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徊

　　蓝天。白云。翠绿的树叶。柔和的风。知了的鸣叫此起彼伏。
　　一辆大马车，车内充满着欢笑和温暖。罗依一直坐在角落里，从来不多话，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在想事情。
　　吴非坐在她旁边问道：“你怎么好像一路上不太高兴？”
　　罗依笑了，脸色有点苍白，道：“有吗，可能是因为快到洛阳了。好久没有回到北盟，心里有点紧张。”
　　“我听说北武林盟主是个很和蔼开明的老人，他应该对你很好吧。”
　　罗依淡淡道：“是啊。干爹他对我很好。”
　　“那你在紧张什么。开心点。你看阿步那小子，整天嘻嘻哈哈的，天踏下来我怀疑他都会不会皱一下眉头。”
　　罗依也笑了。“看见他们还可以这样无忧无虑地玩耍，真是羡慕。”
　　吴非心想，她也只是比阿步大一点，可是老心事重重的样子。
　　罗依道：“我想我还是不习惯坐马车。所以有点不太舒服。”
　　楚羡寒早些时候就收到了水长天的回信。水长天让他就按风老夫人说的去办。楚羡寒本来也没有打算坐马车，他自己赶路倒是没有多大的问题，只是暄儿似乎不太懂武功，鹭儿的轻功还不行，两个女孩子跟他们一起赶路的话应该会很辛苦。
　　暮色苍茫。远处的洛阳城轮廓已经清晰可见。固若金汤的城墙在落日的余晖下显得宏伟非凡，不愧为北方大城市。
　　马车刚刚停住，城门便有人出来迎接了。那人看见罗依，马上上前来，道：“罗小姐终于回来了。”然后轻声对罗依道：“盟主说北武林大会还要等你们回来张罗呢。”
　　罗依点了点头，回过头来问楚羡寒和吴非道：“北武林大会你们会来吗？届时北武林各门派会集中讨论共讨梦徊谷的事情。”
　　楚羡寒道：“我想我还是先去珀蕴山庄吧。”说罢看着吴非，等他决定。
　　吴非道：“我会跟着你的，兄弟。”
　　于是罗依跟他们道别后就回城去了。
　　夕阳的光辉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青色的身影在风中显得单薄而孤寂。
　　“罗小姐，盟主似乎对你上次京城那边的情报有些不满。”
　　罗依没有答话。良久问道：“五师兄回来了吗？”不知道五师兄最后是不是决定去魔刀岛。
　　“五少爷昨日来书说不能回来，为此盟主还不高兴了一阵子。”
　　罗依若有所思地迎着夕阳走进了城门。

　　马车上。
　　楚羡寒拍了拍吴非的肩，叹气道：“独行侠吴非要和我们同行，说出来真不能让人相信。”
　　吴非看着他，笑道：“如果找到了知心的朋友，有谁还要想当独行侠？”

　　再经过了两天的颠簸，楚羡寒等人终于来到了凉州。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一曲凉州词把边关的战事诉说得让人哀伤欲绝。如今战事已了，边关相对太平，可是凉州却依然给人苍凉的感觉。
　　此地可算是大驿站，出关的人在此不得不和好友挥泪告别，进关的胡商也多在凉州歇脚以征服更长的旅途，寂寞的戍卒在难得的空闲时候也会到这里把酒销愁。
　　也有人会在这里安家，例如蓝家。
　　蓝家之所以会偏安凉州，也是近十几年的事情。蓝家原在中原，可是由于在当年反对梦徊谷的战争中，蓝家处于中流砥柱，在梦徊谷势力最强的时候，蓝家首当其冲，几乎家破人亡。后来家道中落，为了躲避中原仇家的追杀，只能避居凉州。由于凉州地处边疆，外族的掠劫时有发生。可是自从蓝家和风家联姻以后，那些想要抢家劫舍的夷族就不敢再猖狂了。
　　原因只有一个。蓝夫人。
　　蓝夫人原名风若婉，是风家的长女。十几年前嫁到蓝家珀蕴山庄。同行的只有一个忠实的仆人叫做宁福。其他的侍女皆不愿从江南水乡到遥远的北方。当时蓝夫人也不想带着这些柔柔弱弱的侍女，于是就只身一人来到蓝家，后来宁福才到。蓝夫人来了以后，处事雷厉风行，把蓝家从一个积贫积弱的没落世家变成了武林中的颇受瞩目的边塞家族。
　　楚羡寒和吴非站在朱红的大门前，轻轻一拍，便有人应声开门。
　　“不知道两位公子来到珀蕴山庄有什么事情？小人给主人通报一声。”门僮有礼地站在一旁。
　　“我们要找蓝夫人。”楚羡寒回答道。
