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越）神明有主

　　000

　　那天下了大雨，四处都弥漫着氤氲的水雾，像一层朦胧的滤镜。喧嚣声和闪烁的红蓝光交织在一起，雨水从一个人的身上滑落到另一个人身上。

　　那天的世界太吵，太乱，太嘈杂又太朦胧。

　　所以，王越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001

　　跟着引路的鬼差向前走，一路不敢回头看，走过了忘川河，来到了奈何桥。

　　奈何桥上站着一个白头发的漂亮姑娘，见他来，姑娘迎了上去。

　　王越猜这人应该是孟婆。

　　怎么又死一个？孟婆语气间有些不耐烦，她说，前面出了点问题，怕是一时半会儿的处理不完。

　　那怎么办？王越身边的鬼差问道，他看上去比王越更担心。

　　怎么办？

　　孟婆好看的眉头蹙起来，上下打量了一下王越，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似的，紧蹙的眉头一下子松开，她从怀里拿出一块木牌递过去，她说小伙子，我给你留个号，你去凡间看看，半个月后再来吧。

　　王越接过木牌，扫了一眼，没说话。

　　孟婆笑了一声，她说，你不去？下辈子可不一定还能遇见他。

　　既然这样，王越就去了。

　　他想着，最后一面，去见见也不是不行。

　　王越转身走了，孟婆冲着他的背影加了一句，千万要记得回来，要是误了时辰，再要投胎就难了。

　　002

　　地底下时间流淌的速度比地上的快许多，王越再次来到人间的时候，距离他的死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他在凌睿家门口的小路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从艳阳高照一直到转月落西山。

　　黎明还未到来，时不时飘来的一丝凉风吹动树梢，树叶簌簌作响，王越抬头看了一眼，昏黄的灯光从他透明的身体中穿过。

　　他低下头，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自己是在犹豫什么。

　　王越怕看见凌睿伤心，又怕看见凌睿不伤心。

　　怕看见凌睿过得不好，又怕看见凌睿没了他也能过得很好。

　　他怕凌睿惦记他，又怕凌睿不惦记他。

　　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走一圈……再走一圈……

　　最终，王越在树下站了一夜。

　　003

　　第二天晌午，门锁咔嚓一声落上，王越应声抬头，看见凌睿正从家门口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高大的身影逆着光，王越一瞬间恍了神。

　　凌睿看上去很憔悴，整个人清瘦了不少，表情也不太好看，眉头蹙着，嘴唇拉成一条直线，想必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走到他面前的时候，王越习惯性的去拉他的手，想抱抱他，想帮他排忧解难。

　　可伸出的手透着光，被一阵微风轻飘飘的穿过了，他转过身，只看见凌睿大步向前的背影。

　　心里骤然一酸，他讪讪收回手，心想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后抬手往脸上摸了一把，手心里湿漉漉一片。

　　为什么鬼还会流泪，王越想不通，他最后只能怪罪于今天的太阳太过耀眼。

　　王越跟着凌睿飘进他的车里，自顾自悬在副驾上，看着凌睿开车。

　　车上的智能导航一路上不停的叽叽喳喳，凌睿少见的没嫌烦，反而跟它一人一句的对起话来。

　　智能导航尽职尽责：前方有测速拍照。

　　凌睿手指扣扣方向盘，回答说，知道了。

　　智能导航：您的航线已偏移。

　　凌睿面无表情说，知道了。

　　智能导航：前方路口请右转。

　　凌睿颔首，回答，知道了。

　　……

　　王越看着看着想起他们俩在一起那会儿。

　　王越曾经是个走家串户送外卖的，深圳的地形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时候两个人出去，开车也好，骑电瓶车也好，都是王越在一旁指挥。

　　他说：凌医生，前方左转。

　　凌睿就点点头回他一句，知道了。

　　“了”字的尾音拖得很长，娇滴滴的满是撒娇的意味。

　　即使有时候，王越导航出了错误，把两个人都导迷路了，凌睿也不会怪他。

　　在高楼大厦的迷宫里，两人一起寻找出路，要是天黑了还没找到，就转身到街边的酒店里住一宿。

　　反正，时间还有很长，路总会找到的。

　　下一次出门的时候，还是王越指路，凌睿驾车，一路上飘满了甜腻腻的“知道了”。

　　那时候两个人腻歪的很，在等红绿的间隙里，凌睿也要抓紧时间贴贴蹭蹭抱抱，不正经的很，像个十几岁的毛头小流氓。

　　红灯开始闪烁，王越知道绿灯就快要到了，他学着凌睿从前的样子，把手按在凌睿的肩膀上，凑过去在那张泛白起皮的嘴唇上蹭了一下。

　　他什么都没感受到，心脏却还是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回到副驾驶座的时候，余光在智能导航上停留一瞬，心想这个比我好，凌睿有了他，就永远都不会迷路了。

