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客

作者:巴山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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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上疆场


      早起煨了些宁神的药膳,还没送到秦王跟前,他便往章台宫上朝去了。秦王虽不亲政,前朝的事情却千头万绪,繁冗复杂,容不得他疏忽片刻。我看一眼宫外铅云密布的天色,颇有些山雨欲来的声势。咸阳不常下雨,这一下,怕就是一场急雨了。

      待秦王回宫,大雨果然落下,雨声嘈杂,搅得人心神不静。我猜想他会与我一同用膳,命连翘多准备些菜肴,又用五味子和麦冬黄芪煮了水,夏月常服,能使人精神爽利,不至困乏消沉。

      吩咐间,秦王已经走进来,没换朝服,面色十分疲累。我让他缓缓饮下五味子茶,才命人开席。都是他素日爱吃的菜,他却用得不多,随便吃几口就歪在扶臂上养神。

      我替他揉一揉额角,并不说话,容他安静片刻。

      秦王阖着眼睛道:“听了一天的朝会,听得我脑仁疼。”

      我轻轻道:“蒙老爷子的事,朝上还不知道吧。”

      秦王疏懒道:“蒙家家风一向雷霆,口风也紧。”

      我还想问他蒙骜锦囊的事情,见他不说,我也不提,言他道:“今儿夏天来得早,妾不耐热,等你得闲了,带妾去宜春宫住一住吧。”

      秦王的手轻微一颤,有些震惊,更有些不自在,若不是他正牵着我的手,我几乎察觉不到。他顿一顿道:“是蒙大同你说的吧。”

      也不是什么关键紧要的事情,我不打算否认,宁和道:“之前听他提过一回,宜春宫四季如春,值得一去。”

      秦王默默半晌,伸手揽住我道:“我听蒙大说,攻打蕞县的计策,是你献给黄歇的。”

      其实他指的是看过太平行的密奏。我没戳穿,斟酌道:“妾是以荆苏的诨名献的计策。”

      秦王闲闲道:“这计策不错,避秦军之锋芒,奇袭蕞县,打得蒙老爷子措手不及,举国震惊。若不是你后续不现身,只怕已经一战成名,名扬七国了。”

      我静默片刻,有些不解其意,轻笑道:“你可别吓唬妾,这是要秋后算账吗?”

      秦王抬手在我鼻子上一夹,笑骂道:“我不过多问一句。”

      我朝他抬眉一笑,轻描淡写道:“其实就是你我小时候看的那些兵书,派上了用场。”

      秦王清浅道:“你倒不卖弄,听说你还治过水。”

      我靠在他肩头,有些拿不准他的意思,坦白道:“妾担不起治水之名,只是献策而已,更多是韩非公子的筹谋。”

      秦王轻“嗯”一声,不大乐意我提起韩非,低低道:“你攻打蕞县那一夜,我同吕相在朝上议过你。后来蒙老爷子班师还朝,还后悔没能与你正面一战,言语间颇有惜才之意。”

      我听到此处,才明白秦王先前为何不自在,心里不由一沉。他恐怕一直在思量,如何把话题引到蒙恬身上,再牵扯出我领军打仗那一番话,结果我自己提了,倒叫他生出一些不忍。

      我留意看一眼他的神色,目光殷殷含情,只有隐约的歉意,没有凌厉的机锋。在这个非常时刻,若帅印委任不当,朝内派系相争,六国合纵相伐,闹不好是要出大事的,他自然有他的不得已,更有他的忌惮,这些我都了然,心里又多了一层松动和怜惜。

      贵为一国之君又如何,还不是掣肘在家国天下里,多得是不可共言的苦闷与委屈。

      我思虑一瞬,从容道:“这些雕虫小技,实在算不得大本事。据说殷商朝还有王后领军的先例,商王武丁的王后妇好就是一朝猛将,撑得起半壁江山。只是我等无缘瞻仰如此彪悍的上古遗风。”

