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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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谢世必遇患难,如同火星飞腾。”

土著奴隶X统治者
时间背景全架空,请勿带入现实/无三观不正内容/be
内容标签: 虐文 边缘恋歌 西方罗曼 悲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救赎之道不可追

立意:爱与自由

  总点击数: 158   总书评数:2 当前被收藏数:3 文章积分:365,662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纯爱-近代现代-爱情
  • 作品视角: 不明
  • 所属系列: 糊糊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0045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已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本文包含小众情感等元素,建议18岁以上读者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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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门

作者:陆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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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地


      1.
      他第一次遇见那样特别的眼睛。

      他从前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街头画家,为过路行人绘制肖像。后来国际上爆发了战争,他参军入伍,多次辗转后来到了这片从未踏足过的异乡。

      从海洋到陆地,从西方到东方,他看到过太多面孔,观察过太多双形形色色的眼睛,却从未有一双像这样,令他如此惊奇。

      那是个十八九岁的男孩,瞳仁大而黑,如两颗溪流里捞上来的黑曜石,湿漉漉地在他身上留下两道蜿蜒水迹。他五官俊秀,看起来纯真质朴,就像这片浑厚的土地。这样的东方面孔在当下的审美中未免有些寡淡,却并不妨碍异乡人的追逐和痴迷。

      大兵们正呼和着把他扯来扯去,像在抽打一个木质陀螺。男孩的头发极长,编成辫子盘在头上,现在发梢被一个士兵抓在手里;他的皮肤是光洁的小麦色,那是太阳的伤痕。

      男孩穿着粗糙的扎染布衣,是本地的土著。战争胜利后,他们的政府统治了这片丰饶的土地,以教化之名,强迫当地人为他们大量种植烟草,以此进行资本的原|始积|累。

      当地人,——用某位上校的话来说,一群蒙昧的野狗,是为帝国劳作的工具,也是供军队泄|欲的对象。
      这个男孩作为“野狗群”中的一员,自然不能免俗。他被几个高大的士兵夹在中间,毫无反抗之力;而那几个大兵乐在其中,像发现了一个绝妙的玩具。

      这样的场景他见过无数次,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些厌烦。于是他走上前,对他的同胞们严厉地说了几句英语。

      几个大兵耸耸肩,放开了瑟瑟发抖的小俘虏。

      “走吧男孩们,咱们该去找点别的乐子了。”

      他们拍拍他的肩膀,嬉笑着离开了。

      这时他才认真地看清了男孩的脸。他的肤色黝黑,鼻梁高挺,睫毛长而卷曲,在眼下投射出一片似有若无的阴翳。他听到他说:
      “谢谢你,先生。”

      他感到那潮湿润泽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莫名地,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很恭敬地回答:“拉普,先生。”

      拉普,他来到这里以后,学会了当地的土著语言。他知道拉普的意思是日光。
      他没有继续说话,拉普也低下了头,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沉默。他将自己的头发拆开,站在河里漂洗。他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粼粼折射的波光披挂在拉普身上,如同教堂花窗投下的光影。他圣洁地走进河流里,像水中的那喀索斯。

      在这个被异国统治的土地上,任何事都会发生,既不光彩,也不新奇。
      他没想过会遇到什么不同寻常的奇迹。他以一种苦行僧的姿态来到这里,不过是为了一次远离上帝的灵魂放逐。那些香艳的,散发着桃色|欲|念的暧昧气息于他而言,是种不详征兆,只会让他更进一步走向堕落。

      他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少年,这低贱的奴隶,污秽的圣子。他心中的骚动如同雨林中的草丛,混乱无序地疯长。

      2.
      平心而论,他并不喜欢这里。他钟爱家乡阴郁寒冷的环境,而这片土地是热带季风气候,常年高温、湿热而多雨。

      幸好管理北部区域的士官长是他少年时代的同窗,于是近水楼台,他得到了一间简陋的小木屋,供他独自居住。

      每个周五都是他例行写信的日子,他会写很多封,然后集中寄回自己的家乡。他的妈妈和妹妹都是虔诚的教徒,每个礼拜都会去为他祷告,保佑他在异国他乡一切平安。

      他展平了信纸,认真地写着:

