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飞若扬

　　思飞回到家里，看到爸爸妈妈围着餐桌--也就是书桌，好像在争论什么，看见女儿回来也没在意。思飞本来还担心妈妈会唠叨，这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好奇心一下子就勾起来了。略略听了一下，确定两个人是在争论，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既兴奋又稍稍带点愧疚的感觉。从懂事开始，爸爸正面和妈妈争论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而且基本上都是以爸爸的失败告终。现在思飞认识到爸爸是真的是心里服气，而不仅仅是策略性的让步。除了佩服妈妈洗脑的本事以外，也觉得对爸爸非常失望。要说爸爸还是受过不少年教育，又搞了不少年科学研究的人，也到过好几个国家见过点世面，就不知道凡事要多点儿角度观察分析，不能偏听偏信吗？不知道这一次是为了什么？这回爸爸有没有独立思考，关键是捍卫自己的独立思考能力，拥有不同见解的权利的决心和勇气？思飞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怀着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情看好戏。

　　“你明知道是在胡说，为什么还要看？”妈妈既气恼又不解。

　　“不读怎么知道人家说的是什么？再说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爸爸不紧不慢。

　　“能有什么道理？连最基本的历史事实都会颠倒，还有什么可值得看的！”妈妈看见爸爸居然如此不辨是非，不由得有些急。

　　“你才读了多少页，就忙着下结论。不读完怎么能知道呢。”这回爸爸还真挺不屈不挠的，居然走了两个回合。

　　听到这儿思飞大致猜出来他们为什么事争论了。前几天爸爸兴致勃勃的从费城当地的公共图书馆借回来好几本书，全是关于中国近代史的。而且是由香港或者台湾出版，非大陆人写的。思飞爸对科学研究以外的事一向不很关心，可是难得有这个空闲机会，就觉得应该好好利用，兼收并蓄才是。思飞也大致翻了一下，觉得写得确实不错。如果不是自己太忙的话，应该读一读。

　　现在看起来，显然是妈妈对有些内容不能接受，不仅自己拒绝再读，也不想让爸爸再受“荼毒”了。不行，老爸的自由获取信息的权利至少在这里一定要捍卫。想到可以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和妈妈过过招儿...真是的，思飞想自己是不是兴奋得太不正常了？

　　听见思飞妈接着说，“你觉得新鲜有道理，是因为你从来都不读这些东西，整个儿大脑里就是一片空白。那当然什么都会接受。你怎么知道自己不会偏听偏信呢？你要读也可以，先去把最基本的功课补上。看看正史是怎么说的，然后再读野史我保证不拦着你。”

　　妈妈的攻心战真是厉害，思飞不禁暗暗佩服。先列举事实，再在事实的基础上做出合理推断，最后故作大度的给人留有余地。貌似把选择权交到对方手里，实际上是一易一难，一松一紧，顺流逆流之间的选择，结果还用说吗。“把功课补上”？说得简单。那些枯燥刻板，又空又假的所谓“正史“，如果不是为了考试升官或者保住饭碗，谁会有耐心去读？最后只能选择两者都不读，还觉得幸亏受了提醒没有误入歧途。怪不得老妈这么多年战斗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最前沿，和一批又一批思想活跃想像力丰富，智商超高，又爱热血沸腾的大学生们斗智斗勇不仅游刃有余，还乐在其中呢。

　　果然，爸爸不再那么筑定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可以做判断...”

　　“就这一点来说，你还就是小孩子--你关于历史到底读过几本书，了解多少？”妈妈不依不饶。打蛇打七寸，这还真是切中要害。爸爸平时最大的兴趣在于他的材料学研究。不多的空闲时间喜欢读古典诗词，下棋，再研究研究厨艺。整个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典范。关于社会，历史，文学和哲学方面的知识近乎于零。

　　眼看着爸爸要败下阵来，思飞想不加以援手不行了。“妈你这么比可不对。你说爸在这方面像个小孩子，就是说爸既没有相关知识，又缺乏基本的判断能力。可是我觉得爸只是缺少相关知识，并不缺少判断能力。就象妈你英文不太好，在这边交流不是很方便，可是能说你是小孩子一样吗？你只是对另一种语言缺少知识和了解罢了。并不等于说你缺少判断力，或者不聪明，是吧？”

　　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谁怕谁？论证分为论点，论据，和论证过程。这三点里最难驳斥的就是论证过程。因为如果论点和论据听着有道理的话就很容易吸引人的注意力，让人忽略论证是否严密。尤其是那些似是而非，几分有理几分夸大的论证极具说服力，有时候简直就无懈可击。现在思飞抓住这个论证过程一项项分析，既肯定其有理的地方，又就事论事的指出它的漏洞，而且以己及人横向类比让对方产生共鸣，最后还不忘小小恭维一下顾及对方的面子和自尊，以避免恼羞成怒的反击。