      秦王想不到我会说主动这些,微微一愕,动容道:“巧了,国库还真有一只殷商朝传下来的铜钺,据几位博士考据,上头的铭文写的就是妇好,是她出征兴兵时的仪仗,你若喜欢,我找来送你。”

      我清漠一笑,并没有接话。我和他这样相像,连喜怒不形于色都一样,也不愿直说心里想要什么。我们都坚信这样才显得默契无间,天造地设。可试探,终究是折磨人心的。

      秦王踌躇片刻,道:“蒙老爷子的锦囊里,要我物色一个可信之人,委任帅印,迷惑六国,可我不知该信谁。”

      他到底还是开了口。我长吁一气,拉过秦王的手,一点点抚平他僵直冰凉的骨节,轻声道:“你能信的只有妾。”

      秦王叹一口气,将我搂得更紧,歉然道:“我本以为能比那人做的更好,不必让你效力筹谋,承担风雨,可如今……是我对不住你。”

      他能说到这个地步,我已觉宽慰,依在他身侧,仰头温和道:“无妨,这件事,妾应下了。”

      见他不甚明白,我接续道:“教妾剑法的师傅曾经说过,‘以战止战,虽战可也,攻其国而爱其民,攻之可也’,当年妾不明白这句话,后来仓皇出逃,看尽世事,才知道这话自有它的道理。妾是真心钦佩妇好,当年攻打蕞县,也不单单是为了韩非公子,更是为了挟胜议和,让秦国短期内不再兴兵。在妾看来,为将为上,自然有它的妙趣,若还能襄助你一二,就更好了。”

      秦王眉梢眼角都是温软情意,抚一抚我肩头,低语道:“谢谢你,小蛮……”话还没完,已经吻在我唇上,手上一紧,吻得愈深。他身上有些幽隐的龙涎香,也让我透不过气,近在咫尺,直欲沉醉。

      他的吻伴着呼吸,都有些浓重。我怯怯打了一个寒颤,不是不喜欢,心里却还是害怕的。那些懵懂的迎合,也转做退却和羞涩。

      秦王似乎感受到我的纠结,手指在我肩头轻柔巡弋,越走越慢,喘息也再三隐忍,才替我拢好衣裳,红着脸含糊道:“我答应过你,不能这样的。”

      他的神情有几分少年气,天真又笨拙,鹿一样的眸子黑不见底,带着一股子熏色。我又想起方才的亲昵,耳畔一热,伸手推了他一把,系紧衣带回寝殿去了。

      唤人取来热水,盥洗沐浴,换好寝衣,心口还在突突的跳。听门口有些动静,是池生领了个人进来,停在屏风后面,恭谨道:“娘娘,老奴给您送东西来了。”

      是秦淦怀的声音,我不由一愕,让同衣为我整理了妆容,巧笑道:“是什么好东西,还劳你大老晚跑这一趟。”

      秦淦怀笑眯眯道:“天家说娘娘一看就明白,老奴见识浅,说不出其中精妙。”他伸手一引,一个小太监捧了个大漆盘上前,盘子上是一只青铜锻铸的双饕餮噬人头纹钺,略呈斧型,弧形刀刃,平肩镂空,肩上是一对长方形的穿孔,两侧凿了六对小槽,人头纹正下方刻有二字铭文,正是“妇好”二字。

      我微微凝眉,不知该伤感他的急切,还是该感念他对我的话上心。

      连翘伸手去接漆盘,我浅笑道:“小心些,铜钺沉得很,以后就供在几案上,到底是难得一见的器物。”又朝秦淦怀道:“天家还有没有旁的交代?”

