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声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我独自站在池塘边，天下着大雨，雷声闪电不断地刺激着我的听觉和视觉，我伸出舌头舔到脸上的雨滴，竟然是又咸又苦的，还一直苦到喉咙底部。远处有人似乎在跑步，相隔几十米，只能勉强看见迷雾中的身影，但是那人“咚咚咚”的心跳声，在吵杂的雨声中我却听得格外分明。我在雨中摸索着想接近那边，走到一半，人仿佛突然向下沉了一下，醒了。
　　没顾上回答妈妈奇怪的眼神，我第一次在闹钟还没响的时候早起床了。

　　可怕的初三，最可怕的是考试。一门一门的考，我都快被“烤”焦了。但我天生就是有天赋——做考试机器的天赋——无论温度环境天气甚至出题的质量如何，我的成绩都不会受影响。最厉害的一次是在5℃的突来寒流下，我居然用颤抖的手再次保住全级的前30名，把陵安佩服得一塌糊涂。陵安是我的好朋友，虽然我们两个成绩相差很远，但居然能够作好朋友还真是奇迹。可陵安的意见却恰恰相反，她说罗秋和叶慧兰两个女生成绩差不多居然能当好朋友那才是奇迹。我总是不同意她这类奇奇怪怪的观点，就好像那次考完试：
　　“幼翠啊幼翠，你觉得这次阿崴会考砸么？”
　　“为什么啊？”我奇怪地问。
　　“你看不到他最近都在追求隔壁的……”
　　“别傻了，他们两个要好一点，男女生之间就不能有要好的朋友吗？”至少我认为可以。
　　“天真。我说幼翠啊，你真是活在梦中间。人家怎么澄清你就怎么信吗？”
　　“谁说我信了，我只是说事实而已……”我昨天才跟这位女主角聊过天，她哭着让我不要误会，还不是明摆的事实？
　　“懒得跟你说，去复习吧……”陵安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想，随便吧。

　　其实陵安说我活在梦中间，不是没有理由的。小学升上初中，我唯一的发现是“中学是个大染缸”这句话是错的。我觉得同学之间能有什么矛盾呢？你做你的题目，我看我的课本，本来就没有什么相关的。偶尔听见某某欠了某某的钱忘记还，我想怎么算也算不上大问题。何况咱们班的人对学习很看重，哪有心思想别的。我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筑造的天堂里，快快活活地享受吸取知识的快乐。没有外物的闯入，那是属于我自己、没有牵挂的地方。但过分平静总会遭到命运的妒嫉，书摔在桌上“啪”的重击声打散了我的白日梦。摔书的人居然还毫无悔改之意：
　　“翠翠，给我倒杯水！”
　　“No way.”我的回答也很干脆。
　　“举手之劳嘛！Come on……”佑用衣服把脸上的汗擦擦擦，恶心死了，我想。
　　“两个雪糕一杯水，我的收费也不贵……”
　　“欠着欠着！快！”佑摆摆手，连看也不看一眼。
　　我吃吃地笑着去给他倒水。要在这么欠下去他还一辈子也怕还不完了。
　　“慢慢还，越慢越好……”我傻想。

