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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沙
他们说,那里是走进去出不来的地方。
龟梨和也抬头,眼睛被太阳光刺得眯上,气温超过50摄氏度,他的衬衫湿了又干印出一片奇形怪状的盐渍。后脖颈子上的皮肤已经在烈日下开始脱皮,干裂着发疼,汗水从上面滑落,在锁骨上翻一个坡,消失在了衬衫里。
那些几百年来的风成黄土就在脚下,随着风的方向海浪般荡出波浪。而他暴露在外的皮肤,变得像砂纸一般,夹杂着沙砾吹过来的热风,就好像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
瓶子里最后一滴水顺着透明的瓶壁滑进他的喉咙,死亡就正式开始倒计时了。沙丘每天都在移动,放眼望去,已经不知道他是从哪个方向走出来的,更不可能知道他要找的人随着流沙到了哪里。
在哪啊,你出来啊,他几乎要哭出来了。仿佛是走失的孩子,不安地站在路边用手背抹着脸上的泪水。
后来,他眼前产生了比海市蜃楼更加美妙的幻觉,那个长发微翘的男人站在巨大的树荫下,手臂向后翻折伸进领口抓挠,懒洋洋地开口说,和也,你好慢哦。
在一个接一个的流动沙丘之间的公路上,红色的路虎车漆在毒辣太阳的照耀下有些刺眼。赤西恼怒地拍打被晒得滚烫的前盖,不由得又缩回了手,发动机在里面发出颓废的嗡鸣。沙子从化油器位置进入了发动机,引擎就报废了。
他们和探险队彻底走散,现在车子竟然也抛了锚。赤西靠在车子侧面扯开嘴角面朝巨大的沙丘无声地笑。于是太阳把他的影子斜斜地照在地上,龟梨一开车门,脚就正好踩进他的剪影里。
“没办法,走吧。”龟梨说。他们和车队已经走散了四天,在沙漠里迷路了,赤西踢了一脚车身,fuck you。
“真是的,第一次来沙漠就遇到这么倒霉的事。”
“抱怨也没用啊。来。”龟梨将赤西那个最外面用钢钉钉了一个字母K的背包递给他。
带上了车子里所有的食物和水,他们换上长袖衬衫并且用湿毛巾包住了头,年轻的地质工作者们开始真正实践那些书本上的求生知识。只是他们食物稀少,没有通讯,他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许还不算最坏,赤西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就这样死在一起的话,也很好。”
就这样死在沙漠里,两个人。
在日本的时候,他们只能偷偷摸摸地在一起,就好像做贼一样,时刻担心着会被谁发现他们的关系。他们在同一个研究组却刻意保持这距离,然后挨到工作结束回到赤西的住处或者龟梨的公寓,锁好了门才敢肆无忌惮地亲密。
这里的面积,正好是一个日本。如果他们无法走出去的话,如果死在这里的话,就等于一下子拥有一个与日本那个无法容下他们爱情的地方相同大小的世界。他们已经习惯了在恶劣的环境下成长。
路虎车里的挡风玻璃前挂着一起去寺庙求来的平安符,在赤西踢了汽车之后震得来回摆动,久久不能平复。也许是当时赤西没有认真的参拜,所以佛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我们能走出去的。”龟梨握紧赤西的手,滚滚地黄沙就在热气的包裹下在他们眼前上下晃着。
脚下沙砾滚烫,风强劲地吹,他们的衣服兜起风来好像一个鼓鼓的热气球,而握在一起的手,掌心粘湿几乎要融在一起了。赤西什么也没有说,他想,不只是这片沙漠,包括所有的一切,整个的人生,总有一天他们能走出去,能从所有的磨难走出去,冲破一道道枷锁。他拽了下抱在头上的毛巾,白天的光线太强,让人随便一眨眼就要出现错觉。
——你叫什么啊?
——龟梨和也。
他们第一次相遇,赤西十六,龟梨十四岁半。年级大一些的赤西留着早就超过学校规范标准长度的头发,天台上的风一吹从耳侧飘动起来,在同龄人中显得颇为帅气。
——你呢,叫什么?