　　004

　　咖啡馆里飘荡着悠扬的音乐，甜蜜苦涩的香气营造出一种静谧优雅的氛围，是约会相亲的好地方。

　　看见凌睿，对面的长发女生小小的惊讶了一下，疑惑的问他，凌睿？怎么是你？

　　凌睿问侍者要了一杯黑咖啡，没说话。

　　行吧……女生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等回去，我就跟我妈说是我没看上你，你不用有心理负担，我吃完东西就走。

　　凌睿还是没说话，王越飘在一旁看着有些着急，女孩长相气质都不错，凌睿怎么就不知道把握机会呢？

　　王越在心里念叨着，凌睿，我都死了，你就别想着我了。

　　念叨完，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说不定凌睿真的只是觉得对方不合适。

　　黑咖啡上桌，杯子里映出凌睿的一张俊脸。

　　凌睿啊，我刚从德国回来，也不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女生抬眼看凌睿的神色，小心翼翼的开口，你不会还想着她吧？五年过去了，该往前看了，鹿总人家现在说不定孩子都能跑了。

　　凌睿喝了口咖啡。

　　早就不想了，他垂着眼眸说，会往前看的。

　　说话声音干涩的像几百年没说过话的人。

　　王越歪着头，猜凌睿口中那个“早就不想了”的人是不是自己。

　　不想了也挺好，留下的人本来就该往前看，王越忍着心里的酸涩对自己说，他能想明白，挺好的。

　　女生看着他，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低下头不声不响的吃着自己的东西。

　　寂静是被一只熊猫打破的。

　　定睛一看，原来是穿着熊猫连体衣的小孩，小孩带着帽子，露出一张圆乎乎白嫩嫩的小脸，肉乎乎的小手抓着凌睿的衣角，脆生生的喊爸爸。

　　女生惊讶狐疑且八卦的目光来回在两张脸上来回巡视，最后她下结论说，你们是长得挺像的。

　　一句话点醒了王越，没等他好好看看，就听见由远及近的高跟鞋声。

　　见到凌睿的瞬间，鹿方宁肉眼可见的慌张，她手忙脚乱的拉过孩子跟凌睿道歉，说鹿呦呦不懂事，就喜欢乱喊别人爸爸。

　　王越见过鹿方宁，在凌睿曾经的钱包夹层里。

　　说起来，他和凌睿的相遇也是因为鹿方宁。

　　005

　　五年前的深夜，王越在酒吧后面的小巷子里捡到了凌睿。

　　那时候的凌睿浑身的酒气，靠着墙滩在地上像是个无知无觉的死人，王越送外卖回来抄近路时正好路过，以为自己撞到了人吓一跳，下车查看才发现这是个有气儿的醉鬼。

　　王越问他需不需要帮忙，凌睿不说话，只是伸手拽住了王越送餐的黄色背心。

　　王越皱着眉看他，心想下一单要超时了，这人又不需要自己帮助，干脆走了得了。

　　马路上的汽车路过，闪过的车灯照亮凌睿的眉眼，王越这才看清这人原来是醒着的，还看清了这人的长相，星眉剑目，一点儿不比电视里的明星差。

　　人好像对美丽的事物总是会有多一点的耐心。

　　于是，王越蹲下来问他家在哪？需不需要帮忙打车？

　　凌睿只是抓着他的衣角。

　　得……王越心想，这是赖上自己了。

　　他认命的退掉手机上的订单，从地上把凌睿捞起来送回了自己家。

　　醉酒的凌睿靠着他的背上，双手紧紧的搂着他腰，嘴里嘟嘟囔囔的喊了一路的“方宁”。

　　王越挑眉，心里明白了，这是个为情买醉的。

　　回到家王超时已经睡着了，为了不打扰他，王越只能把动作尽可能的放轻，可是身上还挂着一个巨大的凌睿，一举一动都是说不出的艰难。

　　醉酒的人都重，费力把凌睿丢到床上，王越抬手擦了一把自己额头上渗出的汗，他借着昏黄的灯光打量凌睿，心想你要庆幸你遇上的是老子，不然要是别的什么人保不齐要诓你一把，然后骗回家当小丈夫。