　　转眼又到校运会了，又是一个洒汗的金色十月。运动员在塑胶跑道上洒下的汗水，会不会真的孕育出一些小生命来？我想看……
　　“陆幼翠！开始比赛别站在跑道上！”
　　我吐吐舌头退后，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水。“砰！”好快好快啊！才不到几秒，一个个似乎只看得见摸不着的白影从我眼前掠过终点线。就这么一下，这些运动员的任务结束了，可我的任务还没完。于是我转身跑回检录处。
　　“幼翠小姐！你再迟一点回来的话就看不到我了！”陵安气呼呼地坐着。
　　“荆轲……你放心去吧……”
　　“幼翠！！”
　　“好啦好啦，陵安你紧张个什么，一下子跑完不就好了吗？”
　　“可是我怕出什么意外……”
　　陵安的话给我一个激灵。是啊，最后一次为班、为集体尽力，如果出了什么差错怎么办呢？但是我转念一想，不行，连我都担心那运动员岂不紧张死？于是我很无所谓地笑笑说：
　　“哎呀，你别瞎想。你不看看其他人都紧张得要命？说句不吉利话，就算他们中途摔下都轮不到你啦！”
　　“也是……呀，要上场了……”我扶着穿着钉鞋的陵安，跟着别人走近跑道。那十几秒的路程我突然觉得好长，好像要送别似的，好长，好长……从枪响到冲线也不到十秒，但我知道陵安将要跑的这段路也更长。我站在跑道外重重复复向陵安喊同一句话：“记住要放松，耐一下很快就跑完了……”枪一响我就跟着她在道外跑向终点。我比她慢了很多，但其他选手也是。最后陵安拿了个第二。
　　跑完了短跑，立刻就是长跑了。该到佑上场了吧，我想。果然没错，远远的我就看见他那件绿色的“幸运球衣”。昨天他还向同桌我得意洋洋的展现他的“幸运球衣”，我说其实用来给你擦汗什么衣服都一样。“妇人之见！”他还不以为然。此刻我却是希望这件衣服真的能给他带来幸运，其实也不一定要幸运，只要平平安安不出什么差错就行了。
　　“砰！”又是起跑的枪声。“领头的肯定不会得第一。”我第n次听到这样的议论。佑跑在中间，应该没事！我悄悄告诉自己。一圈，两圈，三圈……他每经过一次我都扯着嗓子喊加油，可惜都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人潮声中。四圈，五圈……快冲线了！我以最快速度跑到终点线后，对着正跑在第一位的佑喊：
　　“快点！快点！”
　　短短的数秒，犹如一个世纪。原本比佑稍慢一点的另一个男生突然超过了他！还没有人明白是什么回事，只见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向终点艰难地迈步。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向着终点，向着他……然后在我还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前，他已经跌过了终点线，也正好整个人砸在我身上。他沉重的呼吸声在我耳边旋转，猛流不止的汗把我的衣服染湿，我突然不觉得他用衣服擦汗的样子很恶心了。我知道若是真有一天，塑胶跑道上真长出了叶子，那一定少不了他汗水的灌溉。旁人把他七手八脚地抬到用椅子临时搭的“床”上，喂他喝水，帮他放松肌肉。我在一旁也瞎忙乎着，风一吹，明显地感觉到脖子上还留有他的汗迹。
　　那一晚的庆功会上，我真的哭了，可并不是因为那人作弊把佑绊了一下。

　　校运会过去了，又是枯燥无聊的考试。
　　“翠翠，吃雪糕吗？”
　　“这么冷的天，害我呀……”我抬头看着满目含笑的佑。
　　“一场同桌，我请你！反正就算你现在感冒了也不会影响下午的考试啦……”
　　没有回答，我拉着他就往小卖部走。我们舔着雪糕坐在其实并不趁景的遮阳伞下，阴天又是刮风，附近出了小卖部里的人外一个人都没有。
　　“浪漫啊……”我不禁自言自语。
　　“翠翠？”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干吗用那么恐怖的眼光看着我啊？”还好是冬天，否则我的脸看起来一定像个蒸熟的红番薯一样。
　　“你看起来好像企鹅一样……别瞪着我啊……我是想说你看起来很可爱……”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低头吃雪糕。沉默了一阵，还是他先开口：
　　“翠翠我的手好冷啊……”他的左手轻轻地抓着我的左手，我用右手一捶，他的手早缩开了。
　　“最毒妇人心……”
　　“哼！你以为豆腐都这么容易吃的吗？”
　　“嘻嘻，不知道谁那天在终点……哎哟！”我最怕想到那个场面，一想起心脏总是跳得稀里哗啦的，所以这一拳他活该。
　　他一口把雪糕咬完，木棒扔在一边，搓着手，用仿佛怕我听不到的“自言自语”道：
　　“翠翠我喜欢你……”
　　“你知道Like跟Love是不同的吗？Like是一般的喜欢，谁都可以说‘喜欢’但是只有真正的爱才说Love。”我一口气说完，语无伦次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对呀，我知道。喜欢就是Like啦……”他还是笑，但这回没有看着我，而是望着远处：“吃完了吗？走吧……”
　　下午的考场上，我第一次觉得无法集中精神做题。

