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砂泪

作者:池灵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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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严棣棣-7


      夜幕降临,街市便热闹起来。河边一行铺子生意红火,客似云来。上官嫃俨然一副小丫鬟打扮,漫无目的在人潮中游荡。她趁元珊去传膳的空当飞快换了装,溜出相府。她身无分文,眼看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才发觉自己没地方落脚。
      望着那些纵横交错的街巷,她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不过,她没想回家,只想走得远远的。连母亲临终前都希望她下辈子别再进宫,她便想不出为何还要回到那座冷清孤寂的皇宫里去。这是她第一次真切看见金陵的模样,新鲜又胆怯。终于可以走到最繁华的地方,看看别人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临河的一家酒楼高朋满座,上官嫃闻见诱人的香味,禁不住伸长脖子望进去,她或许该用膳了。可是……上官嫃咽了咽口水,低着头继续朝前走,忽闻一阵爽朗的笑声,熟悉无比。她仰头一看,见二楼的红漆木栏内晃着一道颀长的身影,玉冠、紫袍、镶金革带,手持佩剑,是査元赫无疑。上官嫃从未觉得査元赫如此招人喜欢,于是底气十足迈过门槛,寻楼梯上去。
      谁知在楼梯口有两名守卫将她拦下,严正道:“二楼都被我们公子包下了,不得上去。”
      上官嫃翘首望了望,只听见说话的声音,却不知査元赫在此约见谁。她明知不该打扰,但实在是饥肠辘辘,只得低声问:“可是査大人在楼上?”
      “是,你是何人?”
      上官嫃微微一笑:“我是宫里的人,有要事求见。”
      “宫里的人?”两名守卫相视一眼,又问,“报上名来,我好通报。”
      上官嫃想了想,还是谨慎为好,答:“我是宫婢小元。”
      守卫打量她几眼,点点头便上去了。不一会,木楼梯咚咚直响,査元赫风风火火冲了下来,愣愣望了上官嫃好一会才欢喜笑道:“真想不到能在这遇见你!”说着,请她上楼。
      上官嫃莞尔一笑,微微提着裙角随他上楼,一面道:“我出门散心,想要吃点东西,凑巧在门外看见你,便进来了。”
      査元赫格外兴奋,抚掌大叫:“小二,再加几道好菜!”
      偌大的观景台,只有一桌客人,上官嫃顺势看过去,却见席上坐着的一男一女颇为面熟。女子衣装鲜亮,目光骄横,一双薄唇似是不满微微撅起。男子衣冠楚楚,看似温文儒雅,眸中却露出不满之色。上官嫃微微一怔,听得査元赫凑在她耳边道:“你都认识的,上官妦,上官廉,哈!不知你见了他们是不是该叫哥哥姐姐?”
      上官嫃便蹙眉朝他怨道:“你早些说我就不上来了。”
      “不过正好,你来帮我解围。”査元赫说完嘿嘿笑了两声,上官嫃不解其意,刚走完最后一阶楼梯,冷不丁叫査元赫一把揽入怀中动弹不得。“当心!”査元赫装模作样关切道,“上楼的时候总是这样不小心,可伤着了?”
      上官嫃一面怒视她,一面配合地摇摇头:“没有,我没事。”
      査元赫心里乐开了花,拉着上官嫃的手让她在最靠近自己的那张梨花椅坐下,又殷勤地为她倒上茶水,全然不顾对面的上官妦脸色愈来愈差。好在多年不见,他们并认不出眼前丫鬟模样的女子是上官嫃。
      上官嫃渐渐觉出几分名堂来了,忍俊不禁,温柔道:“多谢査大人。”
      上官廉嗤笑道:“我还以为今日元赫兄是诚心来向我妹妹道歉,却不知原来早有安排。”
      査元赫一脸惊讶:“道歉?为何?”
      上官妦杏目圆瞪,一跺脚扭头跑下楼去了。上官廉唤之不及,气愤道:“元赫兄,你招惹我妹妹在先,如今又不打算给个交待?”
