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飞若扬

　　思飞回到家已经快八点了。一进门就被妈妈一通数落，“你晚回来也不知道打个电话，饭不都凉了吗？这么大了还是不懂事。”

　　思飞理亏只能拼命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工作起来忘了时间了。以后不会了。”谁让自己自以为是伤了别人呢，当然得把人家的情绪安抚好。

　　思飞爸倒是不介意，笑着说，“没关系。再热一下不麻烦的。小飞还挺投入的，有点象我年轻的时候。”

　　爸爸做了一个椒盐虾，一个糖醋藕片，还有蛋花汤。好久没吃爸爸做的饭了，思飞都忘了滋味有多么好。当然了，还是比不上王峻峰做的，思飞暗想。想到王峻峰和爸爸其实性格挺象的，而且会有很多共同语言，思飞不禁感到歉疚。好像全天下就自己是那个不明事理，专门找别扭对着干让谁都不痛快的人。

　　“好几年没吃，我都忘了你做的有多好吃了。”思飞也确实饿了，就狼吞虎咽起来。“这几年妈最享口福了。”

　　“慢点吃，有的是，又没人跟你抢。”思飞妈想到女儿在学校待到这么晚，还是心疼，“所以让你找个知疼着暖会照顾你的呀，还不是为你好。你以为妈闲得没事就跟你找别扭玩吗。”

　　可是我又不是找个长期饭票兼保姆。产生这种想法绝对不受思飞控制，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舌头。所以她只埋头吃饭。

　　吃完饭思飞主动的去收拾碗筷，让父母在客厅里歇着。思飞爸打开电视，饶有兴致的一个个台换着看。思飞觉得有意思，“爸，你能听懂多少啊？我给你把字幕调出来吧。”因为搞研究经常读英文文献，思飞爸读和写都很流利，听和说则主要是专业方面，日常用语反而不熟悉。

　　“广告都能看懂。”思飞爸笑着说，“要是有字幕的话也许能看看电视剧什么的。”

　　思飞笑，“废话。广告谁会看不明白啊。”爸爸可真够幽默的。

　　“你还别说，这美国广告就是比较含蓄，有些不到最后还就是不知道他们想卖什么。”思飞妈英文虽然不行，可是也跟着看了会儿电视，评论说。

　　什么时候也不能小看妈妈的洞察力，思飞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无奈。“妈你说得也有道理。人家广告那推销的是概念是感觉，然后让你觉得只有用人家的商品才能有那种感觉，就算成功了。”

　　收拾完碗筷回到客厅，思飞和父母聊天。“你们今天都干了什么呀？时差倒过来了吗？”

　　“昨天晚上按时睡觉，倒得差不多了。你们学校的那个小花园真是很独特，地方不大布置得还真是精巧。林木葱茏，曲径通幽；鸟鸣婉转，小桥流水。”思飞爸提起来兴致勃勃，张口成诵。

　　思飞给逗笑了。“爸你说得太夸张了吧，这听起来哪象我们学校的小花园啊，整个一世外桃源。”想自己没事儿就爱吟诗用典的，估计也是这么熏出来的。

　　“你爸来回来去的溜达了好几遍，非得把哪跟哪连着，为什么这么布置好，感觉自然，琢磨一遍。明天还要带照相机去拍点实景。我说他整个是给人家建筑系采外景来的。”思飞妈说。

　　“那些著名的景观设计多少人都总结体会了多少遍。就是这种看起来不起眼儿，却最大限度的利用有限的地形地势，让人喜爱还放松的设计才更有参考意义。尤其是中国住宅小区里的花园啊，公园绿地什么的，正可以借鉴借鉴。老赵他儿子不是搞景观设计的吗？我回来给他发两张照片，看他怎么想。”

　　说到建筑，思飞想起来，“就是那个花园旁边的那个五层楼，还是什么特有名的建筑师设计的。那才真算是一景呢，经常有人来照相。可我看了好几年，实在是看不懂哪儿好。”

　　“你说那栋楼啊，”思飞妈想了一下，“是跟别的不一样。至少不象个火柴盒。我看象一个个火柴盒堆起来的，还故意堆得参差不齐。”

　　思飞听了乐不可抑，“你是说一个个的阳台似的房间都突出到楼外面，整个楼凸凸凹凹的？还真有点象。”又想了一下，“可是人家据说还是一个建筑流派的创始人呢。要是听你把作品比成一个个没堆齐的火柴盒拼出来的，不知道会不会气吐血。”

　　思飞妈不以为然。“智慧属于人民群众。你建一个另类玄奥大家看不懂的东西，就得让那些看不懂的人以自己的方式理解。”