　　寒假短得根本不算假期，仿佛是昨天在说再见的同学，今天就真的再次见面了。陵安换了个发型，把本来就生得漂亮的她衬得更加好看。我跟她开玩笑：
　　“陵安，很快你就要成为我们班的班花啦！”
　　“什么鬼话……”她笑着要追我打。
　　陵安跟我好像比以前更要好了，一下课她就往我这边跑，就算是看着我做作业她也坐在我前面。我们两个说笑的时候，旁边的佑总插嘴：
　　“小姐，你们两个在男生面前是不是应该收敛一点呢？”
　　“不归你管！”我才不管他，谁叫他平时上课也常常说话。
　　这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直到一天下午一节难得的自习课上，佑突然拉拉我的衣袖问：
　　“陵安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啊？你问来干嘛？”我奇怪地打量着他。
　　“我想知道啊……说啦，什么时候？”
　　“3月19日。你想送礼吗？”
　　“嗯。她喜欢什么？”
　　“不知道……你怎么突然想送礼给她啊？你不是喜欢上她吧……”我惊奇地问。
　　“……”这次他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笑。不回答等于承认，我突然感到好像有什么压在心上，压得我很不舒服。
　　“是吗……哦……你最好送点实际的吧……”
　　谈话结束。他不是还欠我很多“服务费”的吗，不是可以还一辈子吗……我停下手中的笔想。
　　更让我想不到的是两个星期以后，也就是陵安生日后没多久，佑就和她一同上学放学，两个人总是一起出现。班上的传闻很盛，经常可以听到有人说：
　　“嘿，瞧他们俩又一起了……”
　　接着便有人转向我：
　　“幼翠，陵安最近跟你同桌是什么回事啊？”
　　“没什么事。……”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反正最近我跟陵安疏远了，她放学等的不再是我，下课找的也不是我，我怎么知道呢？至于我同桌的佑，只是最近跟我少扯谈了，就算说笑也没说什么跟平常不一样的话。我虽然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却没有问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只要佑坐在我身边，我就会很想问问他关于陵安的事，却又总是找理由不问。还好模拟考快到了，我也就有了不去想别的事的理由。佑复习累了，还是像以前一样侧躺在桌上看着我：
　　“翠翠，你真有恒心啊……”
　　若在以前我一定把他的注视不当一回事，可是这次我没办法专心了。我放下手中的书：
　　“怎么了！”
　　“嘿，我觉得你最近对我不怎么友好哦……好像是吃醋的样子……”
　　“胡扯，你知道吃醋是什么样子的吗？”
　　“嘻嘻，不知道哇！”他又笑嘻嘻的看着我，我却不敢正眼看他：
　　“复习啦！别以为你理科好就不用考好文科了！”
　　坐在我前面的叶慧兰突然转过头：
　　“喂，你们两个不要在大白天DQMQ啦！”
　　“什么是DQMQ啊？”我奇怪道。
　　“就是打情骂……”叶慧兰因为害怕佑的拳头而不得不嘻嘻哈哈地转回身去，我突然将目光投向陵安的座位，发现她也正定睛看着这边。

　　平时考完试陵安总是兴高采烈地来找我：
　　“幼翠，我又考砸啦！咱们一起复习吧……”
　　但是第一天模拟考结束后我却找不到她的身影。她会去哪里了呢？我不知道。反正自从那天自习课上的对视之后我就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并不是我不理睬她，而是我们都没有主动找对方说话。于是我与罗秋和叶慧兰一起到顶楼的小露台复习。
　　天气已经开始有点热，特别是中午的时候太阳更是晒得人昏昏欲睡。我眼看着课本上的字渐渐模糊，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能浪费着中午的复习时间，于是重新把眼睛撑大：
　　“嘿，我下去洗洗脸。”
　　罗秋和叶慧兰都摆摆手，我把书扔一边，自己一人走下楼梯。我走到二楼的楼梯拐角，一转弯就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背影：陵安和佑。
　　他们两个正并排坐在楼梯上看书，陵安把头靠在佑的肩上，而佑还是穿着他那件绿色的“幸运球衣”。我好像被人突然重重地打了一下，脑袋里一片空白。陵安忽然抬起头：
　　“佑，这个什么意思呀？”
　　“嗯，其实跟上面那道题的意思一样，你再看看……”
　　“好的。”陵安又重新把头靠在佑的肩上。
　　几乎一模一样的对话，在每次我跟陵安复习的时候都会出现在我俩之间。可是为什么出现在他们两个之间我会觉得很做作呢？我咬了咬舌头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可惜不是。我突然又感觉解脱了一般，只是觉得不能再走这里下楼了，于是转身上楼绕道。
　　一回到复习的地方，我就悄悄地问叶慧兰：
　　“你们俩怎么好像永远都这么要好？”
　　“谁？我跟罗秋？”
　　“是啊。”
　　“表面上是，幼翠你别太幼稚了，见你是我好朋友我才跟你说，她每次比我高分我都难受得很呢！要好有个前提，就是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
　　“……”
　　下午考试的时候，罗秋告诉我陵安在她面前说我单恋佑，但是佑没有理我。我唯一的反应是问她想不想跟我换位，那样她就可以跟好朋友叶慧兰坐得很近，罗秋同意了。

