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

　　接下来几天，我都不敢和金丽娟说话，更别提和她一块上课吃饭上自习了。我知道自己没必要这样，可就是觉得似乎我干了坏事，抢了她顶重要顶宝贝的东西，虽然错误是无意犯下，但也伤害了她。
　　今天我和午餐肉吃完饭，匆匆赶回寝室收书，生怕晚了撞上走在后面的陈宇娇和金丽娟，哪知刚收完，手还正在伸向门把手的途中，门“嘭”地被撞开，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脸平静站在门口的金丽娟。她慢慢走进来，反手掩上门，双眼直视着我，“小慧，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娟儿，我……”我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小慧，我喜欢文勇，有没有错？”
　　“没有，怎么会有错？”我急道。
　　“那文勇喜欢你，他有没有错呢？”
　　“没有吧。”
　　“那你什么都不知道，又有什么错呢？”
　　“娟儿，我一直不知道你喜欢文勇，要是我知道……”我嗫嚅。
　　“你知道又有什么用，感情的事不能勉强，就算他喜欢你，也未必会听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如果文勇早知道你的心意，他一定会接受你，你那么好。”金丽娟正要说话，门旁闪过一个高高的身影，脸被寝室里光线照亮一半，是文勇。
　　“娟儿，你一向爽朗，怎么会把心事隐藏得这么深？为什么苦自己？你应该早早告诉文勇，我相信他，知道谁才是最值得爱的女孩。是不是，文勇？”金丽娟吃一惊，迅速转身，险些撞进文勇的怀中。
　　文勇点点头，“我现在知道了。金丽娟，我们一起去自习好吗？我占了位子。”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声音不是不温柔的。
　　紧接着文勇到寝室门口的是陈宇娇，门内门外三个女生听到文勇的话，表情非常难得地一致：均抬眉瞪眼张大嘴，看得文勇“扑哧”笑出声来，“干嘛？你们。我说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吗？”我首先缓过劲来，忙说：“没有没有，娟儿正要去自习呢，正好你来接她，是吧，娟儿？”金丽娟犹在震惊中，人木木的，好像突然不会动弹了，急得陈宇娇乱收了几本她桌上的书塞到她怀里，搡她出门，嘴里还念念有词：“去去，别在这里妨碍我和小慧学习。”看着她和文勇一起走出门，我和陈宇娇对看一眼，眼里的开心兴奋漫到脸上，荡漾开去。
　　自习事件后，金丽娟和文勇正式成为情侣，出双入对，甜甜蜜蜜。看在眼里，我很替金丽娟开心，她现在是典型的恋爱中的幸福女人造型，每日把自己捯饬得溜光水滑，进进出出都不带走的，全部用“飘”代替，精神焕发，面带微笑，声音甜得发腻，一开口“我家文勇……”，咦，寝室里一地鸡皮疙瘩。
　　他俩带给我们大家的八卦蜜月期渐渐过去，这件事情也从与大家每天热烈兴奋地讨论变成了放在自己心里慢慢琢磨。开始我只一味觉得“对不住”金丽娟，发自心底地希望文勇能接受她，可等文勇那么快地接受金丽娟，我在兴奋的同时竟隐隐觉得一丝失落。这种感觉让我暗暗心惊，我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对文勇没感觉啊，不会是我有点传说中的水性杨花的脾性吧？
　　我把这个念头揣着，每日惴惴不安地等待安志逸的信来，希望从他的信中得到对自己的肯定。可是不知怎么的，安志逸的信已好久没见，周期是平时的三倍。我越是焦灼越觉得时间漫长，终于忍不住打手机给他，却不料话筒里传来标准的普通话女声：“您所拨打的手机号码不存在，请查实后再拨”,我一片茫然，心里空空的，不知发生了什么。
