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量人生

　　两月没见，朱智骁身材明显拔高了几公分，依然清瘦，许是夏日阳光的暴晒，脸也比之前黑了，还添了紧致的线条，眼神愈发精亮。

　　“智骁，你怎么在这？”艾荀沉重的脸色舒缓了几分。

　　“哥，我妈受伤了，在这住院，我刚出去买了包子。”朱智骁边说边晃动手里的塑料袋。

　　艾荀抬眼一看，“人民医院”的主楼就矗立在马路对面，焦急问道：“你妈她怎么啦？”

　　“昨天傍晚下了暴雨，我妈受伤了，我给她送医院了。”朱智骁眸光熠熠，语气却很平静。

　　艾荀发现这个男孩似乎一夜间就长成了男子汉，拍了下朱智骁的肩膀：“走，去看看你妈妈。”

　　艾荀与朱智骁一起进了人民医院大楼，坐了电梯，然后去了后面的急诊病房。

　　“你妈哪受伤了？”

　　“额头流了很多的血，当时差点把我吓晕过去。”朱智骁说话的声音依然带有心有余悸的惊恐。

　　“她现在怎么样了？”

　　“一晚上都昏迷不醒，担心死了，今早才醒了，刚说饿了，我就出来给她买包子了。”

　　“被什么砸中的？”艾荀睁大了眼。

　　“没看清是什么，当时正在下暴雨，还刮着台风。”

　　二人走到走廊，然后进了一间病房。

　　病房内设三张床，朱珍就躺在最靠里的病床上。

　　朱智骁领着艾荀走近床边，朱珍瞪着天花板的眼移了过来，发现了艾荀的身影，猛地抬头：“你……是……朱彦的朋友？”

　　艾荀见朱珍挣扎着要坐起，头上还缠着纱布，赶紧扶住她：“大姐，你千万不要动，我也是刚听说你受伤了，两手空空地来看看你。”

　　朱珍焦黄憔悴的脸上浮起了笑：“看你说的，能来看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大姐，你是怎么受的伤？”

　　朱珍就把昨晚受伤的过程描述了一遍。

　　昨日傍晚天气突变，新闻里也预报有台风登陆，请市民早回家，所以她打算提早关门，刚出店回家，暴雨就倾盆而下，她只好在店里等雨小了再回去。

　　朱珍的店铺和住处相距不过五分钟的路，平日她也没把下雨当回事，上班也经常不带伞，可昨晚却与众不同，那暴风雨持续了时间很久，中间朱智骁给她打来电话，询问要不要给她送伞，被朱珍拒绝了，她觉得再等等，雨肯定要小了。

　　朱智骁放下电话，并没听妈妈的话，他打着一把伞，夹着一身雨衣就出门了。

　　朱珍站在店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观望外面的雨雾，很快就看见举着伞、全身湿透的儿子，这让她既生气又心疼，等朱智骁赶到店里，她让儿子穿上雨衣，儿子说不用，反正也都湿了，坚持让妈妈穿上雨衣，朱珍只好穿了雨衣，跟着儿子出了店。

　　两人走到半路，骤然起了一阵强风，吹得周边的垃圾桶、自行车和树木花草全都东倒西歪，凌飞横落，朱智骁脚底踩了什么湿滑的东西，突兀地摔倒了，就在这时，远处飞来一个不明的物体，正好砸中朱珍的额头，她当时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就躺在这张床上了。

　　艾荀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便听见病房门口有人喊：“查房了。”

　　艾荀和朱智骁转头一看，从门外进来七个人，最前面的是位中年主治医生，后面跟着六个年轻医生。

　　主治医师走到朱珍的病床前，低头探看了朱珍的额头，点头道：“伤口倒没多严重，看你精神状态还不错。”

　　朱珍斜靠在床头，仰脸道：“医生费心了，我就是稍微有些头晕，其他都还好。”

　　“医生，我妈这病不要紧吧？”朱智骁伸着脖子问。

　　“都醒过来了，说明问题不大，再观察一天，如果没别的情况，明天下午就可以出院了。”

　　“哦，那太好了，医生这到底是什么砸伤的呢？”朱珍问。

　　主治医生笑了：“你自己都不清楚，我怎么会知道呢。”医生沉吟了一刻，像想起什么，“我听化验科的人说，从朱珍的伤口组织里有发现坚果类的物质，类似核桃壳渣滓。”