      亲爱的托马斯:
      我来到东方已经三个月,这里的环境糟透了。生活太过无趣,人又缺少想象力。那些土著,他们无知又麻木。我十分怀念我们在街头的畅谈对饮的日子,可这里没有小酒馆,只有劣质的啤酒,但当地人自己酿造的果酒尚有几分可取之处。
      上封信你曾说过,约翰,——我曾经的挚友,他已经在亲友的见证下完婚——脱离了魔鬼的引诱,回到了上帝的怀抱,那很好;至于我,我会祝福他,并且继续流亡下去。
      我的肉|体是灵魂的奴隶,只得遵从自己的本能,承担着无止境的痛苦。异国他邦的生活很不好过,我几乎不会想到曾经的事。让那些不愉快通通见鬼去吧!我希望战争快点结束,这样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这里的风景很美,可惜我并没有带相机,只好送你一张亲手绘制的明信片。
      附钞票几张,请代为看望我的母亲与妹妹,我将不胜感激。
      你忠诚的朋友爱德华

      他写了信,装上钞票,用火漆封了口。做完这些以后,他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拉普。

      他还穿着那件暗红布衣,油亮的辫子盘在头上。傍晚的天还十分滞闷,他的额头留下细密的汗,手里拿着一只手镯,似乎是某种枯萎的藤蔓,当地人的习俗里有佩戴这种饰物的传统。

      他问:“你自己做的?”

      拉普点点头,他似乎没有陌生人打交道的经验,于是有些局促地将手镯放下,就要离开。

      他叫住了拉普,招呼他进来。他虽然不喜欢这里,但他对拉普很有好感。拉普送给他礼物,按照社交礼仪,他应该回礼。

      可无论在哪,他都是一如既往的贫穷。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身褴褛的军装,和一只磨损的派克笔。

      于是他取下自己带了许多年的一枚纪念银币,那是好运的象征。他将银币放在拉普的手上。

      拉普的手很小,手指细长,上面布满了劳作的痕迹。他莫名觉得那是种很哀伤的纹路,就像拉普本人一样,脸上总是带着他看不懂的忧愁。

      潮热阴暗的木屋,卑污的奴隶的手。

      在没有以前踏足这片土地前,人们总是对古老的东方充满了遐想。艺术家反复描绘着,追捧着大洋彼端的一切,他们称为神秘的东方韵味。

      他深知这都是人们美好的遐想,他从不觉一个落后的地域有什么魅力可言,现实往往充满了残酷,甚至倒尽了胃口。

      可再一次对上那双令他灵魂震荡的眼睛时,他犹豫了。他被铺天盖地的丰沛感情所震慑,冥冥中的伟力迫使他向自己的心屈从。

      直到少年走后,他还站在那里,怅然若失。

      3.
      他总是会想到拉普。

      在与拉普的进一步交往中他得知,拉普没有家,没有亲人,住在一间已经塌了半边的房子里。

      他自觉和拉普非常相像。虽然他的母亲和妹妹尚在,可彼此并不亲近,他们在对有关上帝的见解中有些分歧,从小他就是她们眼中的怪胎;他还有一间小屋,但也只是聊胜于无。

      拉普是尘世的孤儿,而他是心灵上的。

      拉普愿意与自己结交,也许是他一颗年轻的心不甘于孤独。

      白天,拉普在种植园劳作,晚上,他会邀请他来自己家做客,小小的木屋,像一个隐秘的王国,他为拉普画像,用不甚熟练的土著语言给他读书。拉普总是喜欢像雏鸟一样依偎着他,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他经常会和拉普讲述他的故乡,拉普总是静静地听。他发现拉普很喜欢听他讲述一些见闻。他总是如饥似渴地汲取着自己从未听过的知识,他觉得拉普有种非比寻常的敏感和灵慧。

      他问:“你知道上帝吗?”

      拉普摇摇头,他们信仰太阳神。

      他就翻开带来的圣经,给他讲其中的故事,从创世纪,到亚当夏娃偷吃禁果,再到耶稣受难。

      拉普听着,突然说:“上帝是全知全能的,对吗?”

      “当然,”他严肃而虔诚地回答,“因为神爱世人。”

      “那么,为什么他要对苦难视而不见呢?”

      他沉默了,因为他也是被排斥的一员。
      他说:“人生谢世必遇患难,如同火星飞腾。”

      “这样么?”拉普沉吟。昏黄烛火下他的脸上焕发着不同于以往的光芒,爱德华莫名觉得那光芒充满了睿智。

      他听到拉普说:“你们来到这里,也是上帝的指示吗?”

