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客

作者:巴山十二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又逢君顾


      我被数名兵士押解,送入秦军大帐。帐中空旷,陈设硬朗,地上铺一尺多厚的羔羊皮,中间设一处软榻,榻上搁一匹虎皮毯子,两边饕餮纹四方青铜炉烧得极暖,微微还有些烧炭的沉气。

      说是关押,却没人收我兵器,也不限制行为,只是外头影影绰绰,被篝火映在营帐上,不看也知守卫得十分慎重,我断然是逃不掉的。

      两个小厮揭帘进来,垂头敛气,每人捧一个大漆盘。一只漆盘摆放了几样精致点心,另一只却盛了许多耐寒的白茶花,甜香细细密,十分好闻,一洗帐中沉郁之气。也不知这营帐的主人是什么心思,安排得如此仔细,无不周到。

      正觉疑惑,帐外有人前来,我拔剑拢在怀中,倒头装睡,想看来人意欲何为。

      有轻浅的脚步入帐,是男子的脚步。却不靠近我,只站在门口,良久静默无言。再过一刻,才走到塌前,缓缓坐下。

      我豁然转身,长剑朝他颈项一比。他亦十分警觉,刹时隔开我的长剑,眼中闪过柔和而冷厉的光泽,拔剑出鞘,一气呵成,与我缠斗在一处。

      秦王,竟是秦王。

      我一时呆住,被他桀骜的气息所凛,这一剑怎么也刺不出去。他也不想伤我,剑花挽在我周围,不像示威,倒像调弄。

      我渐渐有些赌气,将长剑舞得纷乱,一一拆他招势。秦王并不着恼,面上竟还有丝丝笑意,我则又气又羞,十分不静。

      一不留神,连头上的公子巾都被秦王一剑挑开,长发尽数披散。

      我气得面色发青,才道出一个“你”字,又被兜头泼了一身白茶花,头上衣上皆是花雪,馥郁馨香似细雨洒落,四处晕开,无所不及。

      花雪那一头,秦王端着个空漆盘,一双眼睛清明欲醉,仿若琉璃,身上尽是雪后松林的气味,笑一笑道:“这样甚好。”

      我十分不解,看着他问:“什么?”

      秦王欲言又止,略缓一缓,才朝我一笑,一室的光华璀璨。他哑声道:“你是韩国公主。”

      我垂首道:“是。”

      他一脸快活,凝视我道:“叫什么名字?”

      行营温暖如春,外头雪天又冷,一帐之内都是潮气,连塌上小几也蒙上一层露水。我也浮出些泪珠儿,不是想哭,是不喜欢这种潮湿幽凉沁进心脾的感觉,一种郁郁的冷。我勉强提神,对答道:“苏。姬苏。”

      他声音在我耳侧,低低的笑,散漫道:“你很怕孤?”

      我极力自持,缓慢道:“不怕,只是不明白陛下要做什么。”

      他挑一挑眉毛,语气幽幽微微,道:“你认得寡人?”

      我本不愿卖弄,却也作不出心机全无的样子,据实以告道:“谁敢立于王旗之下,谁能令吕不韦恭谨应对,这天下只有秦王一人吧。”

      他眼中精光一现,声音有些沉沉地,道:“这咸阳城,你也算认全了。”

      我听他话里有话,也不便再说什么,低头不语。

      秦王半带轻笑道:“你不必默不作声,筹谋如何应对。寡人不会拿这种事怪你,毕竟这一回联姻,跑去拜会吕相的,并不止你一人。”

      他是意在敲打我,还是故弄玄虚,试探真相?

      我又朝他瞧去。多么安静的一张脸,剑眉星目,面容清矍,唇边将笑未笑,好似什么都不知道,又像一切尽在掌握。此人胆大机警,心思绵密,六国大难将至呵。

      拜会吕不韦属实,秦王也明白四国所图,此时再找借口开脱,格外显得狡辩。我微一踌躇,实话实说道:“那是因为陛下虚静无为,深居深宫,各国君主为战事相求陛下,只能求到吕不韦跟前。”

      这话落在秦王耳中,几乎是一愣,才朗声笑道:“你是这样想的,真是大实话。”

      我摇头,诚恳道:“以前是这样想,如今却不是。现在方知陛下是深居深宫但明察四海,虽不亲小事,却治吏而不治民。无为更胜无不为。”

      这话不免有些奉承,却也发于真心。

      他脸上虽起了认真之色,语气却依旧玩笑道:“你不言吕相以权徇私?”

