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飞若扬

　　前一天晚上闹得比较晚，第二天又要早起，思飞有点没精打采。不过因为有很多事要做，她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闷头转的陀螺。
　　因为看思飞这些日子工作格外认真，安正毅觉得很奇怪：“Sophie，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你做起事来好像世界末日要来的样子？”
　　思飞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父母要来的事实验室里的人还不知道，就说：“是自由世界的世界末日要来了，我父母夏天要来探亲，六月到九月。”

　　安正毅看思飞好像真的不太高兴，不解地问：“虽然我应该很早就对你的任何言谈举止都不奇怪了，可还是忍不住。难道你受过虐待吗？怎么不见你高兴，反而是一副为难的样子？”
　　思飞夸张地做了个惊讶的表情：“这都理解不了？没听过代沟这个词吗？从上大学开始我就离开家了。经过这么多年，再要一下子和我父母一起住那么长时间，当然会别扭。”
　　“原来是你在外面野惯了，一下子要被人监督管束，所以不高兴。”
　　“除了她的男朋友，谁还能让小刺猬乖乖的驯服听话？”Richard恰好经过，好奇地凑了过来。
　　思飞不知道从哪说起。正犹豫呢，听见安正毅说：“还能有谁，她的父母啊。不过别小看了Sophie。听话乖顺不在她的字典里--我怀疑世界上有没有人能改变这一点。”
　　思飞一听直想乐，看来安正毅还是挺了解自己的。

　　“也对，我忘了那是策略的。”然后Richard走过来，看着思飞，一本正经地问，“Sophie，我倒有一个问题，你是不是真是中国人啊？”
　　“看你怎么定义了。”思飞玩起文字游戏，“你怎么定义‘中国人’？凭外貌，语言文字，生活习惯，性格和价值观，还是基因？”
　　“等一等，”Richard随手拿起纸和笔，把思飞说的写了下来。然后逐条评论，“外貌倒是很典型；语言文字呢，就算你说的是中文，卖弄的是中国文化吧；生活习惯不太清楚，不过我看你三明治和生菜色拉吃得很来劲儿，就算一半一半吧；性格来说，你肯定不是；基因吗，人类基因组测序不是刚完成吗。以后如果能测一测你的基因，和其他来自中国的人比一比，有多少变异，或者说，有多少基因序列上的多样性，我都不会奇怪。所以吗...整个一平均，你也就五十分多一点，不比随便一个人的随机概率高多少。”
　　Richard一本正经的一点点分析，把思飞逗得笑弯了腰：“真是深刻，多谢指教。你是不是又闲得没事了？”
　　“不是。”Richard也忍不住笑，“不过事情有先后。了解不同的文化和价值观也很重要。让你这么一打岔我都忘了。我本来想问的是，你们传统上是不是很讲究尊敬长者？尤其是对自己的父母，更是应该无条件的服从，是吗？”
　　“传统上是，最近这些年也改变了很多。”思飞看Richard一本正经的样子觉得好奇，“难道你真的研究起来了？”
　　“在书店里偶然遇到了，翻了翻。”Richard听了好像明白了，“怪不得你会害怕担心，真的很苛刻。”
　　“还没有那么严重，不过谢谢你的同情。”
　　“换了我也会受不了。我和你一样，自从上大学以后，很少在父母家住超过两个星期，基本上过了一个月我们谁都会受不了谁。”
　　“真的吗？你都做什么疯狂的事了不能被家里容纳？”虽然说美国的文化是不随便打探别人的隐私，不过送上门来的当然是另当别论。
　　“也没什么。年龄差距文化代沟，还有价值观不一样。”Richard解释，“我父母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知道《圣经》里的十诫吗？”
　　“好像听说过。”
　　“他们恨不能变成一百诫，要求自己也就算了，还总要要求别人。我比较崇尚自由，喜欢问为什么，再加上又研究科学，有时候觉得除了天气和晚餐吃什么这样的话题，我们就没什么共同语言了。”
　　Richard的黑色幽默功力也确实不一般。思飞想起自己妈妈曾经感叹过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另类女儿，就问：“那你父母有没有纳闷为什么会有你这么个不一样的儿子呢？“
　　“他们认为我是主给他们的考验。不过我还认为他们—”说着特意加重了语气，“—还是‘主’给我的考验呢。当然了，从遗传学的角度理解，就是基因变异和重新组合的结果。”
　　“在这一点上，我们还真是很相象—那你有没有什么相处的技巧可以教给我的？”
　　“我？不是和你说了，过了一个月我们谁也受不了谁吗？我还指望能从中国古老的智慧中学点什么呢。结果一看书，吓了一大跳。”
　　“对不起，这次让你失望了。”思飞觉得好笑，原来Richard是为这个去了解中国文化的，“不过我如果经受住了考验，有什么心得一定会让你知道。”
　　“那好，可别忘了。”Richard半真半假地说，“对了，祝你好运。我这回可真得做事去了。”
　　怎么听着象我要上刑场似的。思飞自嘲地想。
　　“这回你更觉得自己有理了，是不是？”在邻近的实验台工作的安正毅旁听了不少思飞和Richard的对话，问。
　　“那你认为我应该怎么感觉？为世界上不止我一个变异体而难过？”思飞反问，“不过Richard有一句话倒提醒我了—就当这也是主给我的考验好了。”
　　思飞这一代在中国受的是无神论教育，不过不彻底。最后很多人处于中间的游离地带。平时不觉得，有困难的时候各种神都拜一拜应该没坏处。
　　安正毅摇了摇头，没说话。