——赤西仁。
高中的足球场,草坪上很多地方露出坑坑洼洼的黄土就好像斑秃一样,下雨的时候就成了小水坑。雨后的绿茵场,赤西就带着球跑起来,裤脚上沾到了溅起来的泥浆。看台上唯一的观众也并不用心看他,只是专注地擦着手中的球棒。
可是,只要一个人抬起头就必定会和另一个人的视线相撞。很默契地笑一下,连乌云都不好意思在多做停歇,迅速地散开了。
——我们啊,无论如何都会在一起的。
夜幕终于降临。昼夜的温差相差了将近30度。龟梨靠过来脑袋枕在赤西的腿上,赤西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嘴角微微裂开。龟梨拿水出来给他,他却摇了摇头。
“和也,这些东西好重,明天换你背好不好?”赤西将头靠在龟梨肩上撒起娇来。龟梨轻轻地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赤西用沙哑了的嗓子唱起歌来,歌词在耳间流连瞬间织成了一幅美好而又怅然的画面。
龟梨的睫毛颤动着,眼泪躲藏在眼皮下面,突然间好想回家去,带着赤西仁回去一个可以回的家,有摇着尾巴叼着拖鞋的小狗,然后我们拍拍它的头,有大大的衣柜,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T恤,然后随便哪一件都可以拿来穿,有明亮的厨房和正在手忙脚乱的笨男人,然后你把面粉弄了一脸。
歌声满满的慢慢的,被气管里的气流荡漾着,声带颤动,溢出来。
I see trees of green, red roses too (我看见翠绿树木,鲜红玫瑰)
I see them bloom for me and you (我看见他们为你我绽放)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我觉得,我的世界多么美妙)
好几个音,因为嗓子太哑而变成了一张开口的空气,没有多大声响,不过这不影响这首歌和那个梦。
I see skies of blue and clouds of white (我看见湛蓝的天空和白色云彩)
The bright blessed day, the dark sacred night (明亮的幸福白昼,黑暗的神圣夜晚)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我觉得,我的世界多么美妙)
——仁,不管什么后果,我们找个机会说出来吧。
——好啊。
The colours of the rainbow, so pretty in the sky (天空中的彩虹,绚丽多彩)
Are also on the faces of people going by (人们的面庞亦然)
I see friends shakin hands, sayin “How do you do?”(我看见朋友招手,说“你好。”)
They’re really saying“I love you.” (他们真心地说我爱你。)
他生气的时候叫他赤西,开心的时候叫仁,略显幼稚的嗓音喊着JIN总带了一种依赖的感觉。他生气或者开心,都会叫他Kazuya,他说这是他生命中印得最深的一个名字。
I hear babies cryin, I watch them grow (我听见婴儿的啼哭,我见证他们成长)
They’ll learn much more than I’ll ever know (他们将学到许多我不曾知道的事)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我觉得,我的世界多么美妙)
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任你的世界再怎么平凡或者苍白,都会被他涂上色彩,都会因他而美妙起来。
他们走到第八天,苍穹之下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有的依然只是黄沙。全身上下的肌肉,被晒得就快要裂开,即使是这样,他们也无法停下脚步,好像在被巨兽追赶,他们拉着手加紧脚步往前逃着,却没有方向。平坦的地段还好,遇到陡斜的巨大沙坡,又无法绕开,就只能爬上去。腿埋进滚烫的沙中,每向上迈一步就要随着流沙在下滑一些。
我们,总要付出比常人更多倍的努力,才走得到顶峰。
联考之后,那个头发微翘的男人,站在树下说,我要学地质哦,和也要快一点追上来。龟梨笑笑,看见树荫下的斑驳阳光让男人发顶部分闪亮。只剩下一个人教学楼和操场开始没有区别,一年四季也没有区别,被和稀泥地搅拌到一起,从一开始的粘稠逐渐沉淀,去掉杂质之后,便澄清出又一季的明媚春天。
爬坡时的走神回忆,随着到顶时赤西那用力的一拉和接踵而至的问句而清醒过来,“和也,我们还有多少水?”
“半瓶……仁……”龟梨还想在说什么,却被赤西打断了。
“和也,你不会死的,不会的。”
头晕,龟梨的双眼已经无法聚焦,整个世界开始被赤西的手拖着走,在烈日和黄沙之间的世界。仿佛一艘巨大巨大的船,在海上迷失,在弥漫着的浓雾里被突如其来的巨浪打得左右摇晃。他垂着头,脸上绽放出笑容,连嘴角干涸的皮都龟裂开。他咽到肚子里那半句话是,仁,你不会死的。
之后,他躺在床上做了一个又真实又冗长的梦,树荫,操场,赤西仁……以至于梦醒之后他迅速的下了决心。
救援队依然没有找到那个人,但是他坚信,他还活着。龟梨收拾了简单的行装,一同而来的赤西的朋友——山下智久却堵在门口。
“和也,你去了又有什么用?”