　　门僮脸色一变，为难道：“夫人说过不见任何人的。”
　　“可是我们有一件很要紧的事，关于风家的。麻烦你帮我说一声。”
　　“好吧。请两位公子先等等。”门僮犹豫着走了。
　　过了很久，门僮还没有出来。
　　步亦南嚷道：“师兄，那蓝夫人要我们等这么久，我们闯进去就好啦。”
　　吴非笑道：“以你这样的急性子出来闯江湖，两下子就惹麻烦了。”
　　步亦南不服，还要反驳，门僮已经出来了。“你们跟我来。”

　　穿过厚重的帷幕，楚羡寒等人来到了蓝夫人所在之地。幽暗的厅堂，昏昏欲灭的蜡烛，阴森森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
　　邹鹭儿和暄儿紧紧地抓住了彼此的手，战战兢兢地走进去。
　　“你们过来。”是那个温和的声音。那天楚羡寒，吴非和罗依隐身在竹林里面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
　　蓝夫人隐藏在厚厚的纱幕后面，显得神秘莫测。隐约可以看见她端坐在塌上的身影。纱幕前站着那个一直追随她的仆人宁福。
　　“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遥远的凉州找我？”蓝夫人柔柔的声音让吴非和楚羡寒毛骨悚然，却令步亦南他们感觉轻松了很多。
　　楚羡寒道：“风老夫人叫我们来找你，因为暄儿……”
　　“暄儿？”蓝夫人的声音有点激动。“暄儿不是已经死了么？”
　　暄儿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了，里面充满了惊慌。
　　楚羡寒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用眼睛示意道：别担心，有我们在。
　　吴非接着道：“暄儿现在就在这里。只是她几乎完全丧失了记忆。夫人可以一见以确定她是不是风家的姑娘。”
　　纱幕后的蓝夫人身体颤了颤，然后那个仆人就轻轻地对她说道：“夫人，的确是暄儿小姐。”
　　为什么如此重要的事情也都要仆人代替，这个蓝夫人为何总是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众人心中甚是疑惑。
　　“暄儿，是暄儿吗？回答我。”蓝夫人似乎有点激动不安。
　　“我……我是暄儿。”暄儿因害怕而结巴道。
　　蓝夫人长笑道：“果真是暄儿？我出嫁前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小婴孩。我终于找到你了，这些年我都不知派了多少人出去寻找你和擎弟。后来只找回了擎弟的尸体，而你却一直失踪。这些年来你可受了多少苦？”说罢，声音便哽咽起来。
　　暄儿道：“我……我不知道……”
　　楚羡寒接着道：“我第一次看到她是在员辰县，那时候她衣不蔽体，饥肠辘辘，还被恶汉殴打。那时她已经失忆，只知道自己名字叫做暄儿。”
　　蓝夫人叹道：“想不到皓弟如此心狠手辣。暄儿也只是因为媛儿的事情跟他不好，怎么也要迫害呢？他想继承风家我们给他就是了，怎么可以把擎弟也杀了。唉，家门不幸啊。”
　　众人静静听着，慢慢只觉得蓝夫人也不是什么奸邪之人。
　　蓝夫人接着叹道：“也不怕对你们说，皓弟跟媛儿的事情也不是什么新闻了，那小子居然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乱来，真是禽兽。还害媛儿后来疯了，暄儿帮着媛儿说话却被皓弟视为眼中钉。结果擎弟只能携带暄儿逃跑了。唉，想不到暄儿居然失忆了，风家的儿女真是多灾多难啊。”
　　“夫人，那么说你也不知道暄儿失忆的事情？”吴非忍不住失望。
　　蓝夫人静静地道：“我现在是蓝家的人了，很久都没有回风家去过。连擎弟和暄儿出走的事情我也只是从老夫人的信里得知。”
　　吴非道：“是么？可是在下有个朋友可看见夫人的马车上年在京城郊外出现，不知夫人那次是否是去风家。”
　　蓝夫人对他的怀疑也只是默然处之，淡淡道：“祖父病危，我只是回去看一看。那也是我嫁到蓝家以后第一次回娘家。”
　　宁福看着他们，冷冷道：“这些人都不知道是敌是友，夫人不必多言。”
