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客

作者:巴山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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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夺嫡之路


      日子一晃而过,距蒙恬到辰州也有七八日,大约要兑现逗我开心的承诺,他无一日不安排周详,一会带我去光怪陆离的洞穴,说洞中幽深莫测,定有至宝。一会带我逐水漂流,饿了就驱赶鹭鸶捉鱼,困了就在船里小歇,水天一色,舟筏游弋,果真是平生未见的喜乐。

      春夜好睡,这日天光时我已醒来,看鱼肚白的天色从窗格透得一丝半缕,沾着些胭粉般的霞影,想必又是一日晴好。有人在院子里疏疏说着话,我挑开窗户,是吴冕兄妹在同蒙恬寒暄。阿冉娇态可人道:“蒙大哥,这里有经冬的野栗子,给姊姊尝尝。”

      蒙恬伸手接过来,朝她笑道:“这物倒巧,我们那儿没有,兴许还能哄她。”

      阿冉被蒙恬凝神一瞧,脸越发红了,伸手绞着裙摆,不敢抬头。吴冕朗笑道:“蒙兄弟,待会我和妹妹要去赤松山打猎,你可愿同去。”

      蒙恬早就听说赤松山是这一带最险峻的地界,走兽飞禽极多,一心想去瞧瞧,当即与吴冕定下会面的时辰。阿冉见他一口应下,眉眼笑得十分欢喜。

      打猎不过是个幌子,为阿冉说项才真,我瞧蒙恬在这方面果然有些呆气,都不知该笑他还是提点他。轻声合了窗户,又回榻上眯着。

      躺好没多久,就听房门几声扣响,我阖眼装睡,并没有起身。蒙恬也不避嫌,直接推门走进外间。外间之后是一扇大屏风,再到厢房的里间,我的卧榻设在里间最深处,前面还挂了一副品蓝色的土布蚊帐,他其实看不见我,只是逆着天色站在流光里,似一泓碧水,笑呵呵道:“刚才明明挑开窗户看呢,怎么又装睡了。”

      他问一声,我只当没听见,再问一遍,我才道:“想睡就睡呗。”

      蒙恬将装了栗子的小篮搁在里间的几案上,道:“你先收拾收拾,待会带你去赤松山打猎。”

      我闲闲道:“孤不去,你自己去吧。”

      蒙恬轻笑,接续道:“你躲懒不出门,恬也去不得呀,少不得要陪你解闷的。”

      我任性道:“也没叫你解闷呀。”

      他听我气色不豫,疑惑道:“怎么生气了。”

      我也发觉自己这脾气生得好没道理,一腔烦闷,负气道:“你管孤呢。”

      他愣一愣,白我一句道:“恬自然不敢管你。”

      他以为我是拿身份压他,不好开口。我也是一时无话,半晌才道:“孤哪里是动气,横竖也没人邀我去打猎,气从何来。”一面说,一面又倒下装睡。

      蒙恬唤我不应,顿感无趣道:“索性恬也眯着,合该懒到一处,也不招你心烦。”长身一倾,歪在外间坐榻的扶臂上。

      我听他全无动静,微微打着鼻鼾,情知他作假,也不揭穿,起身抓了一枚野板栗,用指甲挑开带刺的栗缘,拣了栗子肉入口,嫩脆香甜,又多吃几粒。

      却见蒙恬自屏风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斜眼觑道:“仔细吃坏肚子。”

      我“扑哧”一笑,挑了一只尖刺最多的栗子扔给他,骂道:“叫你嘴坏。”

      蒙恬探手接过栗子,三两下吃净了,又闲闲将刺壳扔回篮子,看似漫不经心,却如投壶一般,一瓣也没落在篮子外面,笑道:“不气了?”