　　思飞的这个反击战够漂亮，虽然不能溃敌千里，也足够阻于城下。果然思飞妈听了以后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思飞爸则觉得女儿说出了自己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感觉，连连点头，“小飞说得有道理，有道理。”

　　然后呢，不能乘胜追击，得顺坡下驴。一步步垫着引着让对方慢慢地，不知不觉地走到自己想让他去的地方。“不过妈说的也对，爸你背景知识不够，得慎重地，有选择地读。”可是不等于不读。貌似让了一大步，其实不过是作个姿态给足对方面子罢了。思飞自己都佩服自己。

　　看妈妈还是不说话，好像觉得不是不可以考虑。思飞想现在可以扩大战果了，先小小挑战一下底线，“另一方面呢，野史也不是一点对的地方都没有吧，妈？现在对国民党在抗日战争里起的作用不是都要重新评价了吗，是吧？”

　　思飞妈不以为然，“要重新评价，不是还没定论了吗？何况那是抗日战争，不是...解放战争。”

　　妈妈为什么要停一下呢？思飞做了一个大胆猜测，就说，“妈，你干什么顿了一下？是不是本来想说中国内战啊？看来你读的可比承认的多呢，连用词都受影响了。”

　　思飞妈虽然强势，却不会说谎，被女儿猜中了，只好说，“我...那是工作需要，什么都得读一读，了解一下，主要是为了批评。”

　　可是你要是觉得没道理，怎么会不自觉的想用人家的话呢？这话思飞没敢说--还是见好就收吧。“那你自己都读，再不让我爸读就有点没道理了吧？”

　　这回思飞妈真是没什么话可说，站了起来，掩饰的走到厨房。思飞又加了一句，声音大得刚好能让妈妈听见，“爸，其实有英文版的也不错。你要是《纽约时报》都能看的话，应该可以读得懂，还可以练练英文。要不要我帮你借两本？”这也是妈妈的弱点。中文的封锁，英文的你都读不懂，还能理直气壮的封吗？

　　“小飞你这是不是存心跟我作对？”思飞妈忍不住还是插了话。

　　思飞不想把妈妈惹得太上火，所以没接话，只是悄悄做了个鬼脸。可是谁先失去冷静理智，失去周旋的耐心，谁就输了。所以思飞心里有个小人在欢呼跳跃庆祝大获全胜，这老妈就看不见也管不了了。

　　直到星期一思飞还在为自己的成就而高兴。虽然事儿不算大，可是有战略意义。看来老妈的三寸不烂之舌也不是无所不能，自己也不是完全不是对手。遇强则强吗。

　　由于思飞最近一直比较严肃象有心事的样子，今天安正毅看到思飞难得的轻松，就忍不住问，“Sophie，什么事那么高兴？”

　　思飞想自己还真是喜怒皆形于色，什么也藏不住。“我在我父母坚定和狭隘的价值观以及顽固的处事方法中，找到了一丝松动的痕迹。”

　　“那是不是应该祝贺你？”安正毅多少带了点调侃。

　　“那当然。这至少让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思飞也不在意安正毅略带讽刺的语调。“我由此产生了新的主意。”

　　“好像世界上什么都难不倒你，你总能想出新的主意去试。而每一次又都会有收获有进步。”这回安正毅是认真的赞美。

　　“谢谢。不过能难倒我的事数不过来好不好？只是如果不去积极尝试的话，就永远都会被难倒；试试新的主意多少有点希望。”这有什么特殊的呢？

　　上午的话言犹在耳，下午思飞就遇到了新的难题。第二次的蛋白酶活性实验还是没做出来。思飞耐着性子一步步的检查核对实验步骤，思考可能出现的问题，可就是找不出来原因。想着实验室里唯一有过这样经验的就是呆了很长时间的实验员，香港来的苏蔼文（Amy　苏），就跑过去问她有没有什么建议。

　　苏蔼文倒是很耐心，可是看了思飞的实验记录以后，觉得也没有什么问题。“对不起，Sophie，我没有什么好的建议。我上一次做相类似的实验都是好几年以前了，而且确实费了我好大的劲儿--断断续续快半年才做出来。”她说着笑了一下，“不知道这是不是能让你感觉好一点儿。”

　　“多少吧。”思飞苦笑了一下。

　　“我也问过别的实验室的人，总体印象就是基本上每种蛋白都有自己的‘个性’，需要根据具体情况一步步的摸索调整。试上十几种条件都是正常的。”Amy又说。

　　赶上爱迪生试灯泡了。思飞想。“可是这个蛋白别人已经做过了，条件都摸索出来了呀。”

　　“是这样。”Amy想了一下。“那也许有什么窍门什么的没在文章里写明白呢？你能不能发个邮件问问发表文章的人呢？”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思飞听了很高兴。“谢谢你的建议。”

　　“不用谢，希望能有用。”Amy看到自己的意见被采纳，也很高兴。“要是谁都象你这样什么样的建议都愿意听，也能省不少事。”