　　“你要跟罗秋换位吗？”考完试回校的第一天，刚刚踢完球回来的佑径直走向我问。
　　“是。”我点头。
　　“为什么？”
　　我抬起头与他对视。他依然是满头大汗，然后用衣服直接往头上脸上擦。我已经不觉得这样子恶心，自从那次校运会就不觉得。我会不会很怀念他的这个样子呢？我悄悄问自己。
　　“想换就换呗。”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不，也许我知道，只是不想面对而已……
　　“哦。”他没有再说什么，点点头回位了。
　　“干嘛最近那么积极天天去踢球啊？”我问。
　　“今天下午放学我们班队要跟高中队一较高下。”他从抽屉里抽出那件绿色的“幸运球衣”，跟以往一样向我炫耀：
　　“穿着它干什么都肯定成功，信不信？”
　　他的笑容让我想起那个对我说“妇人之见”的他，明天我就要调位了……
　　“不信！！！”
　　“真的灵啊！我那天就是因为没有穿他去……”他突然停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下半句话：“所以没有成功。”
　　为什么他的神色这么奇怪呢，我想。

　　下午的放学铃一响，一帮男生就往门外跑了。我低着头做作业，想着佑是不是会跟我说点什么。可是没有，他什么都没有说就走了，只留下一个书包证明主人还会回来。我等着，默默地做着作业。课室的人都走了，空荡荡的课室只剩下我一个人。
　　同桌三年，现在我才觉得舍不得这附近的一切……可是我依然没有后悔。
　　外面的云又黑又低，很快就下雷暴了，我想。我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小心翼翼地写上两个单字：
　　“Bye Bye.”
　　我轻轻的把纸压在佑的笔盒底下。可是如果别的男生比他早回来，发现了这张纸会怎么想呢？还是把它夹在他的书中吧。于是我把纸又抽出来，伸手往他的抽屉拿书。
　　随着书的抽出，一样绿色的东西掉到了地上：
　　佑的“幸运球衣”！
　　我想都没有想，一把抓起就往门外跑。

　　我一跑出教学楼，雨点就噼里啪啦地打下来了。
　　我顾不上渐渐滴水的头发，顾不上渐渐朦胧的景物。球场，我要去的地方是球场。
　　很快我来到了大雨中空旷无人的绿茵场。环形的塑胶跑道，我曾经很想知道会不会因为运动员汗水的灌溉而有小草长出来。天真，陵安说得对，我原来真的很天真。一直把自己锁在自己筑造的天堂里的我，原来根本不知道现实中的小草，是不会像奇迹一样从塑胶跑道上长出来的。
　　雨点已经把我的衣服湿透了，水一直渗到皮肤上，我打了一个寒颤。
　　“翠、翠？”身后忽然响起熟悉的嗓音，怀疑的语气。
　　我转过身，佑就站在离我5米远的地方，他也被雨点染得浑身湿透。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我跟前：
　　“干什么……”
　　他没说下去，因为看见我递给他的球衣。
　　“上半场完了吗？赢还是输？”我微笑着在吵杂的雨中大声问。
　　他紧紧地盯着我，隔着雨帘，我还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我站在大雨中，心想感冒就感冒吧。结果半晌他才开玩笑地回答：
　　“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吗？知不知道你这样我很容易误会的！”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他拉着我就往小卖部的遮阳伞下跑。在那个稍微干燥的地方，我们都不禁为对方的狼狈哈哈大笑。笑完了，我停下来认真的看着他：
　　“我模拟考那天看到了你和陵安一起复习。”
　　“噢？”他把球衣递给我擦水，我摇摇头，没有接过来：
　　“我走了。Bye-bye！”
　　“这么大雨！避一会儿我送你回家。”
　　“才不要！陵安来看你比赛了吧？你佳人有约哦……好了，我走啦！”我依然是笑着说完这番话，转身跑入雨中。
　　“翠翠！”
　　“太迟了……”我轻声地呢喃。
　　然而哗啦的雨中仍然隐约传来佑的声音：
　　“……今天早上我想说的是……我很后悔没有穿着‘幸运球衣’去跟你吃雪糕……”

　　雷声，闪电。我在大雨里的池塘边站着，清楚地听着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用舌头舔舔脸上的雨水，居然是又咸又苦的，好像泪水一般。看着吵杂的雨点，眼泪也会是有声的吗？

　　雨还在噼里啪啦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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