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客

作者:巴山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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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马青梅


      六岁那年,我固执的认为是母亲让我和小文哥相见。他的父亲常年不在身边,母亲忙于生计并不管他,性格变得很乖戾,到处逞勇斗狠,招惹一身伤口,再穿过断裂的宫墙躲进大夏殿,直到遇上我的那天。

      芸娘待小文哥不错,衣食生活事事照拂,我也翻遍母亲的书简,找方子为他治伤。田七和川芎疗效奇特,敷在患处,不仅活血化瘀,连陈年疤痕都去了七成。闲来无事,我们会去城东的仙翁山踏青,我喜欢缠着小文哥背我,伏在他背上听断枝咯吱咯吱的声音。荷包里是芸娘腌的蜜枣,不时往他嘴里一塞,他便转过头,噘嘴让我擦一擦汗珠。雨天不能外出,我们会躲在大夏殿整理竹简和木牒。听夫子说,那些竹简都是武灵王的兵法,书写用的文字,风骨俊挺,灵秀莫测,叫做籀文①。

      跟小文哥出宫打架的时候,我们会把兵法也用上,沙丘的少年根本不是对手。当然也有失策,有一次,七八个小子堵着我们前后夹击,棍棒落如雨下,小文哥又要逞强,又护着我,被揍的十分狼狈。我心疼不过,从袖里抽出工布剑朝人刺去。几个少年见工布削铁如泥,我又狠辣冒进,登时不敢上前。

      我扶着小文哥踉踉跄跄往仙翁山里退。带头的小子不甘心,擎着石块又朝我追来。我躲闪不及,被石块砸了眉心,沁出的血珠斑斑驳驳。

      我虽顽劣,哪里受过这等委屈,痛得“呜咽” 一声,捂住脸大哭起来。小文哥劈手夺过工布,就朝小子握住石块的右臂锥去,扎进骨肉也不撒手,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众人受骇,一径跑了,独留下带头那个小子,惊恐地看着我俩。他浑身战栗倒在地上,满身是血,指着小文哥说不出话,半晌才哀求道:“你,求你不要杀我。”

      我手指微微颤抖,握住小文哥的衣摆,哑声道:“我不要你杀人。”

      他漫漫回头,琥珀色的眼睛直盯着我,眼中的恨意狂乱泛过一层又一层,终究被一抹怜惜淹没。我放缓了语气,柔和道:“我们得走,小心他们折回来。”

      小文哥抽回工布,背起我往仙翁山里跑,直躲到山谷深处的山洞里,方累得脱力,蹶倒在地。他的伤势比我料想还要严重,几处瘀伤青紫,皮下渗出血来。我搜集草药给他治伤,又在岩洞外头守了半日,见小子一直没追来,才放心稍作歇息。

      迷糊间,只觉身边一动,我拔剑睁眼,却是小文哥伸手探我额头的伤。他的眼睛如秋水泛滥,声音钝钝哑哑,道:“也不先顾着自己。”

      瞧见他指尖还带着我的残血,我伸手抚了抚眉心,抿嘴笑道:“原也伤得不重,你倒担心得很。”

      小文哥眉头一拧,捧住我脸颊又看一阵,嘴角不由澹澹扬起,道:“什么女子,这样不珍惜容颜。”

      我倒觉无妨,母亲再美也是命途多舛,皮相美丑又有何用,娇嗔道:“混小子,你还嫌孤丑陋不成。”

      他满目皆是笑影,作揖道:“小民岂敢。”抚开我眉心几缕碎发,朝伤口轻轻呵气。

      我向来怕痒,被他一吹,瞪大眼睛去瞧他。他的手指滞在我脸上,面色一点点变红,低了头,颤微微地将嘴唇贴在我的嘴唇上。

      我睁大眼睛叫起来:“坏小子,你敢咬我。”

      他缩回原处,面上红得像四月的芍药,等脸孔恢复常色了才又伸手,两指夹住我鼻尖一扯,笑骂道:“傻丫头。”