      秦淦怀愕然道:“有,天家邀娘娘明早往章台宫一游。”

      我了然道:“你给天家带个话,孤明白了。”

      秦淦怀赔笑道:“那娘娘早点歇息,老奴告退了。”池生才又带他出去。

      一大早随驾出行,去的正是章台宫。我在章台宫的秦王寝殿换作男装,把眉心的疤痕用粉盖好,去大朝外的便殿等候。

      秦国依据的是三公九卿制,文武分列,右侧尊位是相邦吕不韦,再者是御史大夫暨昌平君熊启,左侧尊位空置,是太尉蒙骜的坐席,之后就是各位文武官员。秦王坐在殿中偏后的御席上,遥遥望不真切,身后是一副通天落地的双身玄鸟大屏风,眉目庄重威仪。

      进殿时,吕不韦正奏禀道:“十万大军越地伐楚,意起仓促,实在是智者不取、勇者不就的事情。”

      我听得囫囵,没想明白吕不韦在说什么,又听秦王淡淡道:“若寡人执意要做呢?”

      吕不韦躬身作揖,严肃道:“臣既得顾命之名,便要时时劝诫陛下。眼下绝不是伐楚的良机,恕臣拒不发兵。”

      秦王将手中茶盏重重一磕,嗤笑道:“顾命!吕府这些年把公家当私家用,寡人也不曾说一句,如今倒提起顾命来了。”

      他放缓了语气,刁钻道:“寡人一心伐楚,昨日业已取得太后玺印①,又得太尉作保,今日只需再得仲父首肯,当朝动一动相印,这么一桩事也就成了。仲父连这都不能应下,还要寡人这个秦王做什么?”

      吕不韦脸上有些挂不住,敛气道:“陛下息怒。”

      众大臣亦伏拜道:“陛下息怒。”

      秦王挑唇一笑,“仲父都叫寡人息怒,想必是应承了伐楚一事,寡人还能有什么脾气。来人,现在就请相邦盖了大印,去冀阙悬榜宣旨,让天下人都知道,寡人要越地伐楚,不胜不归!”

      吕不韦显然架不住秦王的胡搅蛮缠,质疑道:“太尉久病不愈,蒙武还在戍边,诸位小将未有历练,不知陛下要以谁为将?”

      秦王见吕不韦一步步入局,闲闲一笑道:“去年黄歇领五国联军直取蕞县,用的是谋士荆苏的计策,众卿可有耳闻。”

      吕不韦道:“臣听说过此人。”

      有臣子附议道:“臣亦有耳闻。”

      郎官李斯道:“若臣没记错,这荆苏是韩子的门生。”

      秦王颔首道:“寡人近日才知道,这荆苏是昌平君的内侄,王后的堂兄,日前送嫁来了秦国。此次伐楚,意在用他。”

      吕不韦双目微睁,精光尽显,看了看昌平君,冷冷道:“臣以为不可。荆苏虽有却敌之才,到底是个楚人,如何能将十万兵马交与他手中。”

      秦王似笑非笑道:“这话就不对了,往远里说,商君卫鞅是卫人,变法开创了秦国局面。穰侯魏冉是楚人,举荐了白起,扩大了诸多疆土。应侯范雎是魏国人,长平之战有他一份功勋。往近里说,国尉蒙骜是齐人,昌平君熊启是楚人,纲成君蔡泽是燕人,就连仲父您,不也是卫人吗?②”

      秦王顿一顿,又严厉道:“怎么着,七百年来秦国一向兼容并蓄,尽收天下有识之士,如今在仲父的大朝会上,却容不下一个楚国来的客卿?”

