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舍街档案

　　总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知道，我感觉到了，但我说不出来。师父刚退休的那个月还算风平浪静，从进了十二月开始，宾舍街，渐渐暗涌翻滚。就像半夜一个人上厕所，总觉得周围气氛诡异，好像暗处藏着无数鬼魅和眼睛，转过身，却什么也看不见。
　　这种时候，局长竟然塞给我一个毫无经验、长相身材更像男模的新丁。我需要帮手！

　　尚俊把我的飞鹰奖章裹在衣角里擦了擦，放回储物格。我时而像精神病患者一样垂首低语，时而挥舞夹着香烟的手慷慨激昂像个演说家，压抑的气氛、无能为力的失眠、无辜的赌场小弟、失踪的妓女，我不能指望迈克，他只会以暴制暴，而我，是纪律部队的一员。我身后有强大的政权暴力机构，可我还是像个无助的孩童一样被困在这辆破旧的老爷车里。电视上那些穿梭在各个凶案现场、缉拿罪犯时英勇有如神助的同僚，我一个也看不到！我只看到一个新丁，坐在我旁边，脸色平静的像一潭死水。估计已经被我吓傻了。
　　我趴在方向盘上，述说让我筋疲力尽，感觉糟透了！

　　尚俊轻拍着我的肩膀：“就算现在不能信任我，至少别急着否定我，我会尽我的最大努力帮你。”
　　我失笑，新丁的满腔热血，我完全理解。算了，不想再多说。我发动车子，准备调头回去。
　　“不去了？”尚俊问我。我直视前方，点点头。他摸出手机，按下一个号码。我不去看他，也不打算关心他要打给谁，可他的话还是一字不漏的钻进我耳朵里。
　　“喂？李威？是我……挺好的、对了，问你个事，我听说鹏飞的爷爷去世了……哦、行、那我也过去，你在小区门口等我，我们一起进去。”挂了电话，见我盯着他，尚俊冲我顽皮地眨眨眼：“巧得很，我跟嫌疑人的儿子是高中同学。”
　　我木着脸看向前方，脚下猛踩，转过车屁股，向深水区飞驰。

　　路上，尚俊从包里掏出两个黑色的像纽扣一样的东西，把其中一个塞到我的右耳朵里。
　　“这个是最新的监听设备。”说着，他把一个小巧的遥控器放到我方向盘后面的挡板上，“这个是遥控器，按蓝色键是开始录音，按红色是停止。”
　　“哪里搞到的？”我不去看他，心里诧异。
　　“秘密。我有我的路子，总之以后缺什么，告诉我。我会想办法。”

　　如果说宾舍街在男人器官的顶端，深水区就在男人力量的源泉——储存种子的地方。

　　我把车速控制在压线的边缘，问尚俊：“为什么要来宾舍？”
　　“你觉得呢？我猜，你觉得我不知道天高地厚、自以为是、空有嫉恶如仇的抱负。”尚俊自问自答，语气轻快，“我小时候去过一次宾舍街，觉得很神奇，老旧的房屋、昏暗的街角、冒着热气的废弃下水道……有点像电视里的罪恶之城。”
　　“你在写诗？还是讲故事？”我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我说事实。”尚俊无所谓的耸耸肩。
　　“然后呢？”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漫不经心。
　　“嗯、我想看看真实的宾舍。”
　　“然后呢？”
　　尚俊被我问的一愣：“什么然后？”
　　我冷哼：“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告诉外面的人宾舍有多不堪、多肮脏、多有必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尚俊没说话。不顶撞掌控着自己工作业绩考核大权的人，是个好习惯。我就从来不顶撞师父。想起师父，我又开始烦躁起来，去兜里摸烟。尚俊按住我的手，突然说：“别总像个刺猬，只会扎伤自己。”

　　我把车停在两条街以外的地方，我车身上的“我来自宾舍”一路上吸引了太多各异的目光。尚俊离开我的视线之后，我右耳朵里就传来他的声音：“能听见吗？”
　　我笑起来，这个白痴，我能听见也没办法告诉他啊！
　　“笑什么？说句话来听听。”
　　“你能听见我说话？！”我瞬间坐直身子。
　　“挺清楚的……嗨！李威！”尚俊好像已经跟他的同学汇合了，我适时闭嘴，摸出烟点上。
　　“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我听见尚俊带着轻笑的声音，像在跟他的同学说话，又像在跟我说。

　　两个年轻人开始说无关紧要的废话，我靠在椅背上，眼神飘向外面。每个路过的人都会向我车身上的字行注目礼，幸好我贴了全黑的车膜，不然我想他们会拿同样混杂着惊讶、好奇、鄙薄的目光来研究我的脸。好像多了这几个字，我就跟普通人不一样了，就算没多个眼睛，眼神里也该有放荡罪恶的气息。