      “当然,”他理所应当地回答:“我们带来的是全新的文明。”

      “不,先生,”拉普严肃地说,“文明是给予,而非褫夺。”

      他全不理解他口中“褫夺”的含义。
      “我们带来先进的技术,全新的社会观念,这都将给你们的制度带来全新的变革。”他自豪地说着,不自觉带着几分傲慢,“拉普,你们这里太无知太落后了,需要一个先进文明的引领,就像摩西一样,带你们脱离苦难。”

      “你们从来都不是摩西,你也永远不会懂得这种感觉。”

      他第一次看见拉普发怒的样子。凛凛的威严,像怒发冲冠的神明,让他一时间失语。他只能看着拉普十分生气地走了出去。

      一连几天他都没有见到拉普,他问过当地人,他们说他被送到最南边的土地开垦新的种植园。

      他并不觉得自己对一个奴隶需要有什么多余的解释,可面对着拉普淡淡的哀愁的眼睛,他仍然觉得不安。他决定去见见拉普,只是分离了一个月,他就已经抑制不住自己异样的想念。
      只是还没他动身到南部,就先一步倒了下去。蚊虫肆虐的时节,他不幸得了轻症疟疾。

      军医为他打了两针青霉素,嘱咐他好好休息。在这个医疗条件匮乏的地方,一个简单的病症都可能威胁生命,他知道医生并不看好他的病情。

      他没想过死,母亲和上帝都教导他要爱惜生命。可莫名的,在一阵难耐的病痛中,他想起了自己的身后事。因着这罪恶的同性之爱,他将自己流放到战场,又被驱逐到异邦。在他咽气的那一刻,他是会下地狱,还是上天堂?

      在天堂和地狱之间,他觑着眼,看到一个瘦长的人影,小麦色皮肤,潮热的手还留着汗,正轻轻摩挲着他的脸。

      他呻|吟着问:“是你吗,拉普?”

      “是的先生,”他听到拉普说,“他们说你病了,我想来看看。”

      他勉强坐起来,拉普为他接了一杯水。他就着拉普的手喝了,淡蓝的眼睛却一刻不停地望着他。

      “你怎么来的?”

      “从南边,一路走过来。”

      他的说话声虚弱无力,拉普的声音也低低的,带起一阵清凉的风,拖引着他向撒旦的怀抱偏移。

      他打起精神,用仅存的理智说:“你不该来的,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或许我很快就会死掉,拉普,不要和我一起万劫不复。”

      “那么,就死吧,先生。”有限的空间里,无限的煎熬中,他听见拉普冷静而疯狂的回答。他的心思如火山喷发,身体像被烈火焚烧,却又一片冰冷。终于,他在一阵狂乱的眩晕中失去了知觉。

      4.
      在拉普的精心照料下,他竟然渐渐开始好转。

      拉普给他找到了许多种不知名的草药捣成泥让他服下,还在他的手上用植物染膏画上许多纹样。拉普说那是神明的图腾,可以保佑他转危为安。

      或许古老的东方大陆上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神奇魔力,痊愈的第一天,他终于站在久违的太阳下,灿灿的日光,令他突然充满了对生命本真的敬畏。死里逃生后,他对这片土地多了很多脚踏实地的亲切感。

      他开始教拉普说英语。一遍一遍,不厌其烦,仿佛这样就能驯化另一个野性勃勃的文明。

      拉普总是回答:“对不起先生,我听不懂。”

      “你学会了英语,就可以带你去我的国家,你不是一直想看看飞机和汽车吗?到那时我就可以带你去。”

      “为什么不能是他们到这边来呢?”
      拉普的提问总是让他不知所措。

      拉普想了想,说:“总有一天会去大洋另一边的,可绝不是通过这样的身份。”

      他不知道拉普所说的身份究竟代表什么,但突然地,他意识到一个全新的问题。

      拉普已经十八岁,当地的风俗里,他已经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他不再是一个小男孩,而是一个可以担起责任的成年男人。拉普对他说,他的族长正在给他物色一桩婚事。

      他时常觉得自己疯了,他为了一个奴隶寝食难安,嫉妒得快要发狂。

      当拉普和一个土著女孩携手经过木屋的时候,他酸溜溜地说:“你要结婚了,或许你该请我喝上一杯杜松子酒。”

      拉普依旧静静地回答:“我不懂你的意思,先生。”

      他想,或许是自己的土著语言说得实在蹩脚;又或者,拉普纯真的思想里,并没像他这样包含鬼胎。

      拉普依赖他,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外邦来客,带来许多新鲜感,给他打开一道从未踏足过的世界的大门。他们的关系从来没有想象中的越矩,那些针锋相对的思想辩论,大概只是一场妄图超越身份的谬误。拉普会像约翰一样结婚,这个古老国度更加保守,他很快就能告别单身,或许还会邀请他参加婚礼。噢,他妈的!