      査元赫挠挠下巴,沉吟道:“说真的,廉兄,我不记得何时招惹过她,只记得她这四五年一直缠着我不放……”
      “你……”上官廉一时气堵,指着査元赫磕磕巴巴说,“你们不是一吻定情了么?”
      “啊!你说的是那件事!”査元赫恍然大悟,拍拍额头,“原来她缠着我是为了那件事……不过,是她主动亲了我,我碰都没碰她!”说完,他摊开双手,眼神无辜极了。
      上官廉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査元赫如释重负,一口气饮了三杯酒。上官嫃极有兴趣支起下颌盯着他问:“哎呀,不知道那个一吻定情是怎么回事呢?”
      査元赫斜睨了她一眼,笑容不羁,“你想试试?”
      上官嫃冷哼一声:“你是不是又假装帮人找东西,然后欺负别人?”
      “几年前的上元灯节,她在街市上猜灯谜,那么笨的人,如何能猜出来?不过她又很想得头彩,于是我就帮她一把,作为报答,她亲我一下也不为过吧?”
      “就知道你不正经。”上官嫃扬手想敲他的头,査元赫顺手一挡,便握住了她的手腕,笑道,“我这招使了这么多年,只有你和元珊没上过当。不过元珊是因为被你解救了,否则也要陷入本帅的迷魂阵!”他带着几分醉意看上官嫃,只觉她肌肤如玉,被檐下的红纱灯笼映得面色绯红,但眼窝凹陷,那双眼睛没了过往的神采。上官嫃亦在出神,想起母亲刚刚过世,府中并无他人关心此事,真是人情冷暖。
      査元赫迟迟不愿松手,指尖在她皓腕上轻轻摩挲,见她神情憔悴,轻声安慰:“过去的事就不要想了,一个人离世,便是上天警示我们要珍惜还在世的人。听说你明日回宫,别再跟皇上赌气,早早搬回德阳宫去。”
      “我不要回宫。”上官嫃垂下头,丧亲之痛她没办法放下,而面对司马棣只会加深她的痛楚。她这一世恐怕也无法释怀。上官嫃突然夺过査元赫手中的酒杯,一口饮下。“元赫哥哥,你带我走吧?”
      査元赫额上青筋凸显,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痴痴望着她:“我带你走?我们去哪儿?”
      “总之我不要回宫、我不要回到那个笼子里去……我不要在那里呆一辈子!”上官嫃顿时泪如雨下,伏在桌上抽泣。査元赫伸臂将她揽住,回想起这些年她愈渐标致的模样,笑容竟少得可怜。要带她走吗?可这只金丝雀却是他的舅母啊……

      街市直到亥时才散了,河岸两旁寂静无声,剩了几盏微弱的烛火倒映在水面上。一只乌篷船泊在拱桥底下,船头的桅杆挂了盏风灯,款款映照着蓬内熟睡的女子。
      査元赫将自己的外衣叠起来,小心翼翼塞给上官嫃当枕头,自己又钻出篷子,拾起船头东倒西歪的酒壶,晃几下,发现其中还有一壶没喝干净的,便饮尽了。水里蛙声呱噪,岸边树上的蝉鸣也一阵高过一阵。査元赫长长吐了口气,一手支着脑袋半躺在船头。这条河通向很远的地方,他可以马上划起双桨,趁夜色逃离金陵。可谁又知道她酒醒后还愿不愿意随他走,毕竟多年来,她心目中那个人的地位谁也无法撼动。
      篷内传来两声嘤咛,査元赫晃晃悠悠走进去,脚下一个不稳扑倒在她身边。上官嫃紧紧蹙着眉,满面绯红,额上、鼻尖依稀涔出汗珠,口中不知在念些什么。査元赫目不转睛盯着她,只觉得浑身燥热,便抽出别在腰间的折扇,一下轻一下重地扇着。
      扇下的凉风夹杂了酒香,令人怡然,上官嫃渐渐安静下来,嘴角隐约有满足的笑意,翻了个身恰好向着査元赫怀里。他的扇子顿了一下,望着她孩子般俏皮的脸蛋,右臂将她揽入怀中,左手仍旧持扇替她扇着风,动作却比方才轻快多了。他幻想她就这样一直睡下去,不要天亮、也不要醒过来。

      半夜里不知怎么突然雷鸣电闪,明黄的辇车顶着狂风一路疾驰将近宫门。司马棣盘膝倚坐在车内一角,斜斜望了上官嫃许久。或许是不胜酒力,她才睡得这样熟,连轰隆的雷声都听不见。抑或是她在别人身上找到了安宁,就像多年前在山洞里那一夜。
      车轮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上官嫃被颠醒了,雷声灌耳,她受了惊吓,身子紧紧蜷缩起来。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映出帷幔上蛟龙狂舞,她才发现自己身在龙辇之上。缓缓侧头望向角落里那个面无表情的人,她仿佛被暴风刮得迟钝了,浑身麻麻的毫无知觉。
      “你醒了。”司马棣不愠不火道。
      上官嫃坐起身,方才盖在身上的衣袍滑至半腰,她随手拾起,垂眸一瞥,却是司马棣的龙袍。她脑中一片混沌,想不起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司马棣靠她近了些,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道:“还是很烫,回宫宣太医看看。”
      上官嫃无意识地躲了一下,心虚得不敢看他:“皇上怎会半夜出宫?”