      我轻哼一句,抬头仰颈,在他嘴唇上狠咬一下,狡黠道:“我才不傻,我可是有仇必报的。”

      他又来捉我,眼睛笑成两瓣新月。我痒成一团,告饶道:“别闹别闹,你伤口敷着药呢。这可是我山里树上辛苦采来的,你不领情,嫌我丑,还戏弄我,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扶我正身,同我头抵头坐好,诚挚道:“丑就丑呗,没关系,我娶你。”

      他说话的气息拂在我脖颈间,倒叫我无措起来,脑子里绵绵絮絮,脸也慢慢红了,“啐”他一声,推他一把,轻笑道:“哪里学的混账话。”就想挣开他钳制。

      他却不依,霸道得任我挣扎。我犟乏了,眼波一转,顿起顽皮之意,扯出项中骨笛吹了半阙《山有扶苏》,才凑在他耳畔唱道: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②

      新月浅浅一钩,残雪将化未化,山谷树木都拢上一片氤氲之气。我其实并不善歌,奔逃一日,声音也干涩得很,只唱得一缕断续清旷的声音,却哄得小文哥放声大笑,不依不饶地圈住我肩膀,阖目睡去。

      听他呼吸渐沉,细碎绵密,我才侧脸去瞧他。我刚过九岁生辰,鬓发垂髫,梳一对可笑的总角。他却十一岁了,长高也长壮了些,轮廓带着游侠儿才有的意气,眉间唇角凝住一丝未尽的笑意,在月色里显得格外清洁。

      与他相识三年,其实他甚少开怀,面对沙丘众人的仇视和围攻,只能逼自己冷硬一些,善良稚气都被乖戾的表象所遮掩。唯有同我在一起,才会偶尔显露出疏朗宁和的神情。

      忽而听他在梦里急唤道:“小蛮,你去哪里?”阖着的眼角竟浮出一些水汽。

      我心下绵软,抚慰道:“你不要害怕,我就在这里。”他含糊应一声“好”,把我抓的更紧些。四野风声漱漱,我也听着乏了,伏在他膝头酣睡过去。

      再醒来时,火光蜿蜒排到三里开外。小文哥一手托腮,一手同我相握,任我好睡。芸娘和银杏跪在我身旁直哭,同我打架的小子跪得更远些,被沙丘宫的卫尉绑成一团,等候发落。

      我面上一红,轻声对银杏道:“念是初犯,赏顿板子就好。受伤的小子就不打了,找个大夫替他治伤。总归是个男丁,手可别废了。”

      银杏应一声,带小子们领罚去了。太医也仔细验过小文哥的伤口,还凑近闻一闻,回头问我,“公主,他敷了什么药?”

      我轻道:“他瘀伤太多,所以侧柏叶捣碎外敷、白茅根嚼烂内服,都是治病的药。”

      太医点头,“方子用得险,药效倒还不错,再配些汤药服下,将养半月即可。”又写下养颜祛疤的方子给我。

      我瞧那方子稀松寻常,转头对芸娘娇道:“这药方好没意思,白术白茯苓不过尔尔,云母又下得这样重,只怕敷上半月,面上便白一块黑一块,还怎么去见父王。”

      太医一惊,颤颤跪下,惶恐道:“臣这就制些白獭髓合膏,定让公主容颜如初。”

      我笑意淡淡,道声“有劳”,摆手让他退下。

      月余过去,小文哥已然痊愈,我眉心的伤却烂入皮肉。父王着人盘查,才查实太医的父兄皆是为母亲治病而获罪,他有意狭私,将琥珀研成粉末代替白獭髓入药,在我眉心滞出指甲大小的赤红斑点③,容颜永难复初了。

      自那以后,沙丘宫守卫更加严谨,直到三月上巳节,我才得芸娘应允,和小文哥出宫去玩。

      沙丘宫往西,转上尺阔的青砖大道,一直向前,便是漳水,水清且凉,河畔芍药花开无序。司职的巫女正在水滨祓禊,祈祷一年的吉福,三三两两的已婚妇人跪在河边求子,往水里投掷绑上彩线的鸡蛋,若鸡蛋能浮在水上④,便是媒神高辛喜赐麟儿的好兆头。