　　人送回来了，自己还要忙着赚钱，王越计算着他哥这个月的医药费，拍拍衣服起来打算走，可身后一重，直接被拉回了床上。

　　凌睿迷迷糊糊的搂着他，手脚冰冷的吓人，头埋在他颈间的，像是想要从他身上汲取一点暖意。

　　王越抬腿踢了身后的人一脚，身后的人丝毫不知悔改，反而缠得更紧了，简直岂有此理！

　　王越挣了两下没挣开，反而把自己气笑了。

　　手机显示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王越想了想，反正自己也动不了，索性今天就放松一天，多睡一会儿，大不了明天多借几个单弥补一下。

　　这样想着，他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天，两人醒来后，加了微信，时不时的还会聊上两句，一来二去的也就熟了。

　　熟了后，王越才知道凌睿当时正满世界的找鹿方宁，他很爱鹿方宁，即便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找到她，可是他还是要找。

　　那段时间凌睿天天喝酒，要是没人和他说话，他就一直喝，直到把自己喝到不省人事；要是有人和他说话，他就絮絮叨叨的拉人家跟人家说他和鹿方宁的故事。

　　听得王越耳朵都起茧子了，眼睛一闭上脑子里就自动回响起，“方宁小时候很可爱，她说自己是黄金森林的白女王。”

　　那段时间，王越少赚了好多钱。

　　再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凌睿说鹿方宁的时候少了，更多的时候，喝着喝着，就开始盯着王越看，目光像是在看什么珍贵的宝物。

　　王越被他盯得发毛，啤酒瓶一放，说大哥，你别这样看着我了，我受不起。

　　凌睿就笑说，小越啊，你知不知道你长得很好看。

　　王越瞥他一眼说，好看有什么用，能换成钞票吗？

　　再到后来，凌睿不喝酒了，化成田螺公子，没事就到王越家献爱心，帮他做做饭，收拾收拾屋子，照看照看哥哥。

　　王越下班后，站在家门口，闻到屋子里弥漫的饭菜香，嘴角就不自觉的往上勾，一边笑一边说，凌睿，你要是个姑娘，老子砸锅卖铁也要把你娶回家。

　　凌睿也笑，答应着说，行，我看求婚的时候我就不要钻石的戒指了，素银的也挺好。

　　昏暗的灯光闪了两下，王越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他看看斑驳的墙壁，半旧的家具还有智障的哥哥，有些失望的嘟囔着，你那么好，还是别嫁给我了，回头糟蹋了。

　　凌睿刚想说什么，又听见王越轻叹一声说了一句，谁家的姑娘嫁给我都是糟蹋了。

　　伸向王越脑袋的手中途拐了个弯，拍了拍他的肩膀，凌睿说，坐下，吃饭。

　　吃完饭，王越自觉的溜达到厨房洗碗。

　　水流哗啦啦的淌着，凌睿走进来，手上拿着三个苹果，三个苹果分去王越一半的水流。

　　两件事，凌睿说。

　　王越不明就里，抬眼看他，看见凌睿难得严肃的表情。

　　凌睿搓着苹果说，第一件，我帮王超联系了为特殊人群建立的学校，顺便帮你们申请了补助，学费是免了，每年要交的杂费也不多，我想着交给专业人员总比一天天把他关在家里的好。

　　王越感谢的话到了嘴边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又听见凌睿小声说道，还有我要去德国了，有关胰腺癌的研究那边有了新的进展。

　　认识了那么久，王越知道凌睿父亲就是胰腺癌去世的，也知道这对凌睿来说具有多么特殊的意义，这是件好事，可是庆贺的话他就是说不出口。

　　大概要多久？王越的声音干巴巴的。

　　两年……五年也有可能，凌睿说。

　　苹果已经洗干净了，可是凌睿还是一直把它们放在水龙头下面冲着，他不敢抬头，他怕看见王越的眼睛。

　　水声在沉默中流淌，王越说了一声好。

　　一个星期后的飞机，你……凌睿咬咬牙把剩下半句话吞回肚子里，换成了，你继续，我……出去看看王超。

　　那天晚上的碗，王越洗了好久，他出来时，凌睿已经走了。

　　桌子上贴了张字条，上面写着：剩饭剩菜在冰箱上层，冰箱下层冻了小混沌，明早记得煮。

　　王越撑着身子，不争气的想，我要你回来帮我煮，我记性不好会忘的。

　　字条上多了两滴水，晕开了墨渍。

　　下面的一个星期，凌睿还像往常一样来王越家做田螺公子，但家里的氛围还是一天比一天凝重，凝重到王超甚至都不敢大声讲话。

　　终于到了那天，吃过晚饭，王越将人送到门外，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的好长，在夜风中慢慢的走，两只手有意无意的撞在一起。