      我见他若有所思的神态,不由揣摩道:“我听说,有道之主,从不求清洁之吏,只求用事之臣。”

      他眉目一喜,激赏道:“这话是哪一位大家说的。”

      我想起吕不韦手上那几卷韩非手书,料想秦王也见过一二,方道:“这是韩子之说。”

      秦王狐疑道:“韩子?寡人未曾听闻。”

      我一怔,只觉坏事。须知韩非十分爱国,所著的文章泰半献予韩王。吕不韦能得一二,还是托李斯的缘故,又被他藏在私府,并不拿给秦王品鉴。方才我一番话,倒挑起秦王对韩非的兴致,若被秦王知晓,韩非如今就在蕞县,必然会强留他在秦国。以韩非对韩国的昭昭之情,也必然不从,那便是个要人命的死局了。

      “韩子之书,都藏在郑州王宫,为韩王独有。”如今我只言书不言人,也不算诳他。

      他点头,沉吟道:“看来寡人还得跟韩王要几卷才是。”我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秦王瞟我一眼,淡淡道:“你若有话,就问吧。”

      他竟这样体察入微,我长吁一口气道:“联军现在如何?”

      秦王沉默片刻,目光冷冷道:“折兵大半,退回蕞县顽抗。”

      我低头垂眉,心虚道:“蒙恬呢?”

      他似有所思,不过须臾又浅笑向我,直言道:“你是想问,那一位你舍身相救的男子吧。”

      我微显诧异之色,道:“是,那一位是我兄长,他如何了。”

      “兄长?”他默然片刻,轻哂道:“他好的很,你那匹马骁勇无匹,几个人能追上?寡人在灞桥不也没追上么?”

      看他这样疏疏朗朗,一张清水般的脸,我莫名觉得想笑。又怕秦王问我如何出宫,因何去往灞桥,他这样明察秋毫,防不胜防,若他不提,我便不说。只道:“陛下要囚我到什么时候?”

      他索性装作没听见,言他道:“章台宫一阙笛声,也是你奏的?”

      我心有所求,不敢忤逆,应承一句“是”。

      秦王直一直身子,戏谑道:“还说不怕寡人,做这个样子干什么。寡人总归不会伤你,留你几天罢了。”

      我被他揭穿,讪讪一笑道:“我担心兄长。”

      他微撇一下嘴唇,冷淡道:“身处敌营,却不担心自个。”

      我眸中一闪,恭维笑道:“两国交战,各为其主,以陛下的气度,断然不会为难一个女子,我留下几天又何妨。”

      他听了果然欢喜,嘴角含着笑意道:“你的笛在哪里?”

      “那是我心爱之物,怕战场上出纰漏,没带出来。”

      他低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神往,当得起海样深情。“寡人年少时,也听过一次这样好的笛声。”略默一默,才道:“下回拿给寡人瞧瞧。”

      我笑着点一点头,又觉过于活泼,连忙垂头不语。

      他满意颔首,轻声道:“把剑收起来,过来用膳。”说罢双掌一击,方才两个小厮,并几个卫卒,鱼贯呈上菜品来。

      我在他对面坐好,见他不动,也不便动筷。他轻笑道:“也不知你喜欢什么,就先垫一垫吧。”

      我见他丝毫没有离席的意思,忍不住道:“陛下要留下用膳?”

      他哑然失笑道:“不行么?”

      我赧然道:“秦宫里十双八双手都伺候不了您,我更不会了。”

      秦王不由拊掌,大笑道:“明明是自己躲懒,还怪寡人难伺候。无妨,以后就会了。”

      我面上一羞,装作充耳不闻。

      秦王含情望着我道:“忘了同你说,寡人已派出八百里加急,日夜不停赶往韩国。”

      我不解,奇道:“作甚?”

      他牢牢将目光停在我脸上,嘴里溢出一线戏弄得逞的坏笑,打趣道:“聘你入秦宫做夫人啊。”

      我登时呆住,双腮绯红,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秦王兴致不减,又道:“用过晚膳就早点歇息,寡人贴身的小厮步崖会守在外头,你有事只管唤他。”说完才踱步出去。

      翻来覆去都没睡好,担心我这样被俘,韩非会急成什么样子,联军又有哪些动作。也不免忧心秦王,他宿在宫外,防卫难免疏漏,万一李牧夜袭,该如何才好。

      第二天起得晚一些,刚要梳洗,自帐外进来个年长女阿,团儿脸,白皮肤,服制与别处宫女都有不同,很是优渥。我料想她也是秦王跟前的人,颔首一笑,算作致意。

      她连忙跪下请安,手捧一个大漆盒道:“御前司服悯枝,伺候公主梳洗。” 我抬手让她快起。

      悯枝并不多言,话毕便伺候我更衣。是一身秦制的宫装,用料很是考究,蜀绣秋香黄葵纹大袖,裙拖梨色如意裙,鞋绣鸳鸯戏水一点春,风髻雾鬓,斜绾玉钗,唇上匀一点朱红。眉间疤痕被她巧手一遮,画成了云凤模样。

