”

　　秦王一一应下，又交代众人好生照顾夏老太后，才携我往奇华宫去。

　　奇华宫偏居在曲江的另一侧，风景疏朗，自成格局，一直为王太后所喜。据说先王在世时，每年苦夏之际，都会陪王太后在奇华宫住上几个月。先王薨逝以后，王太后倒是不去奇华宫了，怕触景生情，徒惹伤心，不知怎的，今年倒愿意来了。

　　七月流火，未到中午，日头已嫌炫目，蝉鸣一声长一声短，闹哄哄的，耳畔尽是茫然的嘈杂。秦王与我坐的是高车，虽然遮了伞，但阳光炽烈，还是晒得我脑仁疼，直走到曲径通幽的巨木深处，才一解清凉。

　　我因之前听秦王提到执黑，三两句话就把执黑的性子说透，心中十分不快，一路赌气不说话。

　　秦王指着一处楼阁，兴致盎然道：“那一处便是我说过的白鹿观，里面驯养了数十只楚国送来的白鹿，通体雪白，唯独犄角是黑色的，并不怕人，会在你手中舔食，憨态可掬。前面不远是犬台宫，有斗犬无数，还有一只特别大的灵犬，听得懂许多指令。再往前是走马观和鱼鸟观③，改日都带你去看看。”

　　我轻“嗯”一声，未见开心。

　　秦王深看我一眼，有些见疑，探一探我的额头，道：“你一向中意奇巧，如今怎么全无兴致，是中了暑气么？”

　　我皱一皱眉，扭捏道：“倒不是中了暑气。”

　　“那是为何？”

　　我赌气道：“妾在想，你什么时候和执黑生了情分，还知道她性子羞怯，不愿与人来往。”

　　秦王“噗嗤”一笑，和悦道：“我同她能有什么情分，不过是入宫那天见了一面。”顿一顿，又道：“刚才我就是胡诌，姑娘多半羞怯，这么一说，王祖母也不好多问。”

　　我啐他一口，似笑非笑道：“谁知你此刻是不是又在胡诌。”

　　秦王沉思片刻，摇头道：“王后聪颖过人，胡诌不过的。”

　　我撅嘴嗔道：“你戏弄我，不理你了。”说完背过身去不看他。

　　他爽朗一笑，伸手来捉我鼻尖：“越发小性了，惯会拈酸吃醋的。”

　　转眼到了奇华宫外，一个面生的内侍领着众人上来迎驾。他年纪大约三十多岁，模样有些粗勇，黑黄皮肤，双腮发青，剑眉高鼻，手长脚长，和旁边粉脸白面的内侍一比，似乎壮实许多。

　　内侍朝秦王跪拜行礼道：“奇华宫掌事嫪毐恭迎陛下，恭迎王后娘娘。”

　　秦王像是没见过那人，目中精光一轮，冷漠道：“几时入宫的？”

　　嫪毐道：“小的上月才入宫，因粗通调理之术，被吕相安排到太后宫里。得太后恩典，进了一宫掌事。”

　　秦王多看他两眼，平静道：“吕相的人……起吧。”

　　我见秦王心中已是翻江倒海，有些不忍，向嫪毐道：“太后如今在不在宫中？”

　　嫪毐再拜起身，回禀道：“太后上午骑了会马，十分劳累，方才又歇下了。陛下稍候片刻，小的这就让人去伺候太后梳洗。”

　　秦王漠然道：“不必了，你告知母后，明日巳时，寡人再来。”

　　嫪毐举手加额，恭敬道：“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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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宜春苑：秦国离宫，在今西安曲江附近，有宫殿宜春宫，古书记载，秦二世胡亥葬于宜春宫内，大约可判定宜春宫位置。

　　②富贵毋央：汉瓦当文字，非秦宫瓦当。

　　③白鹿观、犬台宫、走马观、鱼鸟观均是西汉上林苑中的景观，因上林苑是在秦上林苑的基础上修建的，所以笔者默认为秦朝已有这些建筑。其中白鹿有可能是神农架白鹿，这是我国唯一一种毛色呈白色的鹿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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