      我偏头瞧他几眼,也笑起来,道:“孤在你面前是越发小性了,好没意思,白长你一岁,尽教你看笑话,以后都不气了。”

      蒙恬努一努嘴,嗤道:“这话才真是没意思,你本就是这副性情,在旁人面前拿腔作势也罢,何必在恬跟前这样。”

      我被他揭穿,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笑道:“一会你多猎些野味,分一些给隔壁大娘。孤不爱动,就不去了。”

      蒙恬依言而去,到夜半才掌灯还家,手里提几只野雉。我和阿冉将野雉香叶炖了满满一锅,又撒了一把野栗子,文火煨出浓浓的汤汁。食材新鲜,做的膳食也比平日滋味要足,蒙恬与我,还有吴冕兄妹都不觉好味,四人尽兴痛饮一场。

      其后两日,依旧是去隔壁大娘家取饭。蒙恬却拦住我道:“今儿换换口味,咱们去镇上打尖。”

      我笑道:“这是嫌弃大娘的手艺。”

      蒙恬疏朗一笑,道:“公主之尊都不挑剔,恬还置喙什么。只是许久没去镇上,刚好置办些东西。”

      他行李不多,客居辰州数日,是有些不便,要再做添置。我应承下来,揽镜整了整妆容,一身月白曲裾,绣了些零星细碎的花蕊,寒山烟水的淡。蒙恬一向喜欢红色,平日的衣服都是深红浅红,衬上春花抚月的眉眼,濯濯的明艳,今天却也穿了一身月白,更显长身玉立,丰神俊朗。

      用过午膳,我们漫无目地的闲逛一阵。辰州远在乡野,并不富庶,市集也小,有些杂货却是我昔年在沙丘或咸阳没见过的,不免多看几眼。蒙恬见我喜欢,一一付了钱,自己倒没买什么。直到市集逛尽了,才拐到一间并不起眼的当铺门口,让我候他片刻。出来时,手里多一个佩囊,朝我掂一掂道:“来得急,刚换了些盘缠。”

      我拧眉道:“你不会又把贴身玉佩给当了吧。”

      蒙恬失笑道:“那玉佩是恬祖上的物件,咸阳酒肆都是熟人,兑清酒钱就能换回来,也没人那么大胆子,真把恬的东西给私了,当在这里,可就寻不回了。”

      我“嗤”一声,笑他盘算得精明,却见佩囊上绣的图案十分眼熟,脑中灵光一闪。是了,佩囊上正是太平行的标记,恐怕蒙恬置换盘缠是假,与太平行互通有无才是真。

      我并未揭穿他,心里却有些沉闷,回到家中更觉烦扰,半歪在扶臂上养神。蒙恬也像生了心事,垂手立在庭院里,听风声簌簌,一语不发。

      天色愈加暗淡,山雨说来就来,转瞬即是暮天黑地,像个墨色的大罩子,兜头扑面的拢下。夜雨惊雷,寒气如水,屋子里渐生逼仄,湿风卷着雨滴从半开的窗格间落在我身上,其凉入骨。

      蒙恬进屋把窗子扣好,怪责道:“怎么不关窗子,就这么淋着。”

      我看他一身水汽,恍然大悟道:“下雨了。”

      蒙恬有些无可奈何,笑一笑道:“大风大雨的,把恬头发都吹散了,你竟不觉察,替恬打个髻子吧。”

      我略显迟疑,结发夫妻方能束发,这未免亲密了些,看他乌发如瀑,纷杂杂垂在身后,又有些不忍。

      蒙恬卖乖道:“恬尚未及冠,不过是个半大小子,不会毁你清誉。”

      明知他故意激我,还是替他把头发拢作一起,在头顶松松绾了个髻。蒙恬透过铜镜朝我凝神一目,清和道:“可是大雨扰你清梦。”

      因我此刻显得懵懂,他以为我又睡了一觉。我摇一摇头,道:“是勾了酒虫。”搁下篦子,转身去几案上取酒具。

      蒙恬模样透着些古怪,像是一腔心事不愿付诸于口,没话找话道:“春雨如醉,的确是宜言饮酒的时候。”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⑤。不知怎的,就想起《郑风》里的句子。我一凝神,饮下一杯酒,疏落道:“孤儿时也曾闲闲听过一夜的雨。”

      蒙恬兴致上来,道:“在什么时候?”

      我面上淡淡的,再饮一杯,像是说什么旁的事情,“在秦王离赵那几日。”

      蒙恬闻言一愕,低低道:“你在想着他。”

      我俩之间,绕不开避不过的是他,道不明忘不掉的是他,能让人欲言又止的,还是他。我点头道:“总归是放不下吧。”

      蒙恬的神色有些凄暗,一气饮下三杯酒,方脱口道:“你知道恬头一回见天家,是在几岁?”