      我不免疑道:“小文哥,你说这鸡蛋是生是熟。”

      小文哥愕然看我一眼,嘟囔着说:“我可不懂这个。”

      银杏闻言脆生生一笑,羞他道:“也只有公主,能把见识广博的小文哥,难成一只呆雁儿。”

      我不知他俩私下说话这般随性,只是一怔,蓄了笑容道:“你个促狭鬼,不许欺负他。”

      银杏面上羞红道:“公主好生偏心,只道奴婢欺负他,却瞧不见他欺负奴婢的样子。平日但凡在您跟前说个什么,他总有一堆道理排揎奴婢,您也不开腔搭话。这会子倒瞧见奴婢欺负他了。”

      小文哥轻笑道:“好巧一张嘴,受不得半分委屈,不如也去拜拜媒神,求他配个半大小子,看你还贫不贫。”

      银杏神色微动,不觉笑生两靥,向我道:“您瞧,也就奴婢促狭不招疼,连小文哥也编排取笑呢。”

      太阳淡淡照在路上,浮尘如青烟般细细萦绕,我被这股烟尘呛得不快,面上笑容也淡了,似笑非笑道:“不怪银杏促狭你,我也觉着奇怪,世上竟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小文哥轩一轩眉毛,伸出两指要夹我鼻尖,被我手疾眼快捂住了脸。他好气又好笑,道:“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我只露出一双眼睛,伶伶转来转去,道:“自然是夸,夫子也说,你勤敏聪慧,他日必定大出,只是……”小文哥随我读书玩耍,对外只称是个伴读,倒是夫子同他处久了,同芸娘提过几句,恰恰被我听去。

      不禁莞尔,扮作夫子的声音接续道:“做人臣便是独夫,做王侯便是寡人,看不穿,摸不透,道不明。”

      小文哥撑不住大笑,惊得路人直瞧我们,他冲路人挑眉做个鬼脸,侧头向我道:“夫子还有些意思。”

      我脸上发烧,生怕一点小心思被他识破,挽住小文哥的手臂直摇,娇道:“你们谁去取只彩蛋来,也让我瞧瞧是生是熟,怎么就会浮水了呢?”

      银杏绞着帕子,一双水杏眼睛直朝小文哥使眼色,嗫嚅道:“高辛可是媒神,冒犯神灵的事不敢做。”

      我托腮愁道:“我倒想去,心里却怕得很,万一要不成还招了打,可如何是好。”

      小文哥在我手腕拧了一把,笑骂道:“你也就能拿定我。也罢,我去还不成么?”

      他挑了个眉目平和的妇人开口,作揖相问。只见妇人摇摇头,比划些什么,说话虽费了时辰,彩蛋到底没要来。银杏止不住笑,去替换他,不消功夫就把彩蛋要来了。

      我奇道:“你怎么就办成了呢?”

      银杏笑道:“这可是笑话了,还能难住两个聪明人。奴婢无非夸她温柔端庄,祝她早遂心愿,又与了她一只素银镯子。”她晃一晃手腕,“公主可得赔奴婢。”

      我只道有什么关窍,扬眉笑道:“不过是只素银的,也不可惜,回去就寻对金的给你。”

      小文哥也漠漠笑了,摇头道:“倘你今日以公主之尊命她相赠,或也成了。倘我今日以金钱相易,或也可行,这世上大至邦交,小至民情,无非强权资财,偏我们还要以礼相待。”

      他所言恰恰是我所想,孔孟之世推崇礼义教化,以为人人都能和睦相处,鸡犬相闻,小国寡民。可战火烽烟早已崩坏了民心礼仪,诸侯相伐,百姓相争,乱世必出。如此想,也就淡了猎奇的心,由着小文哥牵着,堪堪往回走去。银杏捂嘴轻笑,随后跟了过来。