　　思飞想趁着这个话题也许能稍微松动一下父母斩钉截铁说一不二的人生观。王峻峰对自己的感情屡屡让自己惊讶，也就不能再为难人家演戏呀什么的。而且他也真不是会演戏的人。与其穿帮还不如直接了当的介绍一下，至少还有一定的主动权。可如果把他介绍给父母的话，怎么才能让他们不一激动之下就直接拍板把女儿给卖了呢？想着，说，“所以每个人对美呀，艺术呀...生活呀，都有自己的理解，不能强求一致，是不是呀，妈？”

　　“那个楼我也欣赏不了。”思飞爸接过话说。“不过既然那么多内行人说好，可能也自有它的好处吧。小飞说得有道理，不理解的也应该尊重，不应该强求一致。”

　　没等思飞继续借题发挥，思飞妈说，“可是小飞不应该把艺术和生活相提并论。艺术这东西陶冶情操，怡情养性，有当然好，没有也不至于寻死觅活。每个人有自己的理解是好事，关键是理解错了也没有太大关系。生活就不一样了，一失足成千古恨。你理解错了想改，谁再给你那机会啊。”

　　就好像是一个深夜里看见流星误以为是黎明将至的人，思飞刚产生的一点朦胧希望随着妈妈一番头头是道的分析彻底破灭了。她不由得嘟哝说，“听着好像妈拯救过多少失足青年似的。”

　　“哎你还别说，你妈可是把不少好孩子从失足的边缘拉回来过。”没等思飞妈说话，思飞爸就接着说，“能考上全国数一数二的重点大学的，都是经过多少年的寒窗苦读的佼佼者，多不容易呀。尤其是那些生在农村的，好多都是全家节衣缩食才供出来一个。可到了大都市眼一花，再加上年轻不懂事，一不小心触犯个校规校纪的，别说开除了，记个处分都受不了。孩子是好孩子，可这一辈子不就完了吗。或者有些一时跟不上打算破罐子破摔的，可不是得有人引导着关心着点。你妈这思想工作可是重要。不光她自己的学生，我带的学生都跟着沾光。”说着自豪的看了妻子一眼。“就说近的，去年那个女孩子失了恋就不想活了，要不是你妈跟着左开导右开导的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这思飞相信。妈妈的三寸不烂之舌能把死人都说活了，别说让没死的人不想死了。“结果最后特感谢祖国感谢党吧，又多了一个入党积极分子。”思飞忍不住说。不过该准备出国照样准备，这思飞没敢说。

　　“小飞你这话怎么听着酸不溜丢的呢。最后感谢祖国感谢党不对是怎么着，好像我趁人之危似的。”思飞妈不满的说。

　　“没没没，我不是那个意思。”思飞赶紧举白旗。妈妈那才叫做是“知己知彼，百战不贻”的典范。不但紧跟形势，还紧跟流行文化时尚用语。年轻人爱上的网络博客bbs都耳熟能详。可妈妈那叫一个立场坚定，出入淤泥而不染。什么都懂就是不为所动。主要目的是为了和青年学生谈心对象找共同语言联络感情，好直取敌人后方阵地瓦解敌人气势。摧枯拉朽以后再战后重建，正好把“正确的”思想态度人生观加以灌输。

　　思飞妈每次看女儿不说话就以为是被自己说服了，却从来没想到自己女儿可能算得上是最有主见最有抵抗力的思想改造对象了。想着得给孩子留点余地自己体会，就转了话题，“小飞你有费城图书馆的借书证吗，我们今天看到那儿的中文书也不算少，打算借几本回来。我看台湾出的不少，正好看看他们的书是什么样，也可以认认繁体字。”

　　思飞暂停了自己的思绪，从钱包里找出借书证。这时思飞爸拿来几份地图，乐呵呵的说，“图书馆里还有免费的地图，我顺便拿了几份。我们自己就可以到处转转了。我看这儿的公共交通也还行。”

　　“尤其是从这要去市里或是中国城的话非常方便，公共汽车和地铁都很近，也有很多车次。”又想起来得给父母打预防针，“不过这儿的公交系统可不是一般的破，确实连中国的中小城市都比不上，你们可得将就。可是好处是人不多，不用挤。”然后对着地图给爸爸指点，“白天的话大学附近，市里，中国城一带都挺安全。只要天黑以后别去太偏辟的地方就行了。不过有几个区还是不安全，你们别自己瞎闯。”费城的安全程度当然跟父母工作的大学没法比，不过也过得去了。

　　思飞爸点点头。“这大学附近设施还是挺齐全的，另外空气和环境也不错。我们都挺喜欢。”

　　“对了，你说的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的网站在哪儿啊？”思飞妈问。“我上网看看有没有什么活动。”

　　思飞暗叹了一口气。妈妈果然很快就进入状态，开始熟悉起情况来了。“你上宾大的网页，搜索一下就行了。找不到的话再问我。”