　　冰箱里的水果蔬菜记得吃，凌睿叮嘱道，别王超不在家，自己就将就着过，小越啊，你要学着对自己好一点。

　　嗯，王越应了一声，又骂骂咧咧道，别婆婆妈妈的了，又不是不回来了，再磨叽，一会儿该赶不上飞机了。

　　小越，凌睿忽然喊他，声音里的情愫让王越心里一跳。

　　凌睿深沉的眼眸中有一点路灯的昏黄，其余的都是王越。

　　凌睿稍稍弯下腰，凑了过来。

　　两人的心跳声在夜风中被无尽的放大，呼吸间喷洒出来的热气纠缠在一起。

　　咫尺距离间，凌睿停住了，他伸手搂住了王越，手掌在他背后轻轻拍了两下，动作间无限珍重。

　　他说，小越，我真的要走了，照顾好自己，再见了。

　　王越抿着嘴嗯了一声，说，路上小心……再见……

　　直到凌睿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王越才回过神来。

　　他猜想，凌睿刚才是想要吻我吗？

　　回家的路上经过一辆停在路边的车，王越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看见自己红透的耳尖。

　　006

　　灿烂的阳光穿过咖啡馆的落地窗，油画一样的滤镜。

　　王越听着凌睿和鹿方宁寒暄，脑子里想着当初鹿方宁走后的凌睿，忽然就觉得，凌睿好像也没那么喜欢自己。

　　007

　　不想看他们寒暄，王越飘出了咖啡馆，径直往他和凌睿的小家飘去。

　　凌睿从德国回来后，就自己在距离医院不远的地方买了一座小公寓，小公寓装修好后，一次性迎来了两位主人。

　　凌睿呆在德国的期间两人没有任何联系，这让王越时常怀疑过去的一切是不是自己无聊时做的一个美丽的梦，至于家里那些细小的改变，其实都是自己做的，只不过是自己忘记了。

　　两年后的一个夜晚，雨水哗啦啦的冲刷着窗子，王越开着贷款买的二手车往家去，车灯扫过一个撑着伞的身影时，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雨刷一遍遍不厌其烦的扫开玻璃上的水渍，车灯的照射下，雨点越发的密集。

　　哒哒哒——

　　车窗被敲打，王越颤抖着摇下车窗，水汽太重了，模糊了凌睿的脸，王越只感受到他说话间喷洒在自己在耳边的热气。

　　凌睿说，小越，我回来了。

　　后面的两人说了什么，王越记不太清了。

　　只知道，在确定双方都单身后，两人纠缠着滚到了床上。

　　汗水的咸味儿和外面透进来的雨水的腥气缠在一起，滴滴答答的雨声掩盖住屋里因思念而发出的濒临垂死般的哀鸣。

　　天明时，雨渐渐的小了，王越窝在凌睿的怀里打趣他，问他，凌医生，你老实交代当年走的时候你是不是想要亲亲我？

　　凌睿涨红了脸，在王越嘴上啄了一下，嘟囔着，当年临走时没亲一口，馋了我两年多，我都后悔死了。

　　王越小声偷笑，语言间故意刁难他，说，凌医生当年连亲亲都不敢，一回国胆儿就那么肥了，我看你在国外怕是学不少不正经的。

　　凌睿可怜兮兮的求饶说，凌医生没有，小越可别冤枉他，凌医生清白的很。

　　两人抱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说小话。

　　凌睿蹭蹭他的头发，问他，小越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好得很，王越回答，去考了会计，现在在一家小公司帮人算账，还买了辆二手车，不上班的时候还能跑滴滴，一举两得，嘿嘿。