      他骂了一句,下床拿出一罐啤酒一饮而尽。

      他已打定主意,和拉普单方面分手。如果他还想学习什么知识,他仍会不遗余力,做他的老师。但他不能再想那双让他憔悴的眼睛,这只会平添更多心碎的错觉。

      他决意不去见他,所以更加克制,让自己投身事业当中。帝国计划新修建一条铁路,可以让财富更加充分地流向中枢心脏。他领下一部分差使,几乎全天待在铁路上。

      直到雨季来临,他也没能等到拉普完婚的消息。暴雨影响了施工进度,铁路修建的计划延缓,他被迫回到小木屋,写信酗酒,如同平日。
      他的桌上多了许多用炭笔绘制的少年肖像,一笔一画,各种神态,共同构成了一个血肉丰满的人,一个魔鬼的使者,他的拉普。

      之后的某一天,他像往常一样给远在大洋彼端的亲朋写信,就发现滂沱的大雨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艰难地行进着,他披上衣服匆匆走出去,就看到跪在淖泥里的拉普。

      他难得没有梳辫子,黑如缎带的长卷发披在身后,如同一个肮脏而虔诚的圣婴。

      “你在这里做什么?”

      而拉普始终不肯说话。

      他只得跟着他一起站在雨里,任凭大雨冲刷而下,将所有不清白的心思尽数揭露。

      不知道过了多久,拉普终于蠕动着双唇,吐出一句低语:
      “我们会像城池一样被无情摧毁吗?”

      “你曾经讲过的,关于索多玛城的一切。”拉普脸色苍白,他死死揪着地上的野草,十分难以启齿地说,“就是那个因同性|□□而毁灭的城市。”

      梵高说,每个人都是一团火,路过的人只能看到烟。可现在,他真切地感到那团火在他们彼此地身躯里游动,令他血脉贲张,快要焚心而亡。

      “我不知道,神啊,我多希望那只是传说。”他的心脏开始激烈地跳动,呼之欲出的激情,让他的手指也在不安地战栗。

      拉普呆滞片刻,仰面似哀求又似期待地说:
      “上帝会宽恕我的罪孽,对吗?”

      他猛地将拉普从地上拉起来,狠狠咬住他的嘴唇。拉普攀附在他身上,热烈地回应着他,他们在大雨中狂乱地拥吻,抵死缠绵不知今夕何夕。

      他们隐秘地、热烈地相爱了。
      白天,拉普是生活的奴隶;到了夜晚,拉普将他变成了一个丧失了理智的情感和欲|望的仆从,他不可自拔,乐在其中。他们的关系已经在这违背社会常俗的爱中扭曲倒错,分不清是谁才是真正的被压迫者。

      他沉迷在肉|体的极乐里。拉普是他的缪斯,他的君王,他的告解室。在一次亲昵的嬉戏后,他送给了拉普一把银质小刀,那是一次战争中的胜利品。

      闷热的吊床上,他们赤膊紧贴在一起,把玩着那把小刀。湛湛的刀锋,隐约映出他们纠结在一起的影子,好像来自遥远过去的记忆,终于在此时此刻被斩断,被终结。

      5.
      拉普带他见了当地的土著,就像剧场中的报幕者,为他拉开神秘帷幔下的冰山一角。

      他也得以深入了解当地人的生活。这里的土著并不像当局所说,是全然愚鲁无知的蠢货。他们有自己的文化,自己的语言,甚至在帝国的影响下,他们开辟了更现代的生活方式,像蓬勃的野草,迭代更新,生生不息。

      当地人依山傍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常常看到他们头顶着水桶,沿着蜿蜒广阔的大河禹禹前行,如倦鸟归巢。远离现代文明和娱乐的生活曾令他无比厌倦,但现在他觉得,也许这样的平静才是最可贵的财富。