      我想也不想的回道:“在秦王十二岁,你八岁那年。”

      蒙恬骤然一惊,“你竟知道?”旋即疏落道:“这就是傻话了,你俩本是旧识。”

      我倾身替他斟酒。他目光幽微,再尽一杯,回忆道:“恬与胞弟蒙毅,自小是天家和公子成蛟的伴读。陛下在赵国为质多年,学问稀松,不识骑射,也不爱说话,公子成蛟却自小得名师教诲。”

      烛色昏黄,衬得蒙恬越发清隽,双眼飞红,缓缓道:“每回论道比武,天家总是输,先王多有不虞。何况朝堂之上,楚家势力虽大,权柄所在,相邦之尊,却是韩人。说一句逾越的话,小时候,恬当真以为,王储之位,公子成蛟志在必得。毕竟秦国一向没有立长立嫡的规矩,都是能者居之。”

      我并不言语,一味喝酒,静待他说下去。

      “既为伴读,恬便在宫里住着。你也知道恬的性子,贪玩不定,时常漏夜溜出去玩。不管寒天暑地,恬总能碰见天家在校场练箭。看多了,恬便忍不住问因由。你知道天家怎么说?”

      我漠漠摇一摇头,轻声道:“他怎么说?”

      “他说成蛟文武全才,他自然及不上,但总归年长三四岁,长于市井,气力也大,在射艺上更有胜算。若肯再勤力些,成蛟练一个时辰,他便练三个时辰,总能略有所成,不至文采武功满盘皆输。”

      蒙恬心思沉沉,接续道:“恬当时只道他少年意气,后来才知道,天家何止在射艺上下了功夫。秦国以法治国,他便每日研读三个时辰的法典文书,吃住都在书库里头。练箭练得握书不住,看过的竹简车载斗量。博学广记,强闻多识,秦国大大小小的郡望州县、文法政论都被他记在心里,只消一年,便能在朝堂上与用事大臣坐而论道。箭术更是精妙绝伦,非吾等能及。这才是大秦之主,是恬心中唯一叹服之人。”

      这些事,我头一回听人提起,不是记忆中的小文哥,也不是遥远陌生的秦王,而是一位少年储君,一路行来,他的勤勉与梦想,他的微末与艰难。

      他没有受过成蛟那样的悉心教诲,没有金援的母国,没有斡旋的外臣,能仰仗的,不过是先王对他母亲那一丝微薄的宠爱。可他还是一步一步,走到秦国的至尊,那个高寒孤矜的位置,隔着我们分开的六年。

      这六年,是我衔泥而覆的六年,也是他破茧新生的六年。在我不知道的日夜里,陪伴他的,只有残灯如豆,竹帛车载,只有一招一式的修武,双手厚茧,箭矢如山。

      蒙恬顿一顿,挚意道:“这些话,恬其实可以不说,如今说出来,是叫公主瞧清楚自个的心,其实天家从未负你,可身居高位,的确是身不由己。”

      他看向我的眸子掀起海样深情,又带了些刻骨哀伤,低沉道:“你若要回去,恬便护着你回去,你若要放下,恬也没什么放不下的。待恬把公务交接给蒙毅,就安安心心跟你走,辰州也好郑州也罢,从此江湖路远,恬都与你守在一起。”

      天色向晚,烛火轻摇,四周寂静无声,我与蒙恬也是不语,只余暴雨如瀑,振得人耳根发麻。我急灌了一杯酒,压一压对未来的无尽惶恐,开口道:“雨下得这样大,也不知去咸阳,该走哪一条路。”

      蒙恬微微一震,眼里再看不到从前的冲天剑气,嘴角抿了抿,再三也没弯出个笑容,索性不笑了,隐忍道:“恬以命起誓,无论哪一条咸阳路,恬都会护公主万全。”

      ———————————————————————————————————其实索引更精彩

      ⑤出自《诗经·郑风·女曰鸡鸣》,大意是:佳肴做成共饮酒,白头偕老永相爱。女弹琴来男鼓瑟,和谐美满在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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