　　就这样患得患失，魂不守舍地过着，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爱恋带来的“苦”。于这样的心情里，我顿悟：原来我并不是水性杨花！文勇带给我的不是不舍，而是困惑。据班上别的同学说，他喜欢了我好长时间了，尽管我没什么表示，但他私下说“非林小慧不爱”，且态度坚决，可金丽娟一表示，他略微犹豫就接受了，男人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什么“非你不可，坚贞不渝”的爱情？是不是女追男，果然只隔层纱？那么，安志逸呢？他那么优秀，那么美好，喜欢他的女孩应该海了去了，其中不乏美丽聪慧的女孩吧？他离我那么远，可寂寞？可孤单？可需要人陪伴？如果他也像文勇，是不是现在已经……信也不来，电话销号了也不告诉我，这是为了什么？一丝冰凉念头像毒蛇一样顺着我的脊柱爬行，这种寒意寒进心里，真真的“沁人心脾”。
　　这样又煎熬了一个月，我觉得自己快崩溃了，实在需要一个人替我分担一下，于是打电话给云，告诉了她安志逸不再写信，电话销号的事情。
　　云在电话里沉默了一阵，才开口：“小慧，记得你说过并不是很在乎他。”
　　我被噎了一下，期期艾艾地说：“我不是那样讲的。只是你问我，他如果有了女朋友我会不会很难受，我说不会。”
　　“那还不是不在乎吗？”
　　“云……”
　　“我知道，你有些喜欢他，不过，仅仅是喜欢而已。你想想，他离你那么远，安志逸走到哪儿又都是个出色的，你要想他能保持对你一心一意真是好难的。况且他也没向你许诺过什么，对不对？”
　　云的话针针扎在我心上，她把我只敢在心里一闪而过，从不愿深想的念头大声清晰地说出来，震得我耳膜痛。我无力地说：“你说的也是，确实，他也没答应我什么。没什么事了，你忙去吧，我挂了。”
　　心情比没找云谈之前更低落了三分，心里隐隐明白，看来等安志逸的信是等不到了，只有等放暑假时找到他人当面问清楚。那些旖旎情景，温柔话语尤在，我不信那都是假的！对，可能是他碰见什么特殊情况了，他说过我是他的宝贝，我自然应该相信他，我怎么能把他想得那样不堪呢？我太坏了，等见到他，我一定要把自己这龌龊的小心思向他坦白，争取宽大处理。
　　一经想通，仿佛天幕“哗啦”拉开，周遭事物突显出几月来未见的亮丽色彩，天格外蓝，人格外美。是啊，我是大傻瓜吗？几个月来和自己较劲，非把自己搞得不痛快不可，还乱怀疑安志逸，哎，罪大恶极。都怪文勇和金丽娟两个家伙，恋爱谈得太劲爆了，把我刺激昏头了，才有如此愚思愚行。哼哼，回去非找金丽娟麻烦不可，怎么惩罚她呢？嗯，晚上卧谈会让她交代和文勇到什么地步了，有没有接吻啊？哈哈，越想越得意，阴霾一扫而空，快快乐乐向寝室走去。
　　数月忧思在我的自我调控下渐渐消散，心情也平复下来，现在只一心一意准备考试，等待暑假的到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心无旁骛地学习得到了回报，期末考试成绩斐然，拿到了奖学金。我很高兴，每天幻想见到安志逸时的情景，呵呵，这回我要用我的奖学金请他吃饭。
　　我放假了，但因为与安志逸失去了联系，不知他到底回来没有，只有老实待着。心里盘算过几次，到底要不要上门去找他，都否决了，上门找男孩子，多难为情啊，他如果回来了，肯定肯定会主动来找我的，对，就是这样。
　　这样等着倒真是等来了，不过不是安志逸，而是成坤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我们高中班主任因为我们那一班当年高考平均成绩名列全省第一名，打破了我校一向偏理轻文，文科成绩常年不如师大附中的局面，吸引了后几届非常优秀的文科尖子，学校决定，奖励一套住宅给我们班主任。现在房子到手，班主任老倪幸福得找不到北了，突然良心发现把我们这班帮她争取到如此巨大利益的学生想了起来，于是决定，明晚要在海鲜酒家请全班同学吃饭，作为迟到的答谢宴。这个通知大家的任务自然落在活跃的成坤身上，他不负师望，几乎把已在本地的同学一网打尽，大有明天把老倪吃哭吃吐血的态势。
　　我强行咽下询问安志逸是否去的话，生怕太露行迹被他笑我，于是只问了时间地点，表示一定前往。
　　假期开始，我就十分难得地主动要求老爸给我买了一条宽吊带的连衣裙，表面上说我已很久没有买新衣，其实自己最明白，买来后一次都没穿过，每日打开衣柜看它一下，想象一遍我穿上它见到安志逸的样子，然后再关上柜门，依然穿着我的大T恤、短裤出街，今天，应该是要用上了吧。我拿出来穿好，把齐腰长发梳理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老爸看我的眼神变得疑惑起来，我才丢下梳子，低头小声说了一句“我走了”，匆匆溜出家门。