　　我记得刚到宾舍上班的时候，对站街的姑娘非常排斥。同样是女人，我真的无法理解她们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有综援不要，偏去站街。我以突击检查的名义，门都不敲就拿备用钥匙打开一间一间的小旅馆房间。我试图用挑衅和傲慢让那些姑娘难堪、无地自容。我得到的只是嫖客懊恼的抱怨，和姑娘们幸灾乐祸的窃喜。就是那次，我认识并且记住了诺拉。她看了我一眼，没有丝毫不悦地从那个肚腩像座小山的男人身上爬起来。面对我的质问，她边穿内裤边说：“有男人让我上，被我上完还给我钱花，为什么不呢？”我想了很久，越想越觉得诺拉的话有道理。至于是什么道理，我也说不明白。
　　我生长在宾舍街以外的地方，我曾试图改变宾舍的糜烂和放荡。到今天，我彻底投降，只想在我有生之年默默的守护，多一天是一天。

　　“喂？喂？”我耳朵里传来尚俊低低的呼叫。
　　我揉了揉脸，打起精神：“我在。”
　　“我们进来了，很多人，我在厕所，等下我就去找王志浩。我叫他王叔叔。”尚俊的语速很快，话挺靠谱，听着挺像那么回事的。
　　开门声、脚步声、人确实挺多的，耳语的嗡嗡声不时传来。
　　“王叔叔！”我听见尚俊故意提高但还不至于让人侧目的声音。接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很友善，他们应该不算陌生。
　　“小俊，我正要找你，到我书房来。”
　　随着房门开阖的声音，周围瞬间安静。我拿起方向盘后面的遥控器，把右手拇指轻轻放在遥控器的蓝色按键上，不自觉地有些紧张。

　　“昨天你爸爸给我打了电话。”是王志浩在说话，之后就沉默下去。
　　半晌，传来尚俊略微尴尬的声音：“呃、爸爸他……”
　　“我跟你爸是好朋友，你跟鹏飞又是同学，你爸在国外，暂时回不来，叔叔说你几句应该不为过吧？”王志浩的声音潜藏着隐忍的不满。
　　“嗯，叔叔您说。”
　　“你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王志浩的声音陡然提高，吓了我一跳，好像还有拍桌子的声音传来。
　　“徐局长昨天打电话给你爸，说你坚持要去宾舍，为什么？！咱们这种家庭的孩子，去那种地方，你到底想干什么？！当时你爸让你读法律、你偏去考警校，也不要紧，警察局长的位子坐一坐也是可以的！你去宾舍做什么？！在那种地方你还指望能有什么出息？！”
　　典型的双面人格。人前温文尔雅、人后暴跳如雷、瞬间暴怒、我真担心他下一秒就会冲过去把尚俊活活掐死。

　　沉默。可怕的沉默。我低头点烟，有点担心，这个新丁，该不会被吓傻了吧。

　　“王叔叔。”尚俊开口，听声音还挺镇定的。我刚松了一口气，他就说了一句让我当场吐血的话。尚俊说：“您不是也去宾舍了吗？”我瞬间抓狂！恨不得马上冲到他面前给他一巴掌！
　　“说这些干什么？！”我压抑小声警告他。
　　尚俊好像完全没听见我的话，他继续说：“就在十天前，有人在宾舍看到您的车，据说您还带走了一个妓女。王叔叔，是这样吗？”
　　什么叫新丁？！我真是猪油蒙心！才会相信一个新丁的信口雌黄！

　　良久的沉默。我愤怒的火焰都熄灭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无力的绝望时，王志浩才幽幽开口：“谁告诉你的？不要听信那些人胡说。”
　　尚俊没说话。靠！刚才那么多废话，现在倒装哑巴了！
　　“小俊，这个社会比你想象的要复杂的多，不要轻信别人的话。十天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还在法国开会，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宾舍，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鹏飞或者我的秘书。”
　　“真的？！”尚俊好像真的挺惊讶。
　　王志浩笑了起来，他应该走到尚俊身边了，声音大不，但听得更清晰：“叔叔什么时候骗过你？叔叔不骗你，不代表别人不会骗你。你要是坚持自己的决定，叔叔也没办法。如果有什么问题或者需要帮忙，第一时间来找我。不然你老爸回国的时候，我就难堪了。”
　　“我知道了，我再好好想想吧。谢谢王叔叔。”尚俊的声音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泄气而内疚。

　　我摘下耳机，放在指尖把玩，轻声说：“我先回去了，你回家想清楚吧。”

　　在路边的快餐店填饱肚子，回到警务室，已经一点过，迈克的法拉利赫然停在院子里。我推开门，就看到他正坐在我的位子上，翘着脚翻看着我的记事本。
　　除了尚俊，还有一个人敢随便进我的屋子，不管我在不在，就是迈克。