　　“啊？”艾荀吸了口气。

　　“会不会是你家附近种了核桃树，大风吹来，核桃掉下来砸中了人。”一位年轻的男医生推测道。

　　“这伤口还挺严重的，单纯核桃从树上掉下来，就能把人砸伤吗？”另一个女医生质疑道。

　　“也许是台风的力量导致的呢？”年轻男医生喃喃道。

　　“这台风都长眼睛了啊。”女医生笑了。

　　一时也没有定论，众医生都不说话了，齐刷刷地转身离开了病房。

　　朱智骁觉得莫名其妙：“我家附近从来没见过核桃树啊。”

　　“也不一定是从树上掉的，也许是哪个卖干果的摊子上的呢？”朱珍猜测道。

　　艾荀看朱珍没有大碍，况且朱珍饿了准备吃饭，便告辞道：“大姐，我得走了，过两天我去看你们。”

　　朱智骁把艾荀送到电梯口，忽然抿唇笑问：“心柔姐呢？”

　　“她很好，哦，前两天她还说马上就开学了，回头得继续给你补课。”艾荀心情愉悦起来。

　　“好啊，暑假马上就结束了。”朱智骁见电梯门开了，连忙帮艾荀按住电梯。

　　艾荀摇手：“回去吧，好好照顾你妈，有事给心柔姐发微信。”

　　电梯在朱智骁的笑容前关上了门。

　　艾荀决定回西街小院。

　　艾荀出现在小院里时，司心柔正在院门口和邻居大爷聊天。

　　“什么时候开学啊？”大爷举着剪子给门口的夹竹桃减去干枯的枝条和叶片。

　　“后天……大爷，我把这夹竹桃搬我院里养吧？这样浇水方便。”司心柔手里拿一喷壶，不住地向叶片上浇水。

　　“你那么忙，管得过来吗？我这就是顺带手的事。”

　　“我每天都在，可以照顾的。”司心柔头也不抬地刺水。

　　“按理说，这花是艾青山家的，既然房子租给你了，也该归你管，你想怎么就怎么吧？我给你搬进院去？”大爷收了剪子，撸袖子要搬花盆。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司心柔撂下喷壶放门旮旯里，蹲下就搬起了花盆往院子里走。

　　“这闺女，越来越……”大爷话没说完，就进了自家的院子。

　　司心柔搬着花盆吭哧吭哧走了没两米，就被艾荀接了过来，手里的份量即刻落空了，仰脸便看见了艾荀苍白却略带微笑的脸，司心柔瞬间绽放了笑靥，如眼前盛放的夹竹桃：“你可回来了？”

　　艾荀半蹲屈身，把花盆放到窗根下，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被司心柔扑了个满怀。

　　“你去哪了？”司心柔环住艾荀的腰，脸在艾荀的胸前蹭来蹭去。

　　艾荀被蹭得一身躁，脸色绢白得半天没吭声。

　　“我好想你。”司心柔温柔的声音滋滋冒糖，让艾荀从上到下都发了酥。

　　艾荀僵硬地撤开了身子，他心里有点苦，眼下寿量有限，必须恪守自持，无奈地笑：“事情办完了，回来看看你。”

　　司心柔扬声问：“只是看看么？”

　　“嗯，也不全是……我也想你了。”艾荀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他以前走到哪都无所顾忌，可现在他无论做什么都会想到司心柔，这就是人们说的情感牵绊吧。

　　司心柔小脸娇羞，却甜笑不止，垫脚伸臂挂在了艾荀的脖子上。

　　艾荀有些猝不及防，欲休还迎地托住了司心柔的臀，他觉得自己真是口是心非，忍不住低头吻在司心柔蝉翼般翕动的眼睑上，将他的唇骚动得奇痒，他一用力上提，将司心柔托高了，吸了口气锁住了司心柔圆鼓性感的樱唇，这才两日未见，他不知是什么魔力驱使他就想和她在一起，他一边缠绵地吻她，一边脑海里生出个声音在警告他，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你会早早从人世消失的，可他贪恋地不舍，正在精神挣扎时，就被一串急促的铃声拉回了神志，他挣脱了司心柔的胳膊，将她放在院子的水泥地上。

　　声音是从司心柔裤兜里发出来的，司心柔娇艳的红晕还未从脸颊上褪去，她娇喘着粗气站稳了，伸手掏出还在急吼吼震动的手机，低头一看，电话来自褚君兰，司心柔与艾荀警觉地对视，快速接通了，问道：“褚老师，您在哪？”