      路的另一头,沿官道折返,意杨柳的大牌楼立在路边光影憧憧。王孙公子聚在一楼花厅杀枭为胜,赌一只周天子朝的错金七宝白玉壁。倡优们衣衫香浓,在公子身侧细密言笑,髻上的玉挠头如飞鸟般快活招摇。

      小文哥嘎然止住脚步,手指瞬时如冰,看向楼里一个掷采行棋的公子。那是个欣瘦的男人,一身天青色长衫,玉绶带,公子巾,腰上系半块华彩斐然的羊脂玉。身边女子眉目如春,笑起来有关不住的妩媚。

      我被他迅疾而生的戾气所凛,疑惑道:“你认得他。”

      小文哥急急摇头,拉我走到一边。他的声音隐约透着怨愤,道:“这天下枉失规矩,喧哗得让人生厌,若我是这天下的王,一定让所有人循规蹈矩,不生乱世,不逆伦常,这才是治世的根本,才是真正的升平。”

      杨柳初芽,芍药新发,漳水隐约流动,唯有小文哥一脸阴翳。我有一瞬的走神,仿佛还是三四岁时,在宫门口遇上持剑的蒯聩。他的话历历在耳,好似小文哥就是这世上最好的王,最好的治世,会以战止战,在无数的死亡之上浴血新生。

      实际上他不是,王座上是我的父王。即便赵国和邻邦一样,正在烽火战国里艰难的讨生活,我的父王依然南面而坐,仿佛战祸从未降临。

      小文哥见我凝神,眉目有难掩的尴尬,呼吸浊重起来,唇齿间因激动逸出蒙昧的白气,试探道:“你在看什么?”

      我漠漠摇头,掩饰方才的怔忡,既不想拆穿他认识厅中人,却顾左右而言他,也不便说成王成霸这一出。呶嘴道:“你瞧,那只白壁真好看。”

      小文哥回头看一眼花厅,笑道:“你方才就是瞧它?”

      我不欲相欺,抿嘴轻笑算作回答。

      他粲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诚挚道:“你既喜欢,我总有一天会把它寻来送你。”

      银杏双眸一凝,旋即笑道:“小文哥待公主,真是极好的。”

      她这一点少女心事毫无遮掩,我和缓道:“日后自然也会有人待你如此。”却见身旁梧桐树上,早春之叶缓缓坠下,好似一句无声叹息。

      ——————————————————————————————————我是华丽的分界线
      ①籀文即大篆,相传为夏朝伯益所创。因其着录于字书《史籀篇》而得名。

      ②出自《诗经·郑风·山有扶苏》,大意是:
      山上有茂盛的扶苏,池里有美艳的荷花。没见到子都这样的美男子,偏遇见一个小狂徒。
      山上有挺拔的青松,池里有丛生的水荭。没见到子充这样的好男儿,偏遇见一个小狡童。
      是一首男女约会时,少女向男子戏谑的情歌。

      ③出自东晋王嘉《拾遗记》,书中记载:“孙和悦邓夫人。和于月下舞水精如意,误伤夫人颊,命太医合药。医曰:“得白獭髓,杂玉与琥珀屑,当灭此痕。”和乃命合此膏,琥珀太多,及差而有赤点如朱,逼而视之,更益其妍。由此可见,白獭髓合膏虽然祛疤有奇效,琥珀太多却会在面上滞出赤红色斑点。不过古人欣赏残缺美,反而觉得这种斑点增加了美貌和风情。

      ④上巳浮蛋乞子:三月上巳节旧俗之一。三皇五帝之一的高辛氏(即帝喾),在古籍中有“后世之王,立高辛为媒神”的记载,称之高禖(媒),祭祀高媒在每年上巳节。传说高辛之妻简狄因吞鸟卵而生契,故民间有“曲水浮素卵”,向高媒求子的习俗。晋以后,浮蛋乞子的习俗才逐渐变成“曲水浮绛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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