　　凌睿看他，王越分明比他走的时候更瘦了，下巴尖尖的，一张脸自己一只手就能盖住。

　　只不过……王越把自己埋进凌睿怀里，闷声闷气的回答，我哥没了……他偷跑出来找我……车祸……人当场就没了……

　　凌睿不太会安慰人，只好用自己的下巴蹭蹭王越的头发。

　　没事……王越的声音闷闷的，他说，天灾人祸总是避无可避，缘分到头总是要散的，我早就不难过了。

　　从那以后，凌睿更加变着法子的对王越好，等到小公寓装修完了，就连哄带骗的把王越圈进了自己的地盘。

　　公寓不大，一间主卧，一间书房，连客房都没有。

　　刚搬来的那会儿，王越天天笑他，说他是蓄谋已久，说他是司马昭之心。

　　凌睿不说话，只是笑，然后等王越笑够了，凑过去讨一个吻。

　　王越飘到门前，习惯性的抬手输密码，手指穿过密码锁才想起来现在没什么门能关住自己，索性眼一闭，心一横，朝着门口一撞。

　　什么感觉都没有，睁开眼就到了室内。

　　公寓里的装饰物一点儿没变，只不过少了一些东西。

　　浴室里只剩一只的牙刷，衣柜里空出的一半空间，还有书架上王越很喜欢的那几本书全都不见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总是要往前看，没了那些东西，免得他睹物思人，王越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心里还是免不了的难过。

　　008

　　直到傍晚凌睿才回来，回来时嘴角的笑明媚的扎眼。

　　王越心里酸酸的想，见了前妻就那么高兴？鹿呦呦是不是你的孩子还不一定呢。

　　凌睿的目光在房间里来回的扫视，像是在寻找什么。

　　也许是他最终也没有找到，眼里的光，嘴角的笑，就又一点点的淡了下去。

　　这间房子把他困住了，所以他总是不开心，王越看着他暗淡下去的眼睛，心想，如果他能和鹿小姐在一起说不定就会开心了。

　　天晚了，凌睿按时吃饭，准时上床睡觉，作息乖的像幼儿园的小朋友。

　　王越看在眼里，惊奇了好一番。

　　凌睿这个人自己是个医生，可是吃饭睡觉随便的不行，从前王越要是催催还能好点，要是他不催，凌睿就能直接把自己当成不需要休息的机器人。

　　半夜，月光透过窗户银亮亮的铺满大半个房间。

　　王越坐在飘窗上看月亮，看累了，转头看一眼躺在床上的凌睿，正好对上一双黑亮的眼睛。

　　心里咯噔一下，王越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心想，他不会能看见我吧？

　　好在没过一会儿，凌睿又转过头，板板正正的躺好，绵长的呼吸声荡在空气里，王越才呼出一口气，虚惊一场。

　　他现在的样子很不好看，他不愿意叫凌睿看见。

　　009

　　第二天凌睿一整天都窝在家里，看书看论文，吃饭睡觉，作息规律，吃饭荤素搭配，只是他的目光在路过王越的时候总会停一会儿。

　　这样让王越很心虚，心惊胆战的总害怕凌睿能看见自己。

　　不过当凌睿专心看书的时候，王越会大着胆子从他身后虚虚的抱抱他；在凌睿睡着的时候，王越会凑过去摸摸他的脸，亲亲他的嘴唇。

　　晚上，凌睿接了一个电话，王越侧着耳朵偷听，电话内容大概是说鹿呦呦的确是凌睿的儿子，以及鹿方宁明天有事，想把呦呦寄放在凌睿这里一天。

　　王越自娱自乐心想，这下好了，还剩十二天，看见凌睿结婚生子家庭幸福的心愿已经完成一半了。

　　010

　　鹿呦呦是在早上九点多钟到的，小孩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滴溜溜的转，视线不断的落在王越身上。

　　王越忽然想起老家的一个说法，未满七岁的孩子是能看见鬼的。

　　回想起来前天在咖啡馆里，小孩的目光也是不断的落在他的身上，只是他自己没注意。

　　王越试探着朝鹿呦呦挥了挥手，小孩的眼睛立马瞪大了。

　　你好啊？王越说道。

　　王越看见鹿呦呦身体一僵，踉跄着朝后退了一步，他知道这孩子能听见自己说话。

　　你……王越低头看了看自己血淋淋的衣服，他知道自己的说出的话说服力不大，还是尝试着说道，你别怕，叔叔是好人，真的是好人。

　　小孩惊恐的朝后又退了两步。

　　呦呦？你怎么了？凌睿朝前一跨，把鹿呦呦捞进怀里，手掌一下下的拍打小孩的后背。

　　鹿呦呦凑在凌睿耳边说了一句话，声音太轻，王越没听见。

　　鹿呦呦来了后，凌睿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变好。王越眼里看着，心里感叹这就是血缘的魔力。