　　蓝夫人温和地道：“如果他们是敌，想用暄儿威胁我，你会杀死他们的，是不是？”
　　吴非和楚羡寒心里顿时一冰。他们看过阿福出手，此刻所有人拼尽全力恐怕也不能和他打成平手。原来蓝夫人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信任他们。
　　步亦南大声道：“哼，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居然好心没好报。走，暄儿，我们回徐州去，这什么蓝夫人如此不讲理，肯定不是好好待你的人。”
　　楚羡寒和吴非心里一惊，在刚刚的情况下恐怕已很难取得蓝夫人的信任，而步亦南这一闹恐怕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宁福飞身过来，挡在了步亦南和暄儿要走出的大门，冷冷哼道：“凭你这个小娃娃也敢在这里大声说话，不知死活。”
　　“我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步亦南一招排云掌打向阿福的门面。
　　邹鹭儿在后面大叫：“二师兄，不要！”可是已经太迟了，阿福的紧紧得抓住他的手，步以南只觉得手骨要断掉，冷汗拼命从额头冒出。
　　楚羡寒和吴非马上飞扑过来，打开了阿福的手，挡在步亦南的前面。
　　“前辈你误会了，我们到这里来并无恶意……”楚羡寒还没讲完，宁福就一掌向他劈来，冷冷道：“对夫人不敬就该死。”
　　楚羡寒躲过他的掌，吴非就加入了他们之战。两人打得很吃力，根本没有喘气的机会，而阿福还是一点倦怠的迹象都没有。其实阿福心里也是吃惊，两人居然也能跟他耗上五十几招。吴非的招式快得让他根本没有身法上的优势，而楚羡寒以掌代剑，一套剑法完全没有破绽可寻。正想出攻击特强的招式击退两人，突然楚羡寒一招连环扣重重地打向他的定穴。阿福心里一惊，已经后退了几步。吴楚两人见他停手，哪敢再出手，都在原地警戒着。
　　宁福盯着楚羡寒，道：“小子你师父是何人？”
　　楚羡寒从刚才接过的招数看，心中暗暗明白这个叫宁福的仆人就是师祖的四个弟子中的一个，当下便道：“我师父水长天，刚才的连环扣就是他教我的。”
　　宁福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了，默默走回纱幕旁边，道：“是他没错了。刚才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说道徐州我就已经存疑，没想到居然是他叫你们来的。夫人，这几人应该没有问题的。”楚羡寒和吴非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步亦南握着自己的手腕，咬着嘴唇不出声。
　　宁福看着他，嘴角上扬轻微一笑，道：“你这小子，你师父是这样叫你礼待前辈的么？过来，我帮你移正臼位。”
　　步亦南在楚羡寒的示意下不情愿地走到阿福旁边，把手腕交给他。
　　宁福用力一拗，步亦南咬紧了嘴唇，一声不吭，只觉得衣衫全都湿透了。
　　阿福放开他的手，道：“还算学到了你师父的坚忍和骨气。”
　　邹鹭儿忙扶着虚弱的步亦南，步亦南苦笑道：“我真没用……”
　　宁福道：“你这功夫的确比你师父差远了……”
　　楚羡寒当下便致谢道：“谢谢师伯手下留情。”
　　步亦南和邹鹭儿都吃惊地看着他，宁福居然是他们的师伯？
　　宁福没有答话。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蓝夫人道：“我不能照料你们，恐怕连保护暄儿的能力都没有。你们还是离开珀蕴山庄吧。”
　　楚羡寒等人又是吃了一惊，向来有女中豪杰之称的蓝夫人居然说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妹妹。而她刚刚还很热心的，为何连面都不见就要赶他们走？
　　“阿福，送客。”蓝夫人依旧在纱幕后面，语音一点感情起伏都没有。
　　吴非冷笑道：“夫人都不看暄儿一眼呢？我今天总算见识到夫人的疑心和绝情了。”
　　“如果对别人老是相信和有情，我早死过数百次了。”蓝夫人冷冰冰地道，“阿福，送客。”