“闪开。”
“赤西他死了,他死了死了死了。”
“没,他在等我而已,他说他不会乱跑,会在原地等我。”
小时候常听说的,乖乖的,不要乱跑,就站在原地,我会来找你的。
“那,至少带上卫星电话和向导吧。”山下妥协道。
“我只带电话。”
谁也无法阻挡龟梨的脚步,就如同当初,他们也无法阻挡速度一小时一千零八十公里的巨大风沙。
沙丘侧面崩塌下滑,沙砾齐刷刷地向下翻滚发出浓重的嘶鸣。沙暴过去,世界仿佛变了模样,所有的面貌被彻底重洗,一片漠然。赤西仁站在天地间,卯足全身的力气用沙哑的嗓子和响沙一同嘶吼。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左手紧抓的那只右手,已经不见了。目之所及,就只有一片土黄,和他自己的颜色。
你去哪了啊,秒速三百米的风,会把你带到哪里啊?他红了眼睛,就好像当空的烈日。
找不到传说中的绿洲,也找不到腹地中心的湖泊。他庆幸地想,背包在龟梨身上。半瓶水,药,指南针,手电筒,全在龟梨身上。他并没有撒娇,只是为他们做了最后的打算,如果不幸走散了,希望和也可以……活下去。
——我是总想要腻在一起的人。
——好肉麻。
他竟然看见了胡杨,进入沙漠之前,有听前辈说,这里的胡杨,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腐。
就像爱情一样。
——我的报告呢?
——我昨天偷偷帮你写好了,已经交上去了,不过我差点把落款打成Kamenashi。
——我真爱死你了。
他们从高中开始在一起,中间闹过一次分手,分开了一个月。最后发现原来对方已经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占了人生一半以上的比重。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想,一直一直,也许会变成你看不见的模样,但是却不会再离开。赤西调转了头,刚才的脚印已经在瞬间被风沙抹平。不管沙丘怎么移动,不管你再哪里,我都要找到你。
耳边,是沙丘侧面坍塌所发出的苍劲之音,震耳欲聋。和成田机场里飞机起飞时的巨大声响很像很像。
五天之后,龟梨被救援队发现。救援队在高空一下子就看到了龟梨那个鲜艳的红色的用闪亮钢钉在最外面镶了一个字母K的书包。
——你的书包为什么要弄我的名字啊?
——因为……
——因为什么啊?
赤西带着惯有的狭促表情捏了捏龟梨的脸颊说,不告诉你。
龟梨睁开眼睛,第一句就是,赤西仁在哪?但是所有人都只有一句话,你好好休息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可你们叫我,如何不想呢?他又把眼睛闭上,那些人再说了什么安慰的话语,他都听不到了。他只能听见那个人说,和也要快一点追上来,我等着你哦。
等着我。
等着我告诉你,我猜到了。
——因为什么啊?
——因为我爱你。
龟梨和也是个坚强又勇敢的人。这是别人的评价。他轻轻撇撇嘴,才不是呢。他只是知道在他背后,有一双手,修长漂亮却也充满着力量,所以他向后仰去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摔倒。
那个人,还在寂寞黄沙的深处,也许已经别吹成了沙雕,也许已经长出了沙面的纹路,笔直延展,再平伏后又跌宕起的沙砾上劈裂开,但不会倒下去。一如当年站在巨大树荫下的少年,只剩下声音,在模糊的记忆或者风沙中看不清模样。
“我要找到赤西。”
“去哪?”山下问。
“有他在的地方。”
“和也,你别傻了。”
“我们都说好了的,拉过小指的不可以反悔,我不去的话那个笨蛋会一直等下去的。”
他回头可以看见高大的胡杨,热气在四周围慢慢上升,拔高过脑顶,他听见远处有沙丘侧面下滑,沙砾相互摩擦发出的浓厚悠长的声响,又似乎听见了那一年春天风穿树叶的沙哑旋律,好像赤西唱给他的那首歌。
满满的慢慢的……
后来,他眼前产生了比海市蜃楼更加美妙的幻觉,那个长发微翘的男人站在巨大的树荫下,手臂向后翻折伸进领口抓挠,懒洋洋地开口。
——ただいま……(ta da I ma)
“お帰り……(o ka e ri)”
直升飞机在天空盘旋着,距离龟梨走进沙漠已经整整十天。山下抬起头,他知道,他一定已经找到赤西仁了,然后他们两个人牵着手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走去一个未知的世界。他从口袋里翻出手机,在mail中写道,TOMA,I LOVE YOU FOREVER,然后按下发送键,再扣上手机故意不去看发送失败的提示。
沙漠边的天很高,仿佛真的要比别的地方高一些,而且更具张力,淡蓝色的天空就像是被吹得薄薄的蓝色气球,阳光可以轻易地穿透。
向前走几步,山下在一棵胡杨树旁,弯下腰来,龟梨的卫星电话正安静地躺在那里。
———— END•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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