      在部落里,他认识了一个同样留着长发的年轻女人,拉普叫她达佤,她和一个高级长官厮混在一起,还生下了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小杂种。

      他教达佤写军官的名字:克劳德·诺顿,还给孩子起了名字:贾斯珀·诺顿。

      克劳德从不管贾斯珀,他只在发泄需要的时候来找达佤,所有人都知道克劳德在家乡那边早已经成婚,可达佤依旧爱他。

      他意识到这里的人虽然温良怯懦,愚钝而谦卑,但并不敏感,永远按着既定的程式活着,只有拉普,带着一以贯之的忧伤,与他们格格不入。

      他时常疑惑:
      “拉普,你的痛苦从何而来?”

      拉普回答:“因为人有了思想,就会在灵魂上留下现实的伤痕。”

      他喜欢这句话,将它写在了给朋友托马斯的回信里。

      他开始和当地人频繁地接触,并且保持着亲切的友谊。适当地,他也会通过身份便利,为他们提供一些臂助。四季度的中旬是当地人的传统新年,拉普邀请他一起参加篝火舞会。

      他看到一群脸上涂着油彩的青壮年搭起一座两层楼高的篝火,由族长念下祝祷神明的长诗后点燃。

      拉普对他说:
      “这才是给予的含义,获取新的,摒弃旧的,保留应该保留的。”

      他说:“不彻底革新,只会走向灭亡。”

      “就算是这样,先生,”拉普说,“也该由我们的民族自己来主宰。”

      拉普拉着他的手,带着他迎向烈烈火堆。
      熊熊点燃的篝火映在他们的脸上,使得一张张古铜的脸庞泛着浓烈的血色,祖先和父辈的血液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流动,他们神情肃穆,低声吟唱着流传下来的史诗。

      然后他们手拉着手围绕火焰跳舞,那样狂烈野性的舞蹈,像对生命的礼赞,又像是苦难的发泄。
      他感到一阵自下而上的,魂灵的战栗。

      这片土地的冬天仍然温暖湿润,拉普已经完全搬进了他的木屋,他们整天厮磨在一起,他贪图温柔乡,只觉得自来到了一直渴慕的天堂。

      可好景不长,一天夜里,他们突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令远在河流这一端的木屋也发出焦虑的尖叫,吱呀吱呀的抖落下细碎的灰尘。紧接着,急促的号角声跟着响起。

      “那是什么声音?”拉普一骨碌坐起来,像只受到惊吓的动物。他瞪大了眼,紧张地望着窗外。

      他突然也觉得不安。他安抚了怀中的男孩,穿好军装下床集合。只是他没来得及回来告诉拉普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他得到了上级的命令,要求他立刻踏上战场。

      6.
      战争再一次打响。

      一些附近地域的分散力量联合起来,成立游击队抵抗宗主国的进攻,使得帝国被迫增派人手,迅速剿灭了反抗者。为了震慑某些蠢蠢欲动的念头,他们将捉来的俘虏全部处死,以儆效尤。这样的举动遭到国际社会激烈反对,认为他们单方面违背了战俘条约。
      而在此期间,当地政府一言不发,目睹了惨剧的发生。

      当他拖着疲惫的灵魂,和战后余生的身躯回到家里时,拉普还在等他。

      游击队员十分凶悍,他的腿上被炸弹炸伤,留下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索性还没有缺胳膊少腿,已经足够幸运。
      他不等军医到来,就迫不及待地返回家中。

      他急着见拉普。

      拉普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一言不发,颤抖着双手为他包扎。

      他实在爱极了这个小人儿,不忍心让他受到任何波及,他担心拉普害怕,于是不等自己伤口恢复,就提出带他去转转。

      没想到拉普执意要去看那些战俘遗体。

      死伤的游击队员人数太多,只得堆放在山脚的一处新挖掘的坑里,由于长期的高温,部分尸体已经有些腐化,等待着被集中销毁。

      在路上,拉普沉默得像一块生锈的铁,沉甸甸压在他的心脏上。

      终于,他们来到了山脚,战争远比想象的更惨烈,偌大的坑洞,横七竖八堆满了断肢遗骸,和已经巨人观的可怖残尸,这令他想到某些特立独行的艺术家,用无数散发着恶臭的细胞,共同组成了一座猎奇的雕像。

      他的枪法很老道,曾经在打赌中多次赢得一品脱黄油啤酒,也在战场上亲手结束过几条生命。
      尸体,他在战场上见过太多;对敌人,他从来没有多余的怜悯。可站在这扭曲的庞大造像前,他不禁在想,那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至死也不肯闭上的,是谁的儿子,又是谁的父亲?