　　“怎么样？”迈克看了我一眼，继续翻本子，丝毫没有翻看他人隐私的内疚。我也没什么隐私不能给他看的，把他的脚从我桌子上推下去，我转身靠在桌子边点烟：“不太好。”
　　“哦？”迈克起身走到我面前，拿手捏着我的下巴挑起来，“让我看看，我的小猫咪忧郁了？没有方向？还是、无能为力？”

　　迈克长得五官深邃，黑褐色的眼睛尤其迷人，年龄好像只是他增加魅力的砝码，再无其他意义。如果不是心底还有一根弦在绷着，我大概会扑上去把他压到身子下面。我别过脸，不去看他：“被一个新丁搞砸了。”
　　“据说很帅。”迈克贴在我耳边轻声说。声音蛊惑，像在说“把衣服脱了”。
　　我没说话。在宾舍，没什么能瞒过迈克的，我待他坦诚，他才会安分守己。跟他玩花招，等于自己把自己从宾舍驱逐出去。

　　“迈克，如果蔷薇还活着，只要我把她带回来，这件事就这么算了，行吗？”我试着跟迈克商量。如果说这个疯狂的时代还有什么本真的万众一心，我相信就存在于宾舍街，权威亦是如此。先是奎安，再是蔷薇，我几乎可以想象宾舍街百姓眼中的警觉和愤怒，他们信任我，但是他们也要生存下去。如果我没能力再保护他们，他们随时会像丢弃用过的套子那样丢下我，自己干自己的。无法想象的后果。

　　我试着去看迈克，我们的脸微微错着，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呼出的气息那股热浪。
　　“不如你认真考虑一下，做我的女人。所有的事情都会简单很多。”迈克答非所问。
　　“我不习惯分享男人，我喜欢独占。”我笑着回敬他。
　　几声轻咳传来，我和迈克同时看向门口，尚俊推着半开的门，一脸讪讪。
　　“我给你三天时间。王志浩。没什么能瞒过我。”迈克转过脸在我耳边说，嘴角依旧挂着诡笑。
　　“三天太短了！”我不甘心的挣扎。
　　迈克已经转身向门口走去，他跟尚俊错肩的时候停下脚步，用手拍了拍比自己高出一头皮的尚俊：“尚警官，欢迎你到宾舍街一日游。”

　　没料到尚俊会回来，还以为他能打个电话给我交待一声就不错了。看着他悻悻的把包甩到我对桌的椅子上，我摊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骂他没有任何意义，就算他刚才没犯那种低级错误，我也不可能再留他：迈克不接受他，等于整个宾舍不接受他。

　　“他就是迈克？”尚俊闷声问我。
　　我诧异：“你怎么知道？”
　　尚俊别过脸不看我：“我有做功课。迈克，宾舍教父。黄龙，经营宾舍最古老的两家赌场。我还知道迈克有个跟在他身边七年的情人，时间最长的一个，叫玉玲珑，主要管理宾舍站街的妓女。”
　　我从兜里掏出耳机和遥控器，递给他：“我知道你尽力了。早点回去吧，晚了，街面上挺乱的。我会跟局长打报告，就说是我强迫你走的。”
　　虽然这个孩子搞砸了我的计划，但是，真的要让他走，我反而有点舍不得。自从师父走了之后，我第一次出勤不用一个人坐在车里，就算是帮倒忙，至少还有人帮不是？他走了，再来一个，说不定看都不会看宾舍一眼，最多定时找我拿工作总结，去跟上级邀功。

　　“他不容许我就不能留下？！”尚俊突然抬起头，瞪着我，“我们是纪律部队，为什么要向他们妥协？！”
　　我吐了一口烟，强打精神：“不是妥协。迈克、他不是坏人，他一直在帮我、帮以前的警官管理宾舍街，没有他，这里不可能有今天的稳定局面。”
　　“稳定？这样也叫稳定？”尚俊质问我。
　　“已经很不错了。听我师父说，迈克没起来的时候，宾舍常常内斗、赌场之间、妓女之间，整天打得一锅粥，是迈克统一了他们。”
　　“都什么年代了？还玩黑吃黑那套？没有这个警务室压着，宾舍早被拆干净了！”尚俊从包里掏出一个杯子，去屋角的饮水机接水，他背对着我，声音冰冷：“我不怕告诉你，因为之前的老警官退休了，根本没人肯来这里跟你搭档。赶走我，你也待不长，没有你，宾舍被夷为平地、是早晚的事情。”
　　“你在威胁我？！”我诧异地看向他，对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好感和信任，瞬间荡然无存。
　　“我说事实。”尚俊转身走到桌前坐下，对上我的眼神，冰冷而坚决，“迈克你来搞定，我会帮你搞定蔷薇的事情。”

　　我跟尚俊久久对视，失控的无力感再次袭来，我的头，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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