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客

作者:巴山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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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数流年


      回宫时月亮已至中天,香花烂漫。秦王带我走得都是一些偏僻之处,显得极静,只有永巷两侧引道用的烛火瓦亮通明。他的手干燥温暖,像孩提时一样,牵着我默默往咸阳宫走,随在身后的内监也密密跟随,大气不闻。咸阳宫那些平正刚介的殿宇,对我而言其实是极其陌生的所在,却因为眼前这个人,因为方才的一通誓言,与我此生休戚相关到了一处。

      刚走到偏阁门口,意外见到一对并肩而立的小男女,竟是同衣和启阳。他二人像是心意相通,整齐划一的朝我行礼。我三步并两步扶同衣起身,愉悦道:“你俩还好吧,孤还准备明天去见你。”

      同衣一贯宁和无波的脸上也显出两分欣喜,道:“公主平安就好,那日没能救你,启阳与妾实在有罪,一直不得安心。”说话间,不忘多看启阳两眼,启阳也低头看一看她,眼神一触,都有些羞涩。

      我抿嘴一笑,打趣道:“是孤累你二人落水,全然怪不得你们。不过落水一场,却成全了你二人,也算不误。”

      同衣面上微红,低眉不再言语。启阳磊落一笑,倒是十分坦诚。

      秦王抚一抚我被夜风吹乱的鬓发,温和道:“他俩不错,之前一直陪着你,如今你在宫里,也该有些趁手的人。”

      启阳是韩非指给我的死士,他这样的人,最信守承诺,想必是愿意追随我的。只是同衣一向视秦宫为囹圄,若她不愿,我自然不能独留下启阳。我诚恳道:“同衣,你愿留下,自然是好,若不愿意,也可与启阳求去。”

      同衣宁和道:“妾说过,愿做您的左膀右臂,如今还是这么想。”

      秦王点头道:“同衣就做你宫中的掌事宫女,至于启阳,先留做中宫卫尉,他二人也能经常得见。”又向他俩道:“公主看重你们,你们也要更加勤勉才是。”

      我软语道:“如此甚好,只是妾还有一位伙伴,唤做姬离的,如今在何处?”

      秦王思索片刻,清闲道:“就是你带来的那个滕妾吧,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在章台宫拘着呢。”

      我有些为难道:“她是韩非公子的亲族,此事也没牵连其中,若你容不下她,就让她归韩吧。”

      秦王思忖片刻,忍耐道:“好,待你我大婚,就让她回去给那个人递消息,也算替你报答教养之恩,只是眼下还不成。这事让步崖去办,许她自在走动便是。”

      我听他起了脾气,不再纠缠此事,抬头四望,才发觉偏阁与白天有些不同。支了簇新的帘帷,换了银红的软榻,糊了雪亮的窗纱,还新添两只兽首小鼎,里面熏一把兰芷香。华阳老太后赠给我的几套茶盏酒具也被齐数取来,又有食盒数只,酒壶两柄,阖宫曼妙柔媚,鲛纱一般轻薄如雾。

      秦淦怀见秦王进来,连忙行礼。秦王道:“事情办得不错,总算有些闺阁情致。”秦淦怀满脸堆笑,脸上几道纹路乍起,倒显得随和不少。

      我娇嗔道:“你又哄妾,明明是要装饰屋子,把妾支开,还说带妾去玩。”又朝秦淦怀道:“这里甚合孤意,多谢你劳心。”

      “不敢不敢,都是天家的意思,老奴只是照办。”秦淦怀伸手一引,又朝我道:“公主细看这里。”

      我举目一看,坐榻旁的长几上,放了数个大小不一的锦盒,有新有旧,仔细一数竟有十只。我疑惑道:“这是何物。”

      秦王一脸神秘,道:“你打开看看。”

      我随意挑一只打开,里面是双绣鞋,做得极精巧,象牙为底,蜀绣为面,珍珠混杂丝线绣鸳鸯合欢,春深无限。却不是我的尺寸,恐怕只有豆蔻年纪的小女孩才能穿。

      我心中有些不快,将这方锦盒搁下,又去瞧另一只,是一只小巧的王后十二簪,也不是我能戴的尺寸。

      渐渐就有些负气,再拆开一只锦盒。里面是个铸金的鸟笼,空空如也,透着些古怪,也不知干什么用,随即弃了。又打开一只,里面是枚半掌大小的白玉璧,玉质极好,触手生温。我冷哼道:“也就这玉璧能看一看,像妾小时候在青云坊见过的那枚”。

      秦王得意道:“若我说它就是呢?”