　　本来想约云和我一起去的，可是给她打了几遍电话都占线，就放弃了，反正到那儿都会见到的。
　　今天天气并不好，整个天空灰蒙蒙的，空气中湿气很重，人觉得十分闷热，汗黏黏的，出不畅快，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雷阵雨。
　　刚走到酒家门口就遇到了几个同学，我微笑打招呼，谁知他们面现迷茫，上下打量我，谁也不说话，气氛一时尴尬，我只好“嘿嘿”笑两声自我解嘲，自己径直走进大堂。
　　服务员带领我走到包房外头，隔着门就听到里面笑语喧哗。我朝服务员点点头表示谢谢，伸手推门进去。包房挺大，放了两个大圆桌，一帮同学全聚在靠外的一张桌子旁，众星拱月般簇拥着老倪，仔细看看，老倪老了。
　　我老老实实走到老倪身边，一改当年对她的恶劣态度，恭恭敬敬地说了声“倪老师，您好！”。老倪抬起笑成了一朵菊花的脸，张了张嘴，明显想和我打个招呼，但不知为什么，一个音节也没从她嘴里发出。
　　随着老倪的奇怪表情，大家安静下来，都看向刚进来的我。人人一脸愕然，搞得我不得不摸摸脸摸摸头，究竟是我有什么不对头？
　　包房门再度打开，安志逸，是安志逸出现在门口。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成坤，大叫一声，“安志逸，快来！你来看看林小慧，你还敢不敢认她？啧啧，不得了，这裙子一穿，长发一披，天，活脱气质大美女！我们都不敢认了，这反差大得……”成坤唠唠叨叨的感慨声还在耳边，但我已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眼前一切淡去，安志逸的脸却逐渐清晰。他瘦了，显得眉骨高高，眼睛陷进去。是因为陷深了吗？为什么那双看着我时晶莹的眼睛如今像蒙上了一层纱，没有了光泽，如黑得不见底的深潭，看不见情绪。我们对望着，我好害怕，那不是我的安志逸，那双眼睛乌蒙蒙，它要告诉我什么？
　　“志逸。”一只纤手插进安志逸的臂弯里，人也从他后面走出来，偎上他的胸前。
　　突然，包房落地大窗外直刺入一道闪电，引得房内人一片惊呼，紧接着，焦雷炸响，天色顿时变暗，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我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好像打摆子一样战抖的肌肉完全不由我控制。安志逸，这个我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云，这个我最亲爱的朋友也在我眼前，可是，他们挽在一起，靠在一起，摆出一副情侣的标准架势，不发一言地看着我。
　　我使劲抓住桌子边缘，稳住自己，深吸一口气，努力把还在微颤着的身体缓缓地落坐到椅子上。一挨到椅子，我顷刻垮掉，仿佛耗尽全身力气一般，趴到桌沿。
　　“林小慧，你出血了。”一个女孩声音在耳边，忽远忽近，好不真切。
　　我勉强抬起头，顺着她眼光看向自己手指，是哦，刚才太用劲，把右手小指指甲抠翻了，血自指甲缝里浸出来。我张嘴说话，声音好像并不出自自己，听上去冷静得不像话，“张睿，没事的，小伤，用一张创可贴包包就好。”
　　“那我去问服务员有没有。”
　　“不用，我自己去吧。”我想撑着站起来，脚一颤，没能够。我赶紧冲张睿笑笑，解释，“我没穿惯高跟鞋，鞋有些打脚，等一下再去吧。”
　　“那你坐着，我帮你去问问。”
　　“哎，谢谢啊。”
　　“小事，不用谢。”说完，张睿站起来离开。
　　我埋下头谁也不看，集中精神让头脑清醒，恢复体力。我知道这一瞬我是不可能理出前因后果的，我只期望能快点不再颤抖，然后离开。我不确定，再呆下去我会不会失控。
　　张睿很快回来，小心细致地帮我包扎，我真诚地谢谢了这个一向与我并不对盘的女孩，感觉了一下自己，估计稳稳当当走出去问题不大了，遂起身离开。
　　我才走两步，身后响起无比熟悉的声音，“小慧，你去哪？要不要我陪你？”