　　“认识不到你这个宝贵资源的价值的人是活该自讨苦吃，那我就管不着了。”思飞知道Amy也是顺便倒一倒苦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总会有人因为Amy没有博士学位而不在乎她的意见和看法，尤其是那些直率的批评。

　　“你可真是会说好听的，Sophie，怪不得所有人都说你特别有口才。”Amy笑。

　　“我怎么没觉得呢？我不过是说了最老实的实话而已。”思飞故意装作不明白。

　　这下可把Amy笑得不行。“行了，Sophie，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我都快飞到天花板上去了。”

　　孔老夫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尤其在做实验上，每个人都有值得学习的地方。虽然苏蔼文没有博士学位，可是实际经验，玩过的技术比谁都丰富都多，而且工作认真手还特别巧。思飞进实验室以后没少得到过她的帮助，所以既喜欢也很尊重她。可是有时候看到苏蔼文明明是对的，却要为别人的愚蠢和自负买单，思飞总觉得为她不服气。没办法，哪儿都会有重形式不重内容，自以为是还要连累别人的人。

　　正往实验室另一头走着，思飞看见Paul和Richard正在一起聊着什么，想这是个好机会问问他们的意见，就走过去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两个人看见思飞过去，都停了下来。Richard问，“怎么小刺猬这么不高兴，谁惹你啦？”

　　“蛋白质。”思飞举了举手里的图片。“为什么我就测不出来活性呢？我每一步都是按照实验指导做的啊。”

　　一听是实验问题，Paul和Richard都认真了起来。他们互相看了一眼，Paul说，“我们都没什么这方面的经验，你有没有去问Amy？”

　　“我问了。Amy帮我分析了一下具体步骤，也没想出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过她倒是建议我去发个邮件问问发表过文章的人，看看也许有什么窍门没有写明白。”

　　“你做了几遍呢？”Richard问。

　　“这是第二遍。”

　　“你的正对照做出来了吗？”Richard又问。

　　“什么正对照？”思飞愣了一下。正对照和负对照是科学实验中必不可少的参照物，以保证所观察到的现象不是由于技术上的系统误差造成的。“可是这不就是正对照吗？别人已经做出来过了啊。”

　　“那么有几篇文章提到过了呢？你有没有比较一下不同文章里提到的方法上的异同？”Paul问。

　　这倒是个好问题，思飞似有所悟。“只有一篇文章。”

　　“去问发表文章的人是个好主意，可是如果是我的话会再多做几次，理解得更透彻才能问到点上。”Richard说，又看了一眼Paul，看看他是否同意。“而且如果别人只报道过一次的话，你怎么知道他们有没有弄错有没有夸大呢？我建议你找一找有没有别的已经报道过很多次的蛋白激酶做正对照，至少确定你的实验技术没有大问题。虽然每一种蛋白质具体的提纯方法，活性的检测都有些区别，可是如果你能找到属于同一家族，顺序和结构相似的蛋白做参考的话，应该会有帮助。”

　　“我同意。”Paul也点头。

　　“好主意。谢谢你们。”思飞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我这就去找。中国有一句话...”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是不是？”Richard打断思飞。“这我们都会说了。你可得找点新鲜的东西，不然可不会再有人佩服你了。”

　　思飞给逗笑了。“学得不错，是个聪明的学生。不过这可不是我要说的--你也太小看我了吧。我本来想说‘和聪明人呆久了自己也会变聪明’。没听过吧？有得你学呢。”思飞想的是“人伴贤良品自高”，不过意思差不多就行了。

　　Richard听了确实觉得新鲜，“是没听过。我说你们怎么那么多这个俗语那个故事的？”想了想又自问自答，“也不奇怪。不然多出来一千多年的文明都干什么了呢？”

　　Paul调侃道，“Sophie这是在谢我们呢，还是在夸自己呢？谁是‘聪明人’，谁是‘自己’啊？”

　　“自己体会，怎么样理解都可以。你思索所以你才存在，不是吗？”斗起嘴来思飞是绝对不会落下风的。

　　Richard摇了摇头，“不是我给你泼冷水--你跟小刺猬辩论，赢的希望可不是很大。”想了想又问，“你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出自中国吧？我怎么听着耳熟呢？”

　　思飞一下子笑出来，“我说是出自中国了吗？”然后故作惊讶的说，“不会吧，Richard，你连这都不知道？你们不是挺讲究素质教育的吗？你上大学上高中的时候一门哲学课，文学课都没选过？要不然就是拿了个A就算是完事了？”

　　Richard让思飞一通奚落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他认真地想了一下，不太确定的问，“是...黑格尔说的？”

　　思飞故弄玄虚，“不知道的要自己去找答案才能印象深刻。让我想想我们亲爱的老板是怎么说的？”然后模仿Erica的口气，“我可不希望你只是盲目的听我的话。要多问几个为什么，然后自己去找答案。”

　　这一下可把几个人都逗笑了。Paul又是欣赏又是无奈的说，”Sophie，Sophie, 你可真是个稀有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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