      “才不是,那玉壁分明比妾手掌还大。”我翻来覆去比划一下手掌,遽然惊住,我长大了,手掌尺寸自然不能和儿时相比。

      我连忙打开其他几只锦盒,一个盒子放的是灞城外射过我的秦王御箭,以及重新镶嵌好的玉鸦钗。还有一只,是秦王向我求亲的那只错金白玉雁。另有几只,分别是一只栩栩如生的梨花攒宝金步摇,一些用来妆点眉心的花子①,其中绸罗、云母、蝉翼、蜻蜓翅、金银箔、鱼骨各有异色,一幅帛画,一褂玄色金线绣绘的华丽襢衣。

      秦王待我如此赤诚,我亦忍不住泪覆睫羽,依到他怀中呜咽道:“小文哥。”

      他轻抚我的头发,动情道:“与你初识,你六岁,如今十六岁,我每年都想贺你生辰。以前身无长物,也给不了你什么,后来登上高位,便想把之前的亏欠都补齐。”

      我看他说得坦荡,半点遮掩也无,心中温柔酸楚一时涌上,眼泪潺缓,再止不住。

      秦王牵着我走到锦盒前细数一二,柔声道:“你六岁那年想送你一双鞋,代替被我丢出墙头的那一双。七岁时每次想起你说让我寻个鸟笼子,就不觉好笑,真想拿只鸟笼气一气你。至于八岁,你伤了额头,送你些花子妆点疤痕。”

      他展开那副略显暗黄的卷轴,自嘲道:“你九岁那年,我回了咸阳,让画师描下你的小像。当年觉得画工不错,依依收着,后来再见到你,方知画工再巧,亦画出你万一。”

      我一直脉脉垂泪,听到此处,忍不住破涕为笑,啐他一口。

      秦王觑着眼,含笑道:“你十岁,我向你求亲,十一岁那年我也彷徨,只为你备了凤冠。没花什么心思。”

      他说得不以为意,我却深知那两年,正是他即位的时候,其中惊涛骇浪,远不是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能形容,不然也不会将一个桀骜飞扬的人儿,换作如今面清如水的模样。思及此,忍不住抚一抚他的手背。

      秦王含笑垂首道:“十二岁贺你及笄,备了一支步摇。十三岁那年,绯然前来和亲,我才知道你遭了变故,可绯然姑姑姑父的唤着你我,我也不忍心为难她,就让她顶着你的名号,做一世咸阳宫的主人吧,就当是我为你的生辰,再添一份大礼。”

      听闻此处,我再也笑不出了,歉然道:“若妾真死了,你也不能一直后位空悬,永世不娶啊。”

      他将我松松搂在怀中,低低道:“惊闻噩耗,我真没想过再娶。你十四岁时,蒙恬找到了这块白璧,十五岁那年,我替你重新做了一身王后襢衣。之后每年你生辰,我带这两样东西去灞上祭拜,就觉得宽慰。到你十六岁,生辰礼总算能亲手交给你,可你把它落在兰池宫,我命人取回了。

      我心中愧疚,哽咽道:“妾当日只为救人,别无他念,又恼你不处置执黑,心中有气,却不是故意伤你的心,更不曾想过不嫁与你。你要信妾才是。”

      听我此言,秦王动心动情,双手加重力气,将我拥得更紧,勒得我脊背都有些发痛,喟叹道:“这些年,我心里空落落的,再见到你,才觉得日子踏实有声。”他抚过我的泪痕,软语承诺道:“你信我,我绝不在位份上,委屈你分毫。”

      我伏在他肩头,垂着眼睛道:“妾自然信你。从前是,以后也是。”

      秦王见我生了倦意,强撑精神与他说话,体贴道:“你累了一天,早些歇息,我明日再来。”

      我乖顺点一点头,想到身边只有同衣一人,又道:“兰池宫宫女连翘、执事池生为人不错,妾想把他俩要来。”

      秦王道一声“准了”,又向众人交代好好伺候公主,才回宫去。我着实有些劳累,让同衣伺候过梳洗,也安稳歇下。

      清早起身,连翘、池生已到跟前伺候。待我梳洗整洁,用过早膳,秦王缓缓步来,邀我出行。

      我见他今日穿得格外不同,是一身楚服,让同衣也替我换了一身楚宫的服制。连翘在铜镜旁为我重绾云鬓,不禁轻笑道:“天家和公主这个样子,真像一对携手同游的新婚夫妻。”

      秦王闻言,往铜镜里一径瞧,点头道:“果然是你看中的丫头,伶俐的很。赏!”