　　“小司，今早我们回来了。”褚君兰清亮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方博士怎么样了？”司心柔关切道。

　　“他昨天就醒了，今早我们坐飞机回来的。我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和他讲了，他说很后悔做了对不起艾荀的事，他会主动撤回那篇SCI论文，另外，如果你想知道他是怎么得到艾荀的背包的，你可以来我家，他会告诉你的。”

　　司心柔怕夜长梦多，连忙问道：“今天下午我过去方便吗？”

　　褚君兰顿了下，随后应允：“可以，我把地址发给你，坐地铁来就可以。”

　　司心柔还没吃午饭，问艾荀想吃什么，艾荀说想吃饺子。

　　司心柔笑咪咪道：“好，还有你最爱的奶茶。”

　　两人一同去了西街上的饺子馆，艾荀一连吃了三大盘饺子，还喝了一杯红豆奶茶。

　　司心柔一共没吃四五个，望着毫无吃相的艾荀，将一双水汪汪的眼珠快瞪了出来：“亲爱的，你这两天没吃东西吗？”

　　“昨晚光喝酒了，没吃什么。”艾荀突然发现盘子已经光了，司心柔好像都没怎么吃，有点发窘，“要不再来一盘吧？”

　　“你还没吃饱吗？”司心柔眨眨眼。

　　“我饱了，你好像没怎么吃啊。”

　　“我吃饱了，咱们走吧。”

　　两人坐了差不多七八站，到了褚君兰所住的小区，是一座现代化的高层社区。

　　“褚君兰以前住这里吗？”司心柔问艾荀。

　　艾荀摇头：“这应该是我离世以后才搬来的，以前她住学校宿舍。”

　　二人根据地址，很快摸到了褚君兰的门牌号，艾荀嘱托了几句，便隐了身。

　　司心柔在褚君兰的门铃上按了一下，还没等按第二下，褚君兰已经打开了门，褚君兰依旧温柔优雅：“小司，请进。”

　　司心柔小声问：“方博士能走动吗？”

　　“他还在床上休息，不过头脑很清楚，没有大碍。”

　　司心柔跟着褚君兰穿过幽长的过道，上了一段旋转楼梯，在二楼门口的房间，褚君兰推开了房门。

　　屋内光线晦暗，窗子上拉着白色半透明的窗纱，屋内陈设简单，一张宽大的双人床、一个梳妆台和两把背靠椅就是全部的家具。

　　方晓旭正斜靠在床头，听见司心柔和褚君兰进来，口气宛如往日那般亲切：“小司，刚听君兰说你要来，我恭候多时了。”

　　司心柔不得不佩服方晓旭，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不会丢掉面子，让人难打笑脸之人啊，刚才还不知以何种语气对他，现在不得不稍微给他点面子，问道：“方博士，你身子还好吧？”

　　方晓旭见司心柔语气较为客气，松了口气，言语恳切道：“多谢你的问候，我现在其实是一副忐忑的心情，我知道自己已成为一个失德的学者，以后恐怕再难走学术之路了。”

　　在褚君兰的引导下，司心柔小心地坐到了方晓旭床边两把椅子之一，褚君兰则坐到另一把里，两人都默然不语。

　　方晓旭苦笑道：“我听君兰说你很关心艾荀的事情，而且与警局有联系，我现在就是想把我知道有关艾荀的事情都告诉你，也许这能减轻一些我的内疚感。”

　　司心柔抬起了头，目光直视方晓旭：“那好，你说吧，我能用我的手机录个音吗？这样我就可以把这个证据提供给警方。”

　　方晓旭点头：“没问题，我保证今天说的没一句话，每个字都是客观真实的。”

　　“那好。”

　　去年腊月，艾荀离世的第三天傍晚，方晓旭去A大游泳馆游泳，他有每隔两三天去游泳的习惯，每次都带个小手提包，里面装了泳衣，泳镜和洗澡用具，那天他照常带着小手提包去游泳，他换好泳衣，戴好泳镜就去游泳了。