      秦王举的几个例子,昔年都是秦相,结局也大多身败名裂,显然在震慑吕不韦。加上他年届十九,吕不韦早晚要还政于他,所以朝堂上虽有大半吕不韦的拥簇,却无人敢出声拂逆。

      见群臣不言,秦淦怀宣旨道:“传荆苏上殿。”声音自朝上一层层递出来,听得我有些惶然,稍稳一稳心神,方才进殿。

      堂上众人暗议纷纷,一时眼风不断,只有昌平君不觉惊疑,应是秦王早有暗示。我比寻常女子长得略高,又扮过男子,加上秦王铺垫了我与王后的亲缘,即便容貌上有些肖似,一般人也瞧不出错漏。

      蒙恬、蒙毅是受过职的中郎将和侍御史,自然也在朝上。见是我进来,简直不敢置信,匆忙瞧我一眼,就去看秦王脸色。蒙恬眼里更是藏不住的错愕和不忍。

      我缓缓环视众人,丝毫不怯,走到御前正中,向秦王跪拜道:“荆苏见过陛下。”

      秦王眉眼一亮,衔笑道:“起吧。”

      我联姻时拜会过吕不韦,他对我印象颇深,还以相府令牌相赠,今次再见,他的神情也是迷惑。只是韩国公主和谋臣的身份转化得太过诡谲,远超常人想象,他才不做深想,沉肃道:“敢问荆苏公子,今次伐楚,你有几成胜算?”

      我还没弄清楚秦王的意图,只能故弄玄虚道:“九成。”

      秦王见我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斜睨我一回,眼里生出笑意,“寡人用荆苏,是因为他献了伐楚的奇策,太尉也参详过,仲父不必多虑。”他再忍不住,狡黠一笑道:“只需用印发兵即可。”

      吕不韦还未开口,秦王又朝我威仪道:“荆苏听令,命你为上将军,执掌帅印择日伐楚。左将军桓齮、右中郎将蒙恬听令,命你二人同为俾将,协助上将军。十日后,寡人为你们设宴壮行。”

      桓齮、蒙恬二人匆匆出列,站在我身旁唱喏道:“喏。”

      吕不韦被逼得无法,众臣却无人来附议劝谏。他负气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敢问陛下要多少粮草。”

      秦王目光巡过众臣,清漠道:“十万大军每月消耗三十万石粮,伐楚至少需要半年,那便是一百八十万石,治粟内史出来回个话,太仓有多少余粮。”

      治粟内史躬身道:“回禀陛下,眼下刚派过种,新粮收成还要数月,正是青黄不接之际。各地物斛涌贵,平准令为稳定市价,又依例放粮去了各大市场,京畿籍田仓的存粮不过八十万石,各郡县还有数十万石。”

      秦王“嗯”了一声,浅笑道:“那就让太仓丞去诸位的府上征粮,再往各郡县去征,终归要给寡人凑够了才是。”

      秦王话既出口,面色冰冷,堂上竟无人上来搭话。倒是赵高从侧门进来,捧了一封帛卷呈到御前。秦王看罢,脸色稍稍缓和了些,向群臣开口道:“刚传来的消息,有咸阳大贾看过冀阙的悬榜,向朝廷献了三十万石粮食,眼下这粮草也齐了。”

      ———————————————————————————————————其实索引更精彩

      ①据《史记》记载,秦王政亲政前,朝堂上颁布政令,需同时取得太后玺印和丞相玺印,方能推行。

      ②商鞅(约公元前395年-公元前338年):姬姓,公孙氏,名鞅,卫国人,于秦孝公一朝推行商鞅变法。秦孝公死后,秦惠文王嬴驷继位,将商鞅车裂于市,以平息旧秦贵族对变法的怨愤,但政治上依旧沿用变法。

      魏冉:楚国人,宣太后的弟弟,秦国外戚。因食邑在穰,号穰侯,于秦武王、秦昭襄王一朝出仕,并举荐白起。后权力过大威胁王权,被秦昭襄王罢免,迁居关外封邑,忧愤而死。

      范雎:魏国人,因封地在应城,号应候。于秦昭襄王一朝出仕,取代魏冉成为秦相,长平之战献策有功,但嫉妒白起功劳太过,又进谗煽动秦昭襄王赐死白起。后来举荐燕国人蔡泽为秦相,告老而去,是秦国少有的善始善终的秦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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