      看着看着,这些无生机的躯壳,好像变成了成百上千个拉普,流干了所有的血,像死狗一样躺在那里,灰白的眼珠无神地望着他。他坚固的防线似乎一瞬间溃不成军。死去的生命突然不只是一个冷酷的数字,而且无数条曾经鲜活的人生轨迹,和他的家人朋友一样的珍贵,又是一样的轻贱。

      深刻的思想带来的不只有痛苦,还有迟到的醒悟。赤裸裸的残忍击中了他的心,他突然懂得了拉普的哀伤究竟从何而来。

      他捂住拉普的眼睛,不想他直面炼狱般的情形。拉普却挪开了他的手,只听他轻声地,坚定地说:
      “我要看,先生,因为逃避等于背叛。”

      于是他们默默地像那尸山行注目礼,直到猩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一跃而起,光芒照在尸体上,像燃烧的血。

      7.
      他第一次想离开这里。

      因为国际局势的巨变,帝国不得不重新调整作战方针,克劳德被召回了主战场,他毫不留情地走了,留下哭哭啼啼的达佤,和那个混血小杂种。

      他意识到这里有太多太多的达佤和贾斯珀,就像靓丽裙袍下溃烂流脓的褥疮,是时代的疾病。

      而他开始频繁地做梦,梦里大多是战火纷飞中身首异处的尸首,以及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息。军医说,或许他的精神出现了一点状况,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他去面见了自己的长官,提出调动申请。

      长官点了一只雪茄,狠狠吸了一口,才慢吞吞地说:“我的朋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现在正是吹响胜利号角的时刻,你却打起了退堂鼓。”

      “我不想处在这场残酷的剥削里,这是强盗行径。”

      长官不以为然。
      “我想你在这里和那群野蛮人待的太久,已经出现了幻觉,据我所知,你一直在和一个土著男孩搅在一起,恕我直言,爱德华,放在十九世纪你会被关进监狱。”

      “可现在是新的时代,我们却还像中世纪那样无知,只懂得暴力与压迫。”

      “听听你在说什么!先生,你的头脑已经被这里的生活腐化,开始可怜那些低贱的猪羊。弱肉强食,是永恒不变的真理,为了发展,我们将不择手段。这是帝国的荣耀!”

      他像听到什么幽默笑话一样捧腹大笑,“砰”地双脚并拢,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而后一比中指。

      “为了帝国?去他妈的。”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长官。
      “你,我,还有帝国,都是刽子手,等我们死了,只会下地狱。”

      8.
      亲爱的托马斯:

      不知不觉,我已经在这片土地生活了一年。还记得初来乍到时,我还怀着满腔怨气,现在,我逐渐爱上了这古老又历久弥新的大陆。她的神秘和美丽,实在令人着迷。在这里,我得到了更多关于艺术的灵感,以及心灵上的平和宁静。我计划在回国后创作一副关于东方的画作,我敢打赌它一定可以流芳百世。

      当你看到我的信时,一定会感到吃惊,为什么短短几个月,我的想法就已经截然不同?

      因为我看到了这里的一切,他们的眼睛即是我的眼睛,我看到了人民世世代代劳作,却得不到幸福的生活,这让我不禁思索,战争的本质是什么?

      我们拥有了更先进的技术,更多的财富,这本该怀有更充沛的仁慈之心,可现在,我们的国家却在剥夺他人发展的权利。我们怀着一颗愚蠢而又高傲的心,自以为是落后文明的拯救者,以进步之名,实剥削之实。可上帝说过,人是平等的,从没人生来就是奴隶。他们,那些被帝国奴役的土著,和我们的灵魂,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个女孩达佤,她和我的妹妹年岁相仿,却经历着截然不同的人生。她成了一个军官的情妇,因为她没有选择,她不明白平等的爱的含义,是被动接受的下位者。