　　吃过午饭，凌睿带着鹿呦呦回家见奶奶，王越一路跟到楼下，没上去。

　　凌睿家的三个女人都不喜欢他，即使知道她们看不见他，王越也不想上去。

　　他们家庭幸福，子孙同堂关自己什么事，王越心想，我上去了，像个不知好歹的外人，还是在下面溜溜吧。

　　楼下的小公园十分简陋，一眼能望到头。一下午，他凑在树荫下和众人一起看老头子下棋，看野猫在石凳上翻着肚皮晒太阳，看凌睿带着鹿呦呦一遍又一遍的下来买东西，柴米油盐酱醋茶他们家似乎那个都缺。

　　傍晚时分，鹿呦呦不知怎的一个人来到了小公园，坐在长椅上嚼泡泡糖。

　　王越躲在树后面看他。

　　小孩长得真像凌睿，黑亮的眼睛像，高挺的鼻梁像，王越是越看越喜欢，他想，要是他和凌睿有个孩子，应该也长这样。

　　小越叔叔？小孩的声音生怯怯的，你是王越叔叔吗？

　　王越指指自己，意思很明确，你是在叫我？

　　鹿呦呦点点头，他说我见过你，在爸爸的钱包夹层里，他说让我叫你小越叔叔。

　　那……王越欲言又止，他想问问鹿呦呦，你爸爸知不知道你能看见我。

　　小越叔叔，我发现好像只有我能看见你，爸爸和妈妈他们都看不见，鹿呦呦嚼了两下口香糖，接住说，我听人家说只有小孩才能看见鬼，所以你是死了吗？

　　王越沉默着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去投胎？鹿呦呦眼珠一转，难道是因为我爸爸？我知道男人只会把自己喜欢的人放进钱包夹层……

　　你个小孩，瞎说什么，王越胡乱打断他的话，他觉得自己的耳朵有点发烫，他解释道，叔叔只是还要在这里呆一段时间，时间到了自然就会走了。

　　那……小越叔叔，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鹿呦呦从长椅上跳下来，一双眼睛认真的看着王越，挺着小胸脯做保证，无论是什么心愿，呦呦一定能帮你完成的！

　　王越笑了，他隔空摸了摸呦呦的小脑袋，回答说，没有。

　　可是鹿呦呦缠着他，一副一定要问出来的架势，王越无奈只好随口诌了一个，说想要看见呦呦好好长大。

　　想要看见呦呦好好长大，想要看见凌睿慢慢变老。

　　说话间抬头看，凌睿正从楼梯间里走出来，目光在他身上滑动了一下，落到了鹿呦呦的身上。

　　呦呦，你怎么乱跑啊？凌睿说着走过来，他抬手捏捏鹿呦呦的小鼻子，动作话语间满是宠溺。

　　凌睿带着鹿呦呦去买东西，王越神鬼差使的跟了上去。

　　凌睿掏出钱包付账的时候，王越看见夹层里已经没有了自己的照片，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鹿方宁的大头照。

　　是了，凌睿还是更喜欢鹿方宁，王越闷闷的想，毕竟他为她那样疯过。

　　011

　　王越和鹿呦呦聊天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

　　这主要是因为鹿方宁最近太忙，所以鹿呦呦一直都住在凌睿家里，而凌睿吧，又是个闷葫芦。

　　看着凌睿和鹿呦呦大眼瞪小眼沉默干坐着是的样子，王越就想笑。

　　呦呦，你是怎么知道凌睿是你爸爸的？王越问，在咖啡店应该是你第一次见到凌睿吧？

　　这个……鹿呦呦的眼睛转了一圈，他说，小越叔叔，这个问题我暂时不能回答，因为我已经三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我饿了，我现在要跑出去拿一包薯片。

　　行……去吧，王越看着鹿呦呦跑进厨房，跟凌睿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讲话，王越猜他是在为自己的薯片求情。

　　凌睿这个人吧，什么都好，就是太固执，他觉得不好的东西，一定会对其进行严格的控制。

　　王越叹看口气，看向窗外，逐渐昏暗的光线穿透层层叠叠的云片照向人世间，几乎带着神性的悲悯。

　　其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凌睿在王越心里就渐渐的变成了一个神一样的人物，他的一双手，救死扶伤、起死回生，就像是上苍特地派下来拯救世间的，而自己只不过是他在拯救世间的间隙里顺手拉上来的一个卑微的灵魂。