　　思飞妈对于网页搜索绝对是行家里手，一会儿就找到了要找的网页。看了一会儿，说，“哎，那孩子在宾大呢，没想到。这个也看着面熟--老杨，过来看看是不是你带过的？这孩子早该毕业了吧...怎么还在这儿？”

　　随着思飞妈左一个惊讶又一个奇怪，思飞的心一个劲儿的往下沉。虽然早想到爸爸妈妈都带过不少学生，宾大又是好学校，肯定会有认识的。可是...怎么就忘了妈妈的记性好得出奇，早二十年的学生都不会忘。估计记得起妈妈的也不在少数。这妈妈要是拿出给宝贝女儿选婿的驾势来，说不定会应之者众吧？

　　思飞爸在看电视，思飞妈在上网，倒丢下思飞没事做，只好想自己的心事。要是照这样应该把手提电脑背回来也可以读点文章什么的。

　　思飞最后还是陪着爸爸看完一集流行的刑侦剧《法律与秩序》。这一集放的是旧片子，其中一个主要的悬念就是关于疑犯的杀人证据取证是否合法，是否可以做庭供的问题。看完了思飞爸很感慨，“美国的这个非法取证不合法的规定还真是挺有意思。按理说证据确凿，那杀人犯肯定跑不了了。仅仅是因为警察发现证据的时候没有合法搜查证就不能用，那要是他被判无罪岂不是太危险了？”思飞爸因为搞科学研究，思维比较活跃开放，什么都喜欢学习思考。这一点和思飞很相似。

　　思飞听了笑了一下，“我刚开始的时候也不理解--都查出来确凿的证据了，为什么不能用呢？后来看了一些介绍美国法律和其演变历史的片子和文章，才开始懂得这一条的意义。因为它太容易被滥用作为仗势欺人的借口了。如果非法取证可用的话，那么以搜寻证据的名义任何人的任何财产个人隐私都没有保证，都在被搜查之列，普通人的安全和隐私就是空谈。更不用说警方为了达到目的而制造伪证了。所以为了从根本上杜绝滥用权利的可能，干脆连确实的证据--如果不是通过正当渠道获得的话--都不予承认。即使这样的法律会制造一些漏洞让本应被绳之以法的人逃脱，就象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可是比较起所维护的大多数人的利益，还是利远远大于弊的。”

　　思飞爸认真的听着，然后思索了一会儿，说，“你这么一说倒是挺有道理。任何法律都有漏洞--关键是大多数人是否会从中得益。”

　　“当然了。现在所谓的“爱国法案”以反恐怖的名义，给本来就有权势的人更多特权去越过这一基本法律，造成的负面影响越来越大越来越深远，就不用说了。”现任的美国总统乔治.布什一系列的越权和超越法律的行为已经饱受各界抨击，而学术界对其的印象尤其恶劣，思飞自然也深受影响。

　　“那么就有点象中国□□的时候，以革命和人民的名义可以‘宁抓错勿放过了’？”思飞爸问。

　　“宁抓错勿放过？”思飞还从没有这么想过。“很贴切。爸，你看问题很深刻啊。”

　　晚上父母去休息了，思飞还在想着先前的聊天。自己的老爸老妈还真不是一般的段数--洞察力超强而且见解独特言之有物，极具说服力。再加上凡是不涉及实质和原则的话题绝对开放包容，这样的人格魅力谁能抵得住？自己根本就没法比。《孙子兵法》上说“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避之，不若则能走之。”可是这么多年避实就虚游击战以后，终于还是得直接面对短兵相接，思飞想起来心里就没底气。如果‘少’也不能‘避’，‘不若’也不能‘走’，那不就相当于引颈就戮吗。这一点恐怕孙武子转世也没辙。

　　思飞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好办法，难道真就得束手就擒老老实实的走父母安排好的路吗？不是没想过爸爸妈妈的影响力，可是还是低估了困难。显然妈妈这几年在思想改造的最前沿，在和青年学生们斗智斗勇争夺意识形态主导权上锻炼得越发炉火纯青驾轻就熟。《孙子兵法》这样的兵书战策倒着都能背吧，而且实战经验无数，哪能是自己能望其项背的。最关键的是，平心而论妈妈真的是有道理的。

　　而爸爸跟妈妈比更和风细雨，可是杀伤力更大。即使没有自己这层关系，思飞都觉得爸爸和王峻峰具有成为忘年交的潜力--怎么两个人的性格就那么象那么和谐呢。那自己整个是陷入十面埋伏之中，真的只有束手就擒一条活路可走了吗？又或者，自己只想多点选择，多点尝试，晚一点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就真的错到家了吗？

　　思飞想得实在累了终于睡了过去。睡梦里还梦到了孙老先生的传世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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