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祭

　　其实这么多年了，一直是我在保护江夏李氏，要真遇到我都难以自保的事，李家人更没可能保护我。

　　再说江夏位于扬子江中游，跟东海隔了不知多少山山水水，我这无名野神能和可化神龙的东海神蛟一族扯上关系，我委实难以置信。

　　但这句话是明华子留下来的，很有分量。

　　明华子本名李明华。一个人如果能够被称为“某某子”或“某某君”，那么这人必然不是普通人。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李明华在江夏李氏族史，乃至在人族修真史上，都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他英年早逝，修为至多大乘期初期，却可称是开宗立派的人物。
　　七百年前，修真道尚未盛行，少师长无宗门，时人修道如夜淌急水，谨慎摸索。而李明华金丹之后仅靠自己，便能在二十多岁时修至元婴，甚至扶持江夏李氏成为如今的修真界七大家之一，不可谓不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可惜的是那个时代的修真道才刚开始发展，理论、功法、道术等皆不成熟，所以纵然这位奇才的天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后来都没有机会飞升成仙，最终溘然长逝，入冥府轮回进六道转生。

　　但他留给李家的东西足以李家人至今都尊敬崇拜他。

　　更不会忤逆他的遗言，尽管我们不理解。

　　所以现今的家主很头疼。

　　虽然我对明华子没有印象，不过很可能有过交集，便也不打算违背他的遗愿，于是干脆自己动手做神牌——我寻了块木头，制成指甲盖大的小木牌，滴上心头血，留下魂魄印记后宿在其中。

　　做完后我找来李殊明，将这事同他说了，教他告诉他爹不用愁了，他却一脸震惊，问我：“你原来是草木之神？”

　　我屈指轻敲他额头，道：“我觉得我没那么正统……否则我现在就在天上了。”

　　“书上说，生灵有念，非相通者无可御。不是同类不能在灵木上留印宿魂。”

　　“哪本书，书上的谁说的？”

　　“明华子前辈的《长安游记》——他靠游历悟道，这话是他游历时遇到的贵人说的。”

　　我：“……”又是李明华。

　　不过这话是有几分理。我帮李殊明伏妖降魔战堕仙时，施术状态跟留印木牌时完全不一样，前者是调用天地灵气以施展功法，后者是以我心为本源传递己身灵力。可我想不出个所以然，便随口道：“那万一我脱出了三界六道的限制呢？李明华也没记录过我这样特殊的神吧？”

　　李殊明头靠着我的肩膀，像在思考我的话。

　　这孩子从小到大就没变过，十分黏我，长这么大也没和姑娘在花前月下说情话过。我曾担心这孩子的姻缘，明里暗里敲打过好几次，他却坚定地同我说不找女道侣，既然他道心如此，坚定修行，我也只好作罢。

　　少顷他坐直，目光久久凝视着我，眼里有许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今天有什么不一样，我的脸百年不变，相处这么久不应该没看够我。

　　他却道：“你确实和所有神族都不一样，你会不会像话本《东海南花开》写的那样，有离开的一天，可是……我不想跟你分开。”

　　《东海南花开》，我晓得，据说改自七八百年前一东海神龙和一木棉花妖的故事。传闻那神龙爱上花妖并与之结姻，育有一子，可神族与妖族相交到底有违天道，所以神龙为护花妖和孩子，于某一夜悄悄离开，独自去往无界之界受罚。也不知真假。
　　这孩子莫不是担心我会像神龙一样骤然离开？
　　在李家呆了七百年，我发现人族少年时期的小孩都有个共同点，动不动就伤春悲秋叹离别，感伤于聚少离多，看样子李殊明也不例外。
　　我不由叹口气，说：“我能去哪？我待在李家的时间比你都长，你担心什么。”

　　他终于没再纠结，抱住我的手臂说几句话后，便按我说的去把神牌的事告诉他爹。

　　出发那天他爹设了个简单的早宴——说是简单，但天光微熹时仍是吵吵闹闹，总之山顶是没法继续睡了，我于是溜到山脚桃林里找了棵枝干粗壮的树，在开满灼灼桃花的枝桠间小睡。

　　睡前估算好时间，醒来时恰好看见李殊明走到我面前。

　　他的行李都放进储物宝器，自己一身绣金纹红色劲装，腰悬长剑，一派意气风发的模样——是我鲜少见到的模样。
　　我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他长大了，已经是个又俊又高的少年郎，不再是十一年前那个躲在我身后嗷嗷大哭的小孩了。