      我有些耳热,言他道:“你带妾去哪里。”

      秦王牵过我的手,“去见一个人。”

      我含笑道:“什么人得你如此青眼。”

      秦王故作神秘道:“她的确是我在咸阳宫第一敬重之人,你瞧见就知道了。”

      出门已有王驾等候,内监宫女并数十个卫尉团簇一辆驷马辒辌车。单辕双轭,两服两骖②,车身通体雕琢流云纹饰,华美精致,车顶做穹隆状,绘满夔龙和凤鸟。车体又分前后两室,前室仅容一个御手就座,御手头戴双卷尾冠,腰佩短剑,手握缰绳,轩昂不已,缰绳末端还绣有“安车第一”四个红字③。细看之下,御手倒是个熟人,就是我在兰池宫遇见过的赵高,不免寒暄两句。

      秦王携我从车尾上车,安顿坐好。脚下是一块绘满回纹的大铜板,仿的是宫中常用的蒯草席,左右两侧均设有车窗,设计得极精巧,车窗上覆盖了菱形的镂空窗板,车外人瞧不见车内,车内人却可以将车外事物一览无余。

      辒辌车北行小半个时辰,一路愈显葱茏,方觉咸阳宫之大,超乎我的意料。商鞅变法以后,秦国上下都以军功核定爵位封赏,即便是王室中人,也没有耽于享乐挥霍之辈。加之秦国国祚传到秦王手里,已有近七百年的运作,依托函谷之雄,巴蜀之富,关中境内从无兵祸,专注休养,自然积累得资材充盈,在宫室营建上,更得大国威仪。

      又行一射之地,赵高停了车。眼前是一处琼楼玉宇,修建在地势极高的咸阳北坂,正门书“华阳宫”三个金字,雕栏画栋,三丈九尺,其下还设有三重高台,将宫室高高拱起,浮离于尘嚣外。高台之下,遍植香花佳木,修剪得极好,暗香幽浮,绿荫掩映,几乎看不见入宫那一条白石步道,仿若世外仙宫。

      秦王与我携手并肩,往宫内走去。我揣测道:“这是华阳老神仙的住处?”

      秦王感慨道:“正是。老神仙当年盛宠,即便我的祖父孝文王只做了三天秦王,还是用老神仙的名号修了这座宫殿。”

      见我不甚明白,秦王笑一笑道:“秦国的规矩和赵国不同,秦王和王后是住在一处的,每一任秦王都会为自己修建一处新宫殿,好比章台宫是我的太公惠文王修的,当年宣太后盛宠,所以依得是楚制。兴乐宫是我的太祖昭王修的。之后我的父王为母后建了甘泉宫,我还年轻,住的是历代秦王继位时住的咸阳宫,以后还是要分宫外建的。”

      转眼步到宫门口,华阳宫执事荆缇和几名内监见秦王来了,连忙跪着迎候。秦王免去他们通传,携我径直走进内殿。

      ———————————————————————————————————其实索引更精彩

      ①此一句出自唐末五代马缟《中华古今注》:“秦始皇好神仙,常令宫人梳仙髻,贴五色花子,画为云凤虎飞升。至东晋,有童谣云:织女死,时人帖‘草油花子’为织女作孝。”大意是秦始皇好神仙,常命宫人梳望仙髻,贴五色花子,画为凤纹、虎纹飞升状。

      花子是妇女脸部的装饰品,以彩色光纸、绸罗、云母片、蝉翼、蜻蜒翅乃至鱼骨等为原料,染成金黄、霁红或翠绿等色,剪作各种形状,粘贴于额头、酒靥、嘴角、鬓边等处。

      备注:文中第二卷写过悯枝为女主化妆,将疤痕画成云凤形状,就是根据这个记载来的。

      ②两服两骖:指的是拉车用四匹马,两边的叫骖,中间的叫服。

      ③此一段是根据秦始皇帝陵西侧铜车马陪葬坑中出土的秦陵二号铜车马描写的,为秦始皇安车的微缩版本,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查阅考古资料。文中种种描述及“安车第一”等字样皆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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