　　宁福却没有动，道：“夫人，就让暄小姐留下吧，我有能力保护她的。”
　　蓝夫人断然道：“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期吗？梦徊谷随时要攻过来的，暄儿在这里只会更加危险。而且珀蕴山庄和我都只能靠你了。”
　　宁福不语。可是也没有赶他们出去。
　　楚羡寒心想：蓝夫人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蓝夫人怎么会让宁福师伯保护。
　　蓝夫人笑了，连笑声也和她的声音一样温柔，缓缓道：“阿福，你知道的。尽管给我再多的时间考虑，尽管给我再多一次机会重新来过，我还是会做同样的事情。送他们走吧。”
　　阿福道：“夫人，你已经错过了一次，我不想你再错。这些年来你想念的都是暄小姐，你不把她留下来肯定会后悔的。”声音居然有点哽咽。楚羡寒等人更是惊奇，一直冷冰冰似乎没有一丝感情的人居然会哭。
　　蓝夫人生气道：“阿福，我说最后一次。送客。我自己做的事情错了就错了，我从来都不后悔。”
　　宁福只能送他们出去。
　　“宁福师伯……”
　　宁福站在珀蕴山庄朱红的大门前，叹道：“你们再走远一点，把暄儿小姐送到丙灵寺去吧，智痕大师会给她最好的庇护。否则大小姐会不安心的。”
　　丙灵寺的智痕大师是当今武林上最德高望重的世外高人。
　　楚羡寒一愣，道：“是，师伯。”

　　“这蓝夫人还真绝情。”邹鹭儿撅起嘴巴，直为暄儿抱不平，“你怎么说都是她亲妹妹，我看风家的人都是一些无情无义的坏蛋。”
　　暄儿苦恼地抓了抓头发。
　　吴非笑道：“你们两个小娃娃就不要乱想了，或许蓝夫人有什么苦衷呢。”
　　楚羡寒再一旁认同地点点头。
　　平时总爱说话的步亦南在旁边一直没有出声。
　　“手还痛吗？”楚羡寒问道。
　　步亦南摇摇头。
　　楚羡寒笑道：“不要不开心。要知道，很多时候都是不能太冲动的，这个教训要记住。”

　　“阿福，他们走了吗？”重重的帘帐后面，蓝夫人温柔的声音。
　　“我擅作主张，让他们到丙灵寺去。”
　　蓝夫人笑道：“这样我就放心了。智痕大师会保护暄儿的。”
　　“是的，大小姐。”宁福神色黯淡地站在旁边。
　　“说过多少次了，我现在是蓝夫人，不再是风家的大小姐了。”蓝夫人很激动。
　　宁福沉默不语。
　　“暄儿还好吗？”
　　“当年我回苏州给谷师弟送一个包袱的时候，曾到风家一趟，那时暄儿小姐已经十三四岁了，眼睛长得跟大小姐你的一样。现在见到她，显然成熟了不少。暄儿小姐虽然羞怯，可是能看出我的那些师侄们对她还不错。”
　　“那就好……那就好……”纱幕后面的声音很轻柔。
　　良久，蓝夫人道：“阿福，他没有过来吗？”
　　宁福摇头痛苦道：“没有。”
　　蓝夫人叹道：“居然会是这么绝情的人。我当年为他中了削骨散，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他居然一年都不来看我几次……”
　　宁福突然问道：“大小姐恨他吗？”
　　蓝夫人幽幽道：“不，从来都没有恨。我从来都不后悔当年爱上他。你说我执迷也罢，就算是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我还舍不得怨他呢。”
　　宁福不说话，神情甚是痛苦。
　　蓝夫人道：“阿福，我要去看看那些弟子练功，梦徊谷再次进攻的时候他们得准备好了。”
　　“是，大小姐。”宁福掀开帘子，抱起了蓝夫人。
　　她的脸上刻着的尽是沧桑，大大的眼睛，瘦削的脸庞，看起来绝对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夫人。让人恐惧的是她的手和脚的前肢都被砍掉了，根本没有办法行走。
　　宁福把她放到一座轿子上，正要出去叫下人抬轿子。
　　蓝夫人突然道：“阿福，你说我是不是会死在这里？”
　　宁福沉默良久，道：“我会陪大小姐直到最后一刻，无论是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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