      司马棣反而不像素日里那般冷漠了,温和道:“若不是你任性偷跑出相府,朕何需费心费力?”
      上官嫃迟迟不愿抬头看他,以她的心智,如何猜得透他半分。忽冷忽热、若即若离,他待她最好也不过是和颜悦色说几句关怀的话,而一怒之下便能毁了她的家。上官嫃淡淡说:“皇上其实不必管我的死活。”
      司马棣猝然伸手捏起她的下巴,狠狠道:“朕不管你的死活,可你不论死活,都得在宫里,一步都别想跨出去!”说完,他霸道地吻住她的唇,上官嫃想逃开,双手却被他牢牢钳住。司马棣仿佛在泄愤,狂野地汲取她的每一丝气息,直至她全无反抗之力、只能顺从。
      上官嫃无助地淌下泪水,她曾迷恋过的那双深邃的眼睛突然之间变得陌生而可怕。外面呼啸的风声和震天的雷声仿若都在千里之外,她耳边就只有喘息和心跳。司马棣抽下她的衣带将她双手捆绑,上官嫃再挣扎也无济于事。对襟薄衫被轻易挑开,唯一遮蔽在胸前的那抹碧色肚兜被他抓了一角在手中。上官嫃脸色惊惶,失声哭了起来。
      司马棣定定看着她孩子般哭闹的样子,胸前起伏不定,他喉结动了动,翻身躺下,盯着车顶上的五彩巨龙缓缓说:“你是朕的皇后,若再做出有失妇德之事,决不轻饶。”他深深呼了口气,帮她松开捆住的双手,上官嫃急忙将衣衫穿好,一面擦拭脸庞的泪水。司马棣冷冷笑道:“你不是一直想要么?如今要给你了,你却害怕。”上官嫃垂着头,双手抱在胸前:“我不是害怕。”
      “那是什么?”
      上官嫃抿唇不语,似是心中有气。司马棣从她身后将她揽住,贴在她耳边轻轻哄道:“小环,吓着你了。”上官嫃忽地觉得心头一暖,温顺答:“母亲刚刚过世,我要守丧……”
      司马棣笑道:“母亲刚刚过世,你却与男子在外夜宿,算不算不孝?”
      “夜宿?”上官嫃努力回想,只记得与査元赫在酒楼喝酒,全然不知后来发生了何事。她忐忑不安侧头望司马棣,却见他的目光温柔了许多。司马棣似笑非笑说:“虽然你有错,不过査元赫错得更离谱,朕罚他明日就启程去梁州参军。”
      上官嫃忆起査元赫曾说过要去军营磨炼,没想到这样快,说不定过几年他真当上了帅将回来耀武扬威。她微露笑意,昏昏沉沉将头靠在了司马棣肩上。外面雷雨再大,辇车里面也是干燥而温暖的。他们相互依偎,好似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雨夜,孤独越久,越渴望身边有人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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