　　我在满树桃花间笑着招呼他，忽而有种养大孩子的喜悦，伸手折了枝桃花并施个小法术，从树上跃下递给他。
　　我道：“我听说你们人都喜欢花，时不时开个品花会。我突然想送你点什么，手边却只有这个，不过我施过法了这几天不会凋谢，权作薄礼祝你顺利悟道。”

　　晨间山风徐徐，拂过桃林，吹动衣袖。我此时倒很愉悦，只是不知为何李殊明愣在当场，好一会儿才伸手接过桃枝，仿佛对待珍宝一样抚弄它，极珍重极缓慢地道：“谢谢，我很喜欢，我会好好保存它的。”
　　想来许是这孩子真的很喜欢桃花。

　　我说：“那我先进木牌睡觉啦，你小心点，有解决不了的事尽管找我。”

　　“等等，你……你可以稍微陪陪我吗？”

　　我还没有完全恢复，仍然要沉睡养息一段时间，但陪他走一走也不是问题：“也行。”

　　他一如往常牵我着的手，在艳艳桃林里穿行。我少见人间景色，这一路花开得很盛，团团簇簇压枝头，如云如霞。

　　看东看西，不自觉间又瞧瞧李殊明，不由暗下感慨，平日里我懒于站立，不是躺便是坐，此番同行，头一次觉察这孩子身量竟与我相当。
　　想曾经，他不过是被我抱在怀里的婴孩。

　　李殊明倏忽间也看向我，眉目忽而溢满笑意，声音都带着轻快：“你看来看去的，可是喜欢这景色？以后你多同我出游，可好？”

　　“还好吧，我毕竟沉睡那么久，很少看看世间是何模样。不过陪你走走，倒也行。”

　　他脸上笑意更深，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你要一直陪着我！”

　　我随口应：“好啊。”陪陪他也不是大事，况且只要神龛在，莫说陪这小孩短短一辈子，便是陪李家又一个七百年也不是问题。

　　林子也不大，不多时便走到尽头，我与李殊明说一声，就入木牌沉睡。

　　唯一令我没想到的是，李殊明对待木牌跟对待庇佑铜钱似的，在我没留意的时候给木牌钻个孔，拿根红绳串起挂在胸前。
　　这个地方过于亲密，我委实有些许抗拒，但想想我确实是他的保命神，李家七百年来也没短过我好祭品。
　　那就算了，不跟这十六岁的少年计较。

　　也不知是不是头一次脱离我睡了七百年的神龛，在这小地方我睡得不安稳，竟然做起梦。

　　我梦见我与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剑修同行游玩，与他到车水马龙的长安城四处闲逛。恰逢上元节金吾不禁，灯火熠熠，满城繁华，一派火树银花不夜天。久居闺阁的女子走出门，或赏灯看花，或邂逅如意郎君；官宦人家的宝马雕车驶上街头，熏香阵阵；伶人在游城花车上扮作神明妖鬼，表演杂技与戏曲。
　　我牵着他的手，在川流不息的长街中逆行，看见行人头顶火杨梅，看见街边摊上的精巧糖人，看见街上悬挂的盏盏花灯。我没有看青年，却知道他一直注视着我。
　　走着走着我忽然很想回过头去回应他的目光。
　　可是当我回头，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街景、行人、灯火、青年……刹那间尽数化作飘渺云雾。

　　云雾再度凝聚，却是截然不同的场景。

　　代替太平逸事的，是滔天巨浪。
　　电闪雷鸣、乌云蔽日，满世界都是水和雨。天上层云间有神龙若隐若现，地下深渊里有远古魔物嘶吼嚎叫，水涌上陆地，淹没山林人间，飞禽走兽、人鬼山妖都在逃亡。
　　荒唐又怪诞，见者心悸，闻者惊慌。假如它会在世上出现，必然是浩劫一场。

　　这场风雨，其实是冲着我来的。
　　我将灵力汇集在掌心，准备抵挡天地异象的第一次攻击。
　　此时那青年再度出现，与我并肩作战，共同抵挡这场风雨。

　　我不晓得怎么会做这样的梦，而且直至梦境结束，我都看不清全程陪我的青年的面容。

　　不过现在并不是关心梦境的时候，我会醒来，必然是因为李殊明遭遇了什么致命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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