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纪

作者:李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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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滞留在此


      我不愿给人买走,除了混账的生父,家中馀者我皆舍不得,尤其为了大哥去世前的遗愿,可是我身不由己,长辈们已不容我的意愿了。
      我将被拉走塞上车之前,扒拉着家里人和车门不肯撒手,他们骂我蠢笨,骂我是一头倔驴,悟性低不知道往高处走。
      他们不好意思冲买家无奈笑笑以后,都在用劲掰开我的手,特别是我的生父,他很痛恨我在他眼中的故作姿态,生怕到手的鸭子飞了。我母亲和五姐至少还有不舍和不忍,她们眼酸鼻红地叫我去享福罢,也能为家里带来一笔丰厚的生活费,既能厚葬了我大哥,又能养活他们。
      一听到厚葬大哥的话,我颓然无力松了手。加上母亲保证,这些钱绝不给生父糟蹋,由她保管,我终于任由他们将我摆弄上气派的大黑车。等不见人影,随后他们拉上了帘子,隔绝了我和外界路途的联系,抹去了我对回家那条路的记忆。
      我蜷缩在角落里泪流着有些发抖,福先生见我不是高高兴兴跟他而去,古怪得很,愈发要定了我,他望我一眼便沉稳地对司机说,就是这个孩子了,年龄也差不多。司机有一张圆润和善的宽脸,他听了福先生的话,点着头冲我露出友好的微笑叹息道,这是一个心系家庭很有感情的孩子。
      福家那一栋豪华气派的大宅,是我从未设想过能踏足的地方,比我们那处几户人家加起来住的地方还要宽阔很多倍,由于我伤心抽噎,只是草草看了几眼落脚点,暂对周围的一切走马观花。
      刚到福宅的时候,我那在家中新换上的衣服,在他们眼里仍是鹑衣百结。
      福先生身形挺拔地领我进门后,迎面来了一个面庞有些眼熟的老佣人替他接过外套衣物,他唤这人徐妈,然后把手掌放在我的头上抚过说明,“孩子折腾大半天了,让她洗个澡舒服些,再换件新衣裳,打理打理,便见见淑华。”
      我脸上沾着泪痕,局促不安,如同街上卖艺人手里的提线木偶,到了新环境举止愈发不能自在,只是由人处理。他让我可以叫徐妈嬷嬷或者阿妈,我不知该叫哪个,心里便记为嬷妈。
      嬷妈瞧我惊惶怯弱而可怜巴巴的眼神,向福先生劝,让我睡一觉安神了再洗。太太也是要时间的,还在歇息今天估计又不下来了,再等等打理我也不迟。
      福先生听了嬷妈言之有理的话,颔首由她安顿我,之后他便脚步沉重径直走向了那间神秘深沉的书房里,他时常忙碌又孤独地呆在这间大书房里,度过他在家中的很多时间,以及处理那些棘手的问题,连很多场会客也是在里面。除了嬷妈和佣人端茶倒水进去,以及福太太进去探他谈些话或者有要事,书房重地小孩子是不能擅自进去的,我进去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们为新来的养女准备的房间,刚开始给我的感觉也如书房和宅门一样,令人想要止步,即使我成为了房间的主人,那样奢华舒适的格调已让我不敢受用,仅仅是一个房间几乎比我原来的家还要宽敞,也许因为从前的家院杂物多得拥挤破败才造成这样夸张的视角。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我原以为我会在一个初来乍到的夜晚无法入睡,但我的泪断断续续没有停止过,渐渐哭得很累,脑里很浑然,没有劲儿地半睁着眼睛昏昏欲睡。嬷妈开了一盏微弱昏黄的台灯坐在旁边陪着我,她充满褶子的脸庞在柔和灯光下平易近人,若是离了灯光不苟言笑起来,便随主人家福先生那样有一种严肃气态,与骨子里的生分,隐隐是有距离感的。
      嬷妈是第一个为我守夜的人,她拍动我的后背,像我生母和大哥那样安抚孩子睡觉,我在雍容而柔软无比的床上才缓缓睡着了。
      虚虚实实的眼前,她嘴里喁喁私语说着什么,似是低声讲童话故事,似是飘忽地唱摇篮曲,我听不清晰,模糊得像是梦见她在说话一样,也没有精力去听她的话,我的意识在驱逐这陌生的一切。我沉入浮梦里,追忆从前,觉得我还待在家里,来到福家才是一个迷幻的深梦,而我的大哥没有死去,他疼我爱我为我讲地道的山怪故事,五姐别扭争风吃醋,小弟弟和我挤在一起困觉,外面是父母的吵架声,家里人都照常过着热闹俗气的日子。
      我对他们的记忆和亲情其实已经模糊了,没有多少印象,犹如上辈子残存的轮廓,又深刻得让我内心始终缺失了某个角落,这一段骨血亲情是那么的久远熟悉,并不可控得变得陌生,偶尔梦起来陷入场景里的时候才有那种归属感,也只是临时的回温。