　　一个小时后，方晓旭准备穿衣回家，用钥匙打开更衣箱，发现自己的格子里已经没有了那个小手提包和衣服，只有个黑色的双肩包。寒冬腊月，他丢了自己的衣服，总不能光着回去吧，他索性打开那个黑包，翻看有没有可穿的衣服，发现里面的确有可以穿的衣服。有条长裤和卫衣和衬衣，他也不管是谁的，反正先穿为上，那衣服的主人肯定比他身材高大，所有衣服都肥大，但总算能遮蔽身体，他想着先回家再说，于是穿了衣服背着黑包就回家了。

　　等到家后，方晓旭才将黑包里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查看，看到了电脑和一些资料，当时，他看见资料上有写着一行笔迹，他当时就惊出一身冷汗，他认识艾荀的字，莫非这个包是艾荀的？可艾荀已经死了，还有警察来实验室问过情况，他不敢将这个包拿出来提供给警察，他害怕承担任何的风险，于是就悄悄将这个包藏了起来。

　　过了小半年，艾荀的事情基本尘埃落定，警察初步认定此案为意外事故，他才敢拿出这个包，另外他找出了艾荀的电脑，起初电脑有开机密码，他试过许多回都失败了，当他与褚君兰交往后，灵感突现，她用褚君兰的生日试探了开机密码，没想到真让他给蒙对了，终于打开了艾荀的手提电脑，这才发现了艾荀所有的研究资料和他的毕业论文草稿，他也是鬼迷心窍了，觉得艾荀既然已死，不会有人知道，就在艾荀博士论文草稿的基础上稍加调整和修改，就发表了那篇轰动一时的SCI论文。后面大家也看到了，他收获了许多的荣誉和橄榄枝，收割了本该属于艾荀的荣誉和利益，他现在肠子都悔青了，他的人生已经有了污点，从此前途暗淡了。

　　司心柔怎么也没想到方晓旭是以这样天上掉馅饼的方式得到了艾荀的背包和电脑，疑惑道：“你是说，有人成心要把这个包送给你？”

　　方晓旭眼光锐利地从镜片后闪烁着：“最初，我以为得到艾荀的背包纯属是一个巧合，但越想越不对劲，这巧合让我每每想来，都觉得不真实，反而觉得这其中充满了阴谋。”

　　“方博士，你觉得谁会成心这样做呢？”司心柔激动地身子向前挺了挺。

　　方晓旭微微摇头，我想过了，昔日我的同窗、师兄弟、导师都没理由引我上钩。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一点头绪都没有。

　　艾荀隐身站在方晓旭的床前，听得是一头雾水，没想到方晓旭是条上钩的鱼，可这个下诱饵的人是谁呢？

　　“上次我在游轮上被你假冒艾荀的男友追，我真是吓破了胆，我不知道你怎么给他化的妆，他确实太像我师兄了，连说话的声音和语气都像，你们这招数简直太……”方晓旭想说“阴损”，但想到自己有错在先，也就闭嘴了。

　　“方博士，那天你被我男友追到冲浪区，后来被水流冲到了顶端，怎么好端端地掉到海里了呢？”司心柔突然想起这个问题是艾荀刚才叮嘱她要问的。

　　艾荀紧紧盯着方晓旭的脸。

　　“别提了，我当时惊吓过度，又被水流冲刷得精疲力竭，刚被冲到冲浪区顶端，我爬起身要走，就被一阵旋风卷到了防护网上，我两手紧紧抓着防护网，一刻都不敢放松，否则就会沉入大海，可是突然，我感觉自己的后脑被一个东西击中了，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后来听君兰说，我真的沉到了大海里，多亏你的男友把我救了上来，我得好好感谢他，没想到他是非轻重分得很清，我真是自愧不如！”此时，方晓旭诚心诚意在悔过，司心柔见他眼里充盈了泪水，看着倒有点可怜。

　　司心柔录好了音，方晓旭说他能想到的都告诉她了，他是真心想弥补自己的过错。

　　司心柔忽然觉得方晓旭似乎也没那么可恨了。

　　司心柔告辞了方晓旭和褚君兰，离开了褚君兰的家。

　　司心柔刚出了楼，艾荀即刻现身了。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显得很茫然。

　　“究竟是谁用你的论文引诱方晓旭呢？”司心柔先开口问道。

　　“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司心柔紧接着又自言自语。

　　艾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个在船上要害晓旭的人与那个泳池送包的人有密切的关系。”

　　“那……是不是应该去游泳池管理处问一下呢？”司心柔眸光闪耀。

　　“亲爱的，你真聪明。”艾荀拥着司心柔朝A大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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