　　王越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就会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幸福，他不止一次看着凌睿忙活的背影笑出声，心想这么好的一个人当初怎么就便宜我了呢？

　　当伸出的手被光线透过，王越才知道，原来凌睿并不是便宜了他，只是自己刚好在他生命中路过了一下。

　　小越叔叔，我回来了！脆生生的童音在王越耳边炸起。

　　王越慌忙看了一眼厨房，见凌睿无恙后，才小声的对鹿呦呦说道，以后我们两人要小声交流，不然你爸爸看见你跟空气说话，会以为你生病了，送你去医院打针吃药。

　　鹿呦呦不以为然，冲他做了一个鬼脸。

　　王越注意到他怀里抱着的一整包薯片，心想凌睿是真的喜欢这孩子，不然怎么会那么好说话。

　　少吃点，不然一会儿你又没肚子吃饭了，王越叮嘱着，他觉得凌睿这样宠孩子不大对，转念一想，自己都是一个死人了，还替活人瞎操什么心……

　　小越叔叔，我偷偷告诉你，鹿呦呦嘴里塞着薯片，说话有些含糊，妈妈偷偷做了一个巨大的玩偶，有这么大……

　　鹿呦呦放下薯片比划了一下，继续道，那个玩偶是我的玩偶爸爸，上面长着爸爸的脸，所以我从小就知道那是我爸爸。

　　哦……王越说，你妈妈很喜欢你爸爸？

　　嗯……是的吧……鹿呦呦吃着薯片回答。

　　那你希望你爸爸妈妈复合吗？王越问，他还加了一句，那你妈妈知不知道你爸爸也很喜欢你妈妈？

　　嗯……鹿呦呦塞着薯片没嘴回答，他听见王越小声的嘟囔了一句，他们要是复合了也挺好。

　　012

　　离十五天结束还有五天的时候，凌睿忽然忙了起来，每天都坐在电脑前查资料。

　　王越探头一看，看见他在查——如何浪漫的求婚。

　　一时间，王越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看看日历，再过两天就是鹿方宁的生日了。

　　这个日子曾经被凌睿郑重其事的圈起来，现在又被凌睿郑重其事的圈起来了。

　　王越看着他召集一帮小伙伴手忙脚乱的给鹿方宁布置生日惊喜，心里偷偷的笑他傻，可是又觉得这样傻乎乎的凌睿真的好可爱。

　　王越看看自己透光的身体，他能怎么办呢？他已经死了。

　　作为一个飘荡在生日会场的鬼魂，他飘在空中看完了一整场手忙脚乱、漏洞百出的生日会，他看见生日会的最后凌睿牵着鹿方宁走过铺满鲜花的小路。

　　远远的看见凌睿单膝下跪，掏出戒指。王越猜这时他应该说了一句，方宁，嫁给我吧!

　　两个人带着幸福的笑拥抱在一起，他们身边的人都为他们祝福。

　　果然，凌睿和鹿方宁才是被世俗认可的一对，他们在一起天经地义。

　　有时候热闹偏偏能突显孤独，王越飘离了会场，坐在不知谁家的天台上，吹着夜风，看远处闪烁的霓虹灯和川流不息的车辆，觉得死了真不好，心情差的时候，连杯啤酒都不能喝。

　　013

　　凌睿也带王越见过家里人。

　　那不是一次很好的经历。

　　凌睿一句这是我男朋友说出来后，换来的是三个女人漫长的沉默。

　　漫长到，王越感到空气变化成了枷锁，紧紧的勒住了他的喉咙，几乎让他不能呼吸。

　　沉默到最后传来一句颤抖的，凌睿，你是认真的吗？

　　王越记不清那是谁说的，不过这不重要，反正她们都不同意就对了。

　　三个女人尖叫着、辱骂着、把他们赶出了家门。

　　王越和凌睿站在马路上，沉默无言。

　　不然……凌睿，我们还是算了吧。王越说，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他从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凌睿有他自己的家庭，而王越的家庭里只有凌睿。