　　我顿了顿脚步，并不回头，凉凉地说：“我出去打个电话，你陪安志逸吧，不用陪我。”然后不待她回答，快步走出包房。
　　出得包房，我越走越快，几乎小跑起来，连着撞到两个服务员身上，也顾不得道歉，一心只想快点离去，直到冲到酒店门口才惊觉：外面正下着大雨，而我，什么遮雨的都没有。我傻傻地看着雨幕，不能走又不愿意留。
　　一辆出租车“吱”地刹到门口，车门打开，跑下来两个年轻男女，女孩把包顶在头上，男孩虚扶着她，两人冲进大堂。我依然呆呆地看着外面，没有意识到躲让，那女孩进门后把挡雨的包拿下往身侧甩甩水，好些甩到了我裙子上。
　　“对不起。”她赶紧说。我刚想说“没关系”，突然她身边的男孩叫我名字，我聚聚焦，原来是刘剑。
　　“你怎么在这里？”我和他同时开口问，话说出来，不禁相视一笑。
　　“你们班主任请客，你不在包房里，站到大门口来干嘛？”
　　“你怎么知道我们班主任请客？”
　　旁边小龙女轻言细语地插话，“你们班主任是我姨妈，她叫我来的，我就把刘剑也叫上了。”
　　“哦，那你们进去吧，包房叫‘花开满堂’，往右手走。”
　　“你不进去吗？”刘剑问。我摇摇头正想着该怎么解释，云的声音传来，“小慧，等你半天你没进来。你，是要走了吗？”我再不愿意，也只好直视她，眼角扫到亦步亦趋于她身边的安志逸，我泪意上涌。
　　“我有些热，来这里凉快一下，等一下会进去。”
　　“安志逸，你也在？”小龙女脸上两团红晕，娇羞万状。
　　“你好，好久没见了。”安志逸走上一步，与云并排站着，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搭到云的肩头，把她往怀里带了带。
　　我看看刘剑、小龙女，再看看安志逸和云，觉得眼前之事匪夷所思，已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小龙女一直眼光死死地盯着安志逸揽着云的那只手，脸上红晕褪尽，大眼睛里慢慢饱含泪水，一不留神，“扑簌簌”落下来。刘剑本来也目瞪口呆地看着云和安志逸，一回头发现小龙女哭了，立刻慌了神，连声安慰，“你别哭，你别哭。”又伸手在荷包里掏出纸巾，抽出来给小龙女擦眼泪。
　　小龙女轻轻挡开刘剑的手，直视着安志逸，一言不发，只是掉眼泪。刘剑恼怒地转过头，声音里充满恨意，“你们什么意思？”
　　云气极反笑，笑得苍茫，“刘剑，在你眼里，除了她，别人都是草芥，对吗？”
　　“孟云，我只想知道你和安志逸是怎么回事？”
　　嗯？他们全部认识，为什么我不知道？
　　“怎么回事？自己看咯。”
　　“安志逸，你们是怎么回事？”对，问得好，我也想知道。
　　“刘剑，你们都看见了……”
　　“不要讲！”小龙女捂住耳朵一声尖叫，“不要讲出来。安志逸，你明明就知道，我从初中就喜欢你，喜欢你那么多年，一直等，一直一直等！我们初中班的同学个个都知道！我天天写信给你，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你有女朋友了。问你来不来这里吃饭，你只说来，根本没说带女朋友来。我满心欢喜来，却看见你和她……孟云，你为什么？你不是和刘剑好着吗？”小龙女声音尖细，泪如泉涌，说完这些话仿佛脱了力，斜斜靠在旁边的水族箱上。
　　刘剑本来一直一脸绞痛地看着小龙女，突然听到最后一句，身子一震，往后一个趔趄，我站在旁边，分明看见他额上青筋暴起，五官扭曲变形。
　　云走上前几步，认真端详刘剑，表情十分满意，先是轻笑了几声，继而越笑越大声，透着无比欢畅。
　　安志逸走上来站在云身边，眼睛却看着我，咬牙切齿，“林小慧，感情不是游戏。”我迷迷糊糊地听他说这句话，什么意思？可是我已不想弄明白，突然间我觉得整件事很好笑，很滑稽，像一场精心安排的大戏，我这个小配角只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剧本，残缺不全，我却傻傻地全情投入。
　　我不理会安志逸，不理会其余的三个人，更不理会倾盆大雨，我一点都不停留，大步走出门外，大步走进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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