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

　　1
　　我一直记得昭的出生，那天，宫里下了好大的雪。银妆素裹，绝美，绝色。
　　母妃在房里为昭努力，父皇和我都焦急地等在外面。我们，一家人，都在期待着昭的降生，一家人。
　　昭出生在一个好时辰，大金国国势渐强，父皇与母妃亦是琴瑟和谐。身为大金国十七皇子，父皇最小的儿子，他理应得尽万千宠爱。
　　这样的孩子，这样的身份，很难不恃宠而娇，飞扬跋扈。但昭，却是个很柔软的孩子，很懂得体谅人。或者说，他只是过于早慧，看透了那重重迷瘴，清醒地立于世外，独善其身。
　　记得昭曾有过一个极为合心意的贴身宫女雪舫，做事周到妥帖，把幼年的昭照顾地很好。可任谁也没有料到，她竟会是被派来毒害昭的人。那一日，若不是我无意中打翻了昭的茶碗，后果不堪设想……
　　雪舫被拖走的时候哭喊着求昭救她，求一个她本想下手加害的人救她的性命！
　　昭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不出声。他一直看着，看着雪舫狡赖，看着她崩溃，看着她哭喊求饶，看着她被侍卫拖着，不回避，却也一言不发，眼底，没有一丝情绪。
　　“昭……”摒退了所有的侍卫宫女太监，我轻轻地抱住他，5岁孩童的身躯，娇嫩柔软，如同梅花瓣上的积雪。
　　“雪姐姐……”他细细地低喊，茫茫然四顾空荡荡的宫殿，仿佛仍在等着她的回应。到这时，他的眼底才露出脆弱困惑和迷茫。
　　“已经，不是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解释，人心难测。他还是个孩子，那么小。虽然已经懂得在人前收敛情绪，但这并不代表不会受到伤害。
　　忽然想到那首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教他的第一首诗，他学会了，便得意地念给雪舫听，我在一边看着。原以为已经忘却的过去，现在却如此清晰。
　　昭，这里是皇宫，我们都没的选。希望你真能明白，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2
　　也许，父皇真的太宠爱母妃和昭了。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那个时候，我已经学会看淡。但若是我与昭易地而处，会不会最终有这个勇气潇洒放手，我也不能回答。
　　昭7岁加入探子营，是他自己的要求。10岁，离开大金，是不是他自己的要求，似乎已经不再重要。父皇曾有17个儿子的事，知道的人似乎并不多。昭离开，我没有送行，甚至我并不清楚他究竟是具体什么时间离开的。
　　我，并没有勇气见他。在那场无妄之灾中，我从没有向他伸出援手，只是看着他灭顶，有心无力。
　　午夜梦回，常会忆起昭，聪□□黠，玲珑剔透。我是如此思念他，我唯一的，弟弟。
　　那个时候父皇常喜欢抱着他，大笑着道：“有子如此……昭，父皇册封你当太子，好不好？”
　　“不好！”昭笑着摇头，“我只想当父皇的好儿子。”那个时候，我一直以为昭只是还小，不懂。但现在想来，会不会是早就明白，才刻意藏锋？
　　若真是如此，到最后却仍是，不能不教人扼腕叹息的。
　　“十七皇子人小福薄，经不起啊！”想起宫里的流言蜚语，是否冥冥早已注定？或是，恶人的诅咒终究灵验？
　　再得到昭的消息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另一个身份，另一个名字。
　　顾惜朝！

　　3
　　顾惜朝，于我，只是一个陌生人。大金国最好的密探，手下冤魂无数。
　　而昭，却是清灵地吹气即化的白雪。醒定地与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保护自己，也保护别人。
　　一个杀手，一个如剑般锋利的人物，这就是长大后的昭？
　　我不能接受。
　　但这个时候，却已经不是接受或不接受的问题了。
　　父皇让我把他抓回来。
　　他因为一个女人，背叛了父皇，杀了我们派去大宋的74名顶尖探子！
　　我只觉得冷，昭，你怎么可以如此糊涂？
　　天涯何处无芳草？
　　背叛父皇，你会万劫不复！
　　再度见到他的时候，竟然是他为妻子殉情的时刻。至少当时，我是这么认为的。不能说不愤怒，不失望的，不然也不会动手打了他。
　　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
　　“值得！”他如此答我，“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可惜，好梦易碎琉璃脆。”
　　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是和那女人一起？一个陌生的女人？
　　我想，我并不认识这个弟弟。分别了那么多年，他变了，也是自然的。
　　还有他的武功，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却没有答我。他只是求我，求我保全他的妻子。我不懂他为什么要“求”！或者该说，他不懂。他既然是我弟弟，我一定会帮他，可笑他连这个也不懂。我的弟弟，亲弟弟，再次见面，却如此疏离。
　　他只是，顾惜朝，而并非我心中的，昭！

