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砂泪

作者:池灵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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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未央-4


      此后,庭院里多了一群鸽子,白的、黑的混在一起,发出一阵阵咕咕的叫声。但上官嫃并不觉得吵,每日除了抄书,便是下楼去喂鸽子。她挽着篮子缓步走近,八卦仙衣披在道袍之外,随着步子翩跹一般。鸽子并不惧怕,反而静静看着她,等待那素手中洒下来的谷粒。
      元珊从河边浣衣回来,远远便看见那一袭洁白的身影伫立在桂树下。她不由加快了步子,走近院门,忽然发现一名年轻男子在附近徘徊。元珊好奇问:“此处是道观禁地,外人不得入内,你是何人?”
      男子转身,眉目平和,五官轮廓尚有几分稚气未脱,开口道:“你就是元珊?”
      元珊狐疑盯着他,觉得有几分眼熟,这般衣着高贵的官家子弟,似乎她并不认识。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名布衣男子,箭步上前护在少年面前:“元珊姑娘!”
      元珊定睛一看,竟是从前德阳宫的内侍李武宁。元珊细细一回想,大惊,赶紧放下手里的木盆,下跪道:“皇上恕罪!”
      司马轶颔首道:“不知者无罪。平身罢。”
      元珊忐忑不安,迟迟未敢站起,她只在观星台上见过一次皇帝,还是在夜里,连面目都没看清楚。可是,他来此处做什么?李武宁提醒道:“元珊姑娘,皇上许你平身。”元珊这才爬起来,垂着头徐徐问道:“皇上是否有要事拜会太后?”
      司马轶语速不急不缓道:“是,劳烦你去通传一声。”
      元珊应了,搬着装满衣物的木盆引司马轶进去。庭院里阵阵凉风刮起,细碎的金桂纷纷扬扬飘落,鸽子悠闲地落在池边、树干、屋檐,与桂树下伫立的幽雅身影动静相宜。司马轶出神地望着这出尘脱俗的景致,不禁收住了步子。
      元珊对上官嫃附耳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进屋了,上官嫃转身,遥遥望着司马轶,衣袂头纱都在风中翩飞。上官嫃脸上挂着拒之千里的淡漠神情,毫不客气问:“你来做什么?”
      司马轶不敢朝前越近,温和道:“我们之间有点误会。”
      上官嫃冷冷睨着他:“反正你们都赢了,误会与否有何分别?”
      “我们?”司马轶淡淡蹙眉,反问道,“这场争斗,无非是长公主与我父王之争,与我何干?”
      上官嫃淡淡嘲笑:“与你何干?除去了皇上,你才可以顺理成章登基。”
      司马轶不敢置信看着她:“你认为宪帝之死与我有关?所以你才说我是乱臣贼子。我何德何能,要知道皇上几时游湖、要安排酒水,这些岂是我可以办到的?”
      “就算不是你指使人投毒,也是你父亲所为。而你早已摸清了宫里的水路,绘制地图,伺机而动。”
      司马轶又急又气,重重叹了口气,“我要如何解释你才会相信,水路图的确是我亲手绘制,秘密送给父王的,他只是怕皇上迟早有一日要对付我,便先为我安排后路。至于宪帝中毒一事,我的确不清楚。”
      上官嫃突然扔下装着谷食的篮子,身手迅捷抽出搁置在水池上的剑,箭步如飞逼近司马轶。剑直直刺向他的眉心,在相距一寸的地方及时收住了。“如今你已经是皇上了,我不过是被迫出家的皇太后,何必装出一副弱者的模样来示好!”
      因方才那一道剑气,风疾叶落。司马轶坦然凝视着她,并无半分心虚。他随手接了片树叶,卷了卷,便含在唇间吹了起来。曲调高扬,带着一股莫名的气势从他唇边涌出,好似天地间万物喧嚣,却抵不过一只沙鸥的孤寂。
      他吹的是浪淘沙。上官嫃持剑的手渐渐松懈,险些垮下来,又忽而旋身挺立剑舞狂花,银剑寒锐,仙衣飘渺,刚柔并济。动作随乐律连绵典雅,如长虹游龙,步法精妙,变化万千。
      曲调缓缓终了,几乎咬碎的树叶从他指间滑落。剑也敛去锋芒,隐于她的袍袖之后。
      司马轶回过神来,赞道:“很精妙的剑舞。”
      上官嫃颔首而立,侧目睨着他:“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不是你该听的曲。”
      司马轶含笑答:“喜欢听便好了,有何该不该的?或许我与李后主有些相似的心境。”
      上官嫃若有所思道:“他是亡国之君,你不一样。”
      忽然从桂树上传来两声猫叫,司马轶仰头张望,见黑黝黝的猫儿正坐在枝桠上舔着爪子。“小环也在这?”司马轶轻轻笑了,似是很开怀对上官嫃说,“我该回宫了,不然宫里有人要遭罪。你不恼我便好,改日再来拜会。”
      上官嫃望着他远走的背影发怔,她明明是恼他的,却为何对他好言相向?
      隔着一扇花窗,元珊将一切尽收眼底,觉得分外迷茫,似乎他们结怨已久,却形似故友。