      我对拉普的爱,是否也带有一种侵略的色彩?我不知道;或许那个小小的,神秘的东方男孩,才是指引我灵魂的神明。他包容了我的罪孽,洗脱了我手上罪恶的血。他从未因自己的身份而感到自卑,反而更加衬托了我的污秽。残酷的手段,或许可以摧残一个人的肉|体,却决不能损伤他对尊严与自由的渴望。

      啊,亲爱的汤米!我们处在这样癫狂错乱的世界里,更加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不安。我从没像现在这样,如此地痛恨战争。

      请为我回寄一本圣经,和一双钉了铁的皮鞋,我答应过拉普,在他十九岁生日的时候送他一双新靴子。

      你的朋友爱德华

      9.
      他念念已久的行程终于有了结果。

      军队以精神状况堪忧为由,命令他即刻返回帝国。他在接二连三的战争中得了创伤后应急障碍,已经严重影响了日常生活,只得回国休养。

      他无力抵抗时代的大潮,只能像隐者一样回避。他决定带着拉普一起,远离战场,离开是非之地。
      他的妈妈和妹妹一定会对拉普感到厌恶,为了防止拉普受到伤害,他计划去投奔在乡下的叔叔,他和拉普不管做农民还是樵夫,都可以生活得很好。

      如果拉普喜欢,等战争结束,他们也可以回到这里,他从没对拉普说过,他已经开始深深眷恋这片土地。或许当他们再次回到这间木屋的时候,不会再有任何人成为奴隶,也不会有什么宗主国,有的只是和平与安宁。

      只是拉普没有离开的许可,他需要想办法将他一并带回国内。

      他将一切都思虑周全后,兴高采烈地找到了拉普,将他的计划全盘托出。

      在他亲热地搂着拉普的肩膀,打算和他谈论未来的时候,拉普突然抬手,用他送的刀,狠狠扎进他的心脏里。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少年。

      拉普的脸色还像从前那样温和而平静。可从他的眼神里,他看到千百年来民族延续的悲苦与苍凉。那双雪亮的眼睛,是上帝对他的审判。他看到拉普的脖子上还带着自己送他的幸运银币。他失掉了最后的运气,那银币也成了给渡神喀戎的酬金,载着他划向冥河的尽头。

      他与拉普无法摆脱自己的身份,超越阶级的局限。他们面对面站着,三英尺之间隔着那堆尸山,千千万万死去的奴隶,千千万万双无神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他捂着汩汩流血的胸口,喘息着倒在地上,用土著的语言问:“你爱我吗?拉普,你爱过我吗?”

      没想到拉普居然用流利且标准的英语回答:“no,and never.”

      这是他此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眼光在一瞬间呈现出死人的灰色,留下一行心碎的泪。拉普坐在他身边,看着他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将爱德华的尸体丢下山谷,被一同抛下去的还有那把银质小刀。

      做完这一切后,他静静地坐在原地,等待着宪兵队的到来。

      拉普的忤逆行为引发了轩然大波。身为一个奴隶,竟敢以下犯上,杀害长官,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行。统治者本打算用当地传统的刑罚,将他活活烧死,可有些领导者却认为如此酷烈而不人道的刑罚,并不是文明的宗主国作为。经过军事法庭审判后,他们决定对他施行枪决。

      现在正是连绵不断的雨季,行刑这天却是个难得的晴天。太阳酷烈地拷打着,日光给在场的人身上都配上一层枷锁。

      拉普带着镣铐,走上行刑台。他的同胞们羔羊般沉默不语,仰视着他。日复一日的劳作和压迫,使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生不如死的麻木,这让拉普突然想要替他们流泪。

      可他们仍然瞪着死白的眼睛,像在看一条无生命的干尸。

      拉普不怪他们,他只感到物伤其类的心痛。

      他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没有为他人流过泪,轮到他赴死的时候,自然也不会有人哭泣。

      唯一肯为他落泪的,已经被他亲手杀死。

      拉普最后一次抬头,看着他们世世代代敬奉的太阳,心中却想到了爱德华对他说的那句:“人生谢世必遇患难,如同火星飞腾。”

      他说:“上帝从不曾宽恕任何人。”

      两声枪响后,他倒在地上。

      行刑队将他抛下山谷,就像他对爱德华所作的那样。

      拉普的死没有荡起一丝涟漪。两年后,这片土地推翻了宗主国与旧制度的统治,宣布独立,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却又好像归于原点。无论如何,太阳总是照常升起,永恒注视着这片饱经苦难的沃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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