      才梳洗完毕,秦王又至,笑吟吟的望着我,像是看不够。他的眼神那样宁和,仿佛一池春水,柔得化开。我在他眼中也看到自己,笑意如花树堆雪,撩人心怀。

      再看他身后,只是一怔。蒙恬一双凤眼,久久驻在我身上。平日那样浓烈的一张脸,也渐渐生出颓然之色,凤眼里星辰暗淡。

      昨儿仓促,蒙恬又在马上,我也没瞧清他身体好些没有,如今见他行走无恙,稍安了心。一时又想起,我同他在宫里宫外都有私交,若秦王追究起来,于他于我都不利,神色不免有些郁郁。

      秦王不疑有他,对蒙恬笑言道:“蒙大,你相中的就是她宫里的婢子?如今正主在这儿,还不速速向她求了。”

      蒙恬耳根一红,掩饰道:“陛下说笑了,恬才被大父打一顿,哪里还敢生出旁的心思。”

      我掂量不出蒙恬向秦王透露了多少实情,不敢轻率插话,只能一旁赔笑。

      秦王闻言也是一笑,凝神片刻,目光落回我脸上,笃定道:“今儿你自个不说,以后便不能跟寡人求了。”

      蒙恬微微一愕,不曾想秦王会如此交代,随即正身,恭顺答道:“诺。”

      我听得一手潮汗,言他道:“陛下用过早膳没有,我刚让步崖传膳。”

      秦王道:“早起忙到现在,寡人也饿了,一块吃点吧。”

      蒙恬唤步崖进来布菜。黄米白粥,什锦小菜,烟熏的鹿脯,酱作的牛肉,虽在宫外,也是满满一桌,又验过菜色毒性,他才退回帐外。

      秦王先动了筷,面前菜色都试一试。蒙恬缓缓喝着一碗薄粥,并不抬头。

      我起晚了就没胃口,稍稍吃了几筷。看秦王还在用膳,面庞如削,执筷的手腕消瘦的很,忍不住道:“陛下今日胃口不错,就多吃一些。”

      秦王微微一愣,嘴角蕴着愉悦笑意,缓声道:“平日里,母后也交代寡人多吃一些。”缓一缓又道:“今儿比寻常已经不少了。”

      闻到此处,有些怜他,我柔声开口道:“若陛下喜欢这些菜色,就让步崖记住,以后依例多做几次。”

      秦王“哧”的一笑,戏言道:“昨儿你若留寡人用膳,寡人也能多吃一些。”

      我嗔道:“胡说什么!”

      秦王忍不住笑,道:“秀色可餐,才能多加餐饭。不然你以为一个晚上,伙夫就手艺渐长,令寡人大快朵颐啦。”

      蒙恬执筷的手一滑,三两回才夹住一块牛肉,送到碗里。

      我强撑笑容道:“陛下也知过了一晚上,家兄肯定着急,能否允我见一见兄长。”

      秦王淡淡道:“不必了,寡人昨儿已经替你报过讯了。”

      我“咦”一声,心头略松,忙问:“陛下都说了什么。”

      秦王畅然一笑道:“自然是寡人与韩王议和,纳你入宫之事。鹿脯滋味不错,你尝一尝。”

      蒙恬脸色变了变,只望住我不说话。秦王浑然不觉,我也只做不知。

      一场早膳吃得不易,秦王还有政务要忙,和蒙恬匆匆去了。我回榻上歪着,心事茫然,却一丝睡意也无。

      之后几天,秦王并未现身。我心觉忐忑,却收到步崖送来的贺仪。是灞桥城外,秦王射向我的御箭,还有被他射落摔碎的玉鸦钗。劳他有心,叫人用黄金镶好,送回我手中收而藏之。

      接着有人报讯,说秦王与韩非正式会于蕞县郊外,结定城下之盟。韩国公主嫁入秦宫,两万韩军卸甲而退。同时,卫国因败请臣,其主不再称王,改称卫君,迁都野王县,依附强秦羽下。

      十万合纵军,如今只剩楚魏赵三路,残部不足三万,军心离散,朝不保夕,纷纷与秦议和。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勾搭开始了!
    剧透一句,前一章催促蒙恬去追赶联军的战鼓,是秦王命人敲的。真是个腹腹黑黑的小可爱~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5919621/28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