　　4
　　两年后，我带着昭再度踏上大宋的国土。我注意到他的眼底有一丝淡淡的渴望，偷偷浮起，迅速消失，他是怕给人知道吧。但期盼什么呢？这里是大宋，而非大金，这里，不是我们的，家。
　　昭，你懂吗？
　　昭按照计划，再次遇到了戚少商，那个他曾经的敌人，那个首次让他品尝败绩，并且连累他失去爱妻的人。我以为会有仇人见面，但结果却是相对无言。
　　我第一次感到惊慌，昭，你和他，究竟隐瞒了什么？
　　你们俩联手除掉魔眼妖姬，如此默契，甚至不需语言交流。
　　他在官差面前一力为你担保你没有杀人，他凭什么如此确定？
　　马车里他对你吐露真情，你为什么不动手杀了他？为什么仍愿意跟他回六扇门，甚至委屈自己，拷上自己！
　　是为了我们的计划吗？是吗？
　　昭，你口口声声说没有动心，没有动情，但为什么你的身体越来越冷？
　　你见了他会笑，你还能欺骗得了谁？
　　你最终背叛，我早有这个准备，却仍没料到你竟背叛地如此彻底，如此绝情！
　　先是傅晚晴，再是戚少商，你让我如何原谅你？

　　5
　　原来，你，根本就不稀罕我的原谅！
　　锥子在囊中，总要脱颖而出！
　　我差点忘了，你是昭啊，是父皇17个儿子中最聪明的那个！你是顾惜朝啊，是最好的杀手，是最狠的策划人！
　　你的狠，不但可以用在别人身上，更可以用在自己身上！
　　或许，当你亲口说出“认命”二字的时候，我就该杀了你！可我不忍。
　　所以，弑父杀叔的罪名，我必须跟你一起背。
　　我们不愧是兄弟，两个人的罪孽，摊开来算，谁欠了谁，谁负了谁，谁害了谁，谁带擎了谁，谁又负累了谁，到头来都是半斤八两，一回事！我们俩，谁都不是人，豺与狼的区别而已。
　　我们，的的确确是一对深谋远虑，旗鼓相当的兄弟！你没有看错我，可我却真正看错了你！当年那个柔软的昭，早已死去，在被自己的母亲亲手推下荷花池的那一刻就已经死去！可笑我到现在才知道真相，可悲我即便知道了真相，却仍无法对你放手。
　　昭，你是毒！
　　牵累我为你永世沉沦！

　　6
　　你与戚少商，该是另一段冤孽吧。解不开，放不下，离不了，我冷眼看着你沉沦，看着你自苦，不提点，也不阻拦。
　　所谓痴心不悔，海誓山盟，所谓生死相随，至死不逾，都不过是早春的残雪，是秋末的未散花，是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况且，你们俩，又是如此不同，一个明亮，亮地眩目，一个黑暗，暗地惊艳；却又如此相同，谁都不会为了任何人放弃自己的坚持，即便，对方是自己的最爱！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到我身边，因为你无处可去，无路可逃。我们，注定了要一起遁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也许，一直不让你知道这些，也就是这个原因吧。怕伤害了你，更因为，我从来都对自己没有把握，我从来都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永远这么袒护着你。所以，我不做任何保证，因为那些都是假的。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人是假，心是假，话，更是假！就像我现在想的这些，究竟是真是假，我也弄不清了。
　　但我，却对我们俩的结局了然于胸。只因为论起谋算人心的这份本事，你远不如我！
　　昭，无论愿不愿意，你只能照着我的安排走你的路。
　　这，就是，你的，命！

　　7
　　“你可以杀了我，惜朝若是活不成，我一定会去陪他。我若是活不成，惜朝也一定不会独活！所以，你可以动手了！”
　　这是，戚少商说的话。在他以为你一定会死的那一刻！
　　我以为你是因为他，可他却说是因为我！
　　戚少商就这么看着我，无视正架在他脖子上的逆水寒！我确定，他此时内力不济，根本连几个普通侍卫都不是对手。但他的气势，却仍是一个大侠，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侠！
　　看他的眼神，我想，我有些明白了，明白了你为什么会输。不但输了人，还赔了心。
　　他，是你的光源吧。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向着光明奔去，这是本能。
　　你自然不会死，我为这天准备了多年，你可知道？
　　在通过我自己的密探查到你竟在修习那种必死无疑的武功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为今天做准备。
　　当年，枉我贵为皇子，但结果却连自己的亲生母