　　这场感情中，不会有任何人来指责王越，但是所有和凌睿有血缘关系的人都会站出来指责凌睿，他们会说凌睿不懂事、自私、冲动、不为家庭考虑、不负责任。

　　凌睿和他不一样。

　　王越是自己长大的，而凌睿是在别人的关怀下长大的，亲情牵扯着他，所以，凌睿不能成为那个众矢之的。

　　夜晚的马路是寂静的，很少有车辆经过。

　　王越记得他少有的和凌睿发生了争吵，凌睿嘴笨，说不过他，气的浑身发抖。

　　最后，王越记得凌睿把他拉倒了马路中央，颤抖着拥抱自己，亲吻自己，轻声对自己说，小越，实在不行咱俩死在一处，你也不能丢下我。

　　凌睿说，小越，你不能把我从最黑暗的地方捡出来，再把我丢回去。

　　王越没说话，他感受到凌睿的眼泪划过他的耳畔，顺着脖颈一直划到衣领里。

　　王越，你别把我丢下，凌睿说，是我离不开你……

　　王越还能说什么呢？

　　他伸手在凌睿的背后轻轻拍两下，说，凌医生，这样太危险了，咱们……来日方长吧。

　　来日方长，意外来临前，所有人都觉得来日方长。

　　酒驾的司机，绵绵不绝的雨，两个常见的事物组合在一起，轻而易举的夺取了一个人的生命。

　　王越躺在地上，他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渗血，凌睿比自己高大那么多，可是还是不能为自己遮去所有的雨水。

　　顺着凌睿鼻尖滑落的雨水滴到王越的鼻尖上，再从鼻尖划过脸颊，最后和血水混在一起。

　　凌睿的哭声很压抑，像是胸膛里困住的凶兽在哀嚎。

　　王越就想，可能是他太久没哭过了，时不时哭一下，对眼睛好对身体也好。

　　你以后……要好好的……王越心里这样想着，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说出来，不过大概率是没有，口腔里满是鲜血，一张嘴就往外涌，根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可是既然他没说出声，凌睿他在答应什么呢？

　　他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好……好……我答应你……都答应你……你别走……我答应你……小越……你睁眼……我什么……都答应你的……

　　王越心想，他这样疯魔，旁观者听了会不会觉得这个人精神不太正常？

　　当个精神病不好，王越想，不要像王超那样，会被人欺负，凌睿，你要好好的。

　　014

　　离十五天还有三天，王越没再跟在凌睿身边。

　　他一个人在深圳闲逛，他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可是他从来没有好好看看这座城市。

　　王越每天在各种书店、咖啡馆、医院还有医科大学飘荡，心里想着什么时候凌睿落单了，自己说不定还能偶遇一下。

　　可惜，他这一生运气都不太好，生前买彩票就从来没中过，哪怕只是五块钱的小奖。

　　王越在哪里都没能遇见凌睿。

　　他只能对自己说，没关系，缘分到头总是要散的，这没什么好难过的。

　　015

　　最后一天，王越去见了鹿呦呦。

　　小孩知道他要走，眼里迅速漫上一层泪花，小声问他，小越叔叔，你走了是不是就再也回不来了，呦呦不想你走……

　　王越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听着小孩越发大声的抽泣，心想别把大人惊动了才好。

　　可惜，王越运气向来不好。

　　房门吱哑一声，凌睿走了出来，他看着抹眼泪的呦呦，眼皮颤了颤，走过去，把鹿呦呦搂到怀里，轻声问他，呦呦，你为什么哭啊？

　　鹿呦呦把脑袋埋进凌睿的胸膛，打着哭嗝喊，爸爸……呦呦难受……呦呦心里不舒服……难受……

　　凌睿只是轻轻的拍打鹿呦呦的后背，小声的哄着，不哭，呦呦不哭，不难受，呦呦不难受……爸爸在呢。

　　王越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他也跟着凌睿小声的哄，呦呦乖，呦呦不哭……

　　话音未落，凌睿就像听见他说话了一样，朝着他的方向看了过来，是猩红的浸透水汽的眼眶。

　　只是一瞬间，凌睿又把头埋了下去，他抱起孩子朝卧室走去，一路上轻声的哄着，呦呦乖，呦呦乖……呦呦不难受……

　　016

　　奈河桥下转生的幽灵发出暗淡的冷光，王越浑浑噩噩的把木牌还给孟婆。

　　你……孟婆见他可怜，便问他，你还有话……想对他说吗？或许等到他来的时候，我能帮你带给他。

　　王越的眼睛亮了一下，后又灭了，他摇了摇头说，不用。

　　他想说的话，凌睿那么聪明的人，有什么猜不到的。

　　017

　　孟婆汤喝过，奈何桥踏过，前尘尽忘。

　　凌睿，来生有缘，来生再聚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