      第二日天蒙蒙亮之际,我早早苏醒了,嬷妈见了一大早便要带我去洗澡,她抱我穿过一条冰冷窄长的遥远的走廊,我当时觉得它很长很远,在我眼中形成那种颠倒扭曲的幽暗漩涡,除了色调,像是我后来看过的五彩万花筒。我大约没有睡醒,眼前才总是那么奇怪。
      跨过那道低低的门槛,进了白茫茫的浴室,地上是无数块菱形瓷砖,地砖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缝隙里蔓延着一股股微小水流,直到铺了灰色地毯的地方,涓涓细流才止住了。
      她已先在长长方方的圆润浴池里放好了温水,浴池角落上搁着一块儿乳白的香皂,她让我浑身沾了水以后,开始为我涂抹香皂。热浪扑面,氤氲雾气上升,我新奇观察着浴室里的一切,略过奇形怪状的马桶,略过精巧的洗漱池,略过挂帕子的横杠,目光最终落到嬷妈坐的凳子周围,我之前的衣服已经跟破烂一样丢在了地上,凳脚一角也压踩着衣服。
      我对嬷妈说了我们的第一句话,洗完澡,我要她归还我原来的衣服,不能丢。
      她瞥了一眼我的那些粗布小衣回答:“小姐,得洗干净才行。”
      “得洗干净才行。”她又说了第二遍这话,因为我问她什么时候洗好?
      我几乎快被浴室里的热气熏晕了,她将人洗得把细,我从头到脚的每一个毛孔她仿佛都不曾放过。我窒息昏沉,想呼吸外面的空气,她走过去把窗户打开,凉风吹来,白雾水汽消散,我眼前才渐渐清晰了些,呼吸也开始通顺了一点。
      搓澡洗头用了很久的时间,她为我洗了不止一遍,我脆弱的皮肤都搓红了。洗完以后,她用一条纯白的浴巾包住我将我送回房,才开始一条一条拿出衣裤和裙子让我选,实际上我选的她都皱眉摇头,她认为小姐应该穿得靓丽可爱点,太花了则俗,太素了老成,没有以前的端庄样子。
      满柜子早已准备好的衣物和鞋子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
      嬷妈还是要我自己选,我随她旁敲侧击的建议,选来选去选中一条领子上缀有珠宝的蕾丝边米黄旗袍,她方满意为止。其帮我梳理头发的期间烫了层层叠叠的小卷,最后脑勺上方半绑了一部分头发,使整洁分明的散发不过蓬松,也不显得稀疏紧贴。
      镜子里的女孩儿脚下是一双微微有跟的小皮鞋。
      人靠衣装马靠鞍,我往镜子前一站,整体真成了一位娇俏矜持的小姐,几分贵气也是由嬷妈打理出来的,恰好素丽。
      嬷妈不疾不徐折腾这么长时间,仍赶得上早餐交差。
      在高雅宽长的长方形饭桌上,我还是没有见到福太太,福先生倒是已守在桌前等待人用餐。我坐下不久,有佣人下来通知他,夫人精神不利索还要再睡一会儿。
      他沉吟片时,露出祥和的神态,微笑着看了看我,彬彬有礼地邀请我一起共进早餐。来到餐桌之前,嬷妈已经口头教过我,拿餐具得轻拿轻放,不能发出声音,喝汤吃东西也不能有吧唧声,叫我看着我的养父是如何文明用餐吃饭的,可以学着。
      可是我一操作起来,实在不敢多看无论何时都直挺挺的福先生,他深色的眼睛犀利明亮,高大伟岸的身材在我眼中犹如庞然大物,整个人派头气场沉甸甸的,给人一种被很多座山峰黑压压笼罩围困的感觉。
      还因为嬷妈的郑重叮嘱,我内心过度担忧做不好,手忙脚乱起来,不慎打翻了食物,餐具也碰得噼里啪啦直作响。
      然后我开始战栗,发抖,头脑空白地呆住了,一窘迫逐渐在位子上像枯萎的小花,更为萎靡缩成了一团。
      方才没有什么表情的福先生忽然朗声呵笑起来,略微减轻了我的负担,他安抚我先填饱肚子,第一餐规矩礼仪不要紧,这是在自己家中随意点。他知道我需要时间适应环境,一切得慢慢来,以后有很长时间可以学习。
      他们用的餐具是我没有见过的精致叉子,华丽光洁的盘子,以及不大不小的银刀,林林总总看起来很麻烦、复杂。嬷妈在一旁替我摆布食物,协助我吃早餐,督促我喝完味道怪怪的冷冰冰的鲜牛奶。
      福先生用完早餐出门办事前,嬷妈走到他身边送行,并微低着身体听他吩咐了些什么,用只有他们才听得清的声量说话。
      我一塌糊涂地吃得差不多以后,微微东张西望,嬷妈没有及时收走餐盘,她留下来手把手教我用这些繁琐的餐具,向我讲解礼仪问题,从旁指点我。当成了一场办家家酒,用游戏教我正确地使用餐具,我参与着多少听进去了。
      福太太的早餐是在房间里吃的,我在学习的期间,年轻的佣人端了食物上楼。
      我的时间耗费在学习餐桌礼仪上,偶尔走神望向楼上方位还未见过面的福太太,她也许比福先生更让人感到拘谨,我不期待见到她,心思还是在原来的家里。我害怕此处高贵陌生的一切,我格外恐惧新的事物,新的关系,这里奢靡浮华,但严苛沉闷,沉寂孤独,我迫切想回到我贫穷、乱糟糟却自在无束的家庭。
      可是我知道,我只能被迫滞留在此,除非他们不要我,也不用收回买我的那笔丰厚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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