　　下快傍晚的时候思飞收拾起东西准备走。安正毅记起这是思飞教中文的日子，就又开导她：“你如果和一个小孩子接触多了，也许能稍稍体会一点做父母的难处。你和Richard都还没有孩子，所以和家里的隔阂也许看起来会难以克服...”
　　这是安正毅的兄长本性，不过不是什么时候都受欢迎。
　　“谢谢你的提醒，不过不用为我担心。中国有一句话叫做‘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和我父母总有办法相处的。”思飞有理有据有节地结束了对话。
　　反正坐校车也没事，思飞还是忍不住想起来安正毅的话。亚洲的伦理道德和西方的一个很大的不同，就在于强调长者的绝对权威。虽然安正毅是为自己着想，可是思维方式还是延续着同样的思路，即所有子女和父母的矛盾都可以用子女的少不更事和天真幼稚来解释。换句话说，错还是在子女，虽然这错有原因可以原谅。真的吗？其实自己和父母的矛盾根源在于价值观和人生观不同，挑战的正是这种思维定势。
　　思飞又想起中国那句老话“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传承了不知几千年，绝对是被当作金科玉律一样供奉。可是这“恩”指的是物质的，对人的最基本的生存需要的满足吧？考虑到古代的物质匮乏，能把孩子养活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算是恩德了。可是现在不一样。有多少人会觉得，虽然你只让我衣食无忧而不管我有多么困惑迷茫空虚压抑，我还是非常感激你？
　　想了半天思飞得出个无解的结论，于是缩起头来当鸵鸟。

　　好像是对安正毅的话做应证似的，Emma今天可是不专心，脑子总是溜号。思飞每句话都得重复三到四遍，才能有反应。而且讲了后面忘了前面。思飞真是无奈，恨不能有个录音机把刚才说的录下来，反复放。
　　“你听到了没有？又在想什么？”思飞拍了一下Emma的手。
　　“Sophie，你复活节有没有找彩蛋？”Emma不理睬思飞的话，没头没脑地问。
　　思飞动了会脑筋，才认识到Emma是把作业上的兔子和复活节联系到了一起。只好不予理睬，继续问：“没有。‘兔子’的中文是什么，还记得么？”
　　“你想知道我们复活节都做了什么吗？”整个一个鸡同鸭讲，Emma自顾自的说。
　　“不想。”思飞觉得得严肃起来，“Emma！我和你说话呢。你不理睬别人是非常不礼貌的，懂不懂？
　　你看看到现在你的中文作业做了多少？我跟你说，今天可别想耍赖不做完作业。”
　　Emma看思飞象是真的生气了，连忙收敛了点：“你问我什么？”
　　“‘兔子’的中文是什么？”思飞都不知道重复几遍了，真是耐心的考验啊。
　　“不记得了。”
　　思飞叹了一口气：“以前都记得，怎么又忘了呢？”说着写了“兔子”两个字，让Emma抄在作业簿上。虽然这并不符合她一向重于启发的方式，可是今天她实在是没有时间和精力循循善诱了—你刚启发一下，Emma的注意力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不到五分钟，小丫头又溜起号来。
　　“Emma！你以后还想不想Sophie再来了？”Wendy手头的工作暂告一段落，也知道女儿今天让人头痛，走过来说。
　　一般来说如果Wendy能在一旁监督，Emma多少会更专心一点。今天Wendy临时要准备一个系里的讨论会，所以没有参与。
　　“想。”看妈妈不高兴了，Emma就老实回答。
　　“那换了你，说什么别人都不理睬；那么晚了还不能回家吃饭，你还会不会想再来？”
　　“Sophie不一样。”Emma说，又看了一眼思飞，好像是寻求肯定。
　　思飞倒是给逗笑了：“你也知道这么做不对啊？”
　　Wendy也无奈的笑了一下：“还有多少作业没做完？”
　　“还有半页。”
　　“你认真听Sophie的话，赶快把作业做完了，让她可以回家。”Wendy说着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两个大人都很严肃，Emma也不敢再挑战耐心极限了。虽然脑子象卡壳了似的什么都反应不过来，总算按照思飞的话把空白都填上了。
　　临出门的时候，思飞问：“Emma，你今天可是不认真，下次能不能表现得好一点？”
　　“一定的。”Emma答应得倒是挺痛快。
　　思飞还是给逗笑了—小孩子真不是省油的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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