      漫天飞雪,绵绵不绝。雕刻着金凤的烛台之上,烧融的蜡如泪一般缓缓凝结。早已过了上朝的时辰,帐幔之内却毫无动静。鼎炉滚烫,烧出一股炭味,有些呛人。李武宁蹙眉命人赶紧唤了炉火,敞开窗叫殿内的炭味散去了些。
      林密不知何时进来的,与李武宁低声道:“既然皇上喜欢配寝殿,那索性把寝宫搬过来。这儿到处都是一股女人香,明儿拿沉香过来熏熏。”
      躺在帐内的司马轶眸光清醒,侧头对着床帏外面说:“不要搬,朕只是觉得这里风景好,偶尔来住住。”林总管微微诧异,而后笑道:“是,奴才想……如果皇上经常来住,这里也应该修葺一番了。况且还有一些旧物尚未清理……”司马轶打断道:“上官皇后早已搬去章阳宫,这里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清理的旧物了。”林总管顿了顿,答:“皇上迟早要立后,到时配寝殿也要重新修葺……”
      “朕不立后。”司马轶掀开床帐,神情认真对林密说,“这里不会有别人住,未免劳师动众,就这样放着罢,朕时不时可以小住。”
      “是。”林密不再说什么,含笑道,“摄政王上朝时命奴才提醒皇上,辰时过后去御书房一趟。”
      “嗯,知道了。”司马轶慢吞吞下床,不知是不是躺久了,觉得头晕目眩,鼻端萦绕着一股熟悉的香气,非兰非麝,据说是司马棣为上官嫃特制的茵犀香。她一直用这种香,似有似无,贴近了才能闻见。司马轶举目环视寝殿内的一切摆设,都是她用过的,都带着那香气。

      御书房殿高空阔,八根金柱巍峨鼎立。高高的龙椅上,司马琛正襟危坐,安书芹坐一旁,执笔在一本册子上勾画。
      司马轶步子轻而稳迈进殿,司马琛有所察觉,抬头盯着他。司马轶缓缓上了台阶,在书案前站着,唤:“父王。”司马琛问:“为何不上朝?”司马轶恭敬答:“有父王处理朝政,朕上不上朝并无所谓。”司马琛放下手里的册子,直勾勾盯着他:“你是皇帝,将来总要执掌一切,你真是令为父失望!”
      司马轶静默片刻,命所有人都退下了,俯身贴近司马琛斧凿刀刻般的面庞,压低声音问:“究竟是不是你下的毒手?”
      司马琛怒目圆瞪,“你在胡说什么?”
      “他好歹是你亲弟弟,是我亲叔叔,你怎么……”
      不等司马轶说完,司马琛便粗喝道:“住口!皇帝就该有皇帝的气魄,你看看自己像什么样子?!”
      司马轶却并不收声,继续说:“若不是你心虚,为何将从前服侍皇上的戴忠兰几人通通贬到浣衣局去?”
      司马琛毅然道:“我若真的心虚,便会要了他的命!事情已经过去大半年了,下毒一事根本没法追查,连宪帝的尸首都毫无下落,你难道要像外面那些人一样来质疑我吗?”
      司马轶缓缓站直了身子,“你打压异己,迫害宪帝的重臣,手段太过激进,难免落话柄。”
      司马琛拧眉看着他,若有所思。司马轶不紧不慢转身顺着一溜台阶而下,披着一袭白狐裘的身影刚正不阿。
      司马轶刚出了御书房,安书芹自后面追上来,递了只滚烫的熏笼给他。司马轶只是接下揣在怀里,一言不发。安书芹与他并行在雪地里,雪花纷飞,落在发上、肩上,不一会便积了薄薄一层。安书芹回头吩咐李武宁赶紧去取把伞给皇上挡雪,李武宁便退下了。
      安书芹从容道:“皇上自然不乐意见到我,可有些话,我还是要讲的。”
      司马轶微微一笑:“既然知道朕不乐意,安尚书还是要自讨没趣。”
      安书芹深吸口气,答:“卑职一朝为女官,终生都只能是这个身份,即便相伴在摄政王身边,也丝毫影响不到你母妃的地位。”
      司马轶扭头盯着安书芹娴雅出众的面庞,淡淡道:“一个女人所期盼的地位,是在那个男人心里排第几。母妃出身再高贵,也霸占不了父王心头那一席之地。”
      安书芹微微有些心烦,匆匆道:“皇上,请听卑职说完。上官太后出家道观已成定局,她这辈子不可能还有第二条路,请皇上收回心思,好好为自己打算。立后之事宜早不宜迟,后宫之主不可或缺。”
      司马轶望着漫天雪花,想起桂花纷落中那道出尘脱俗的身影,痴痴笑了,“不管父王做何安排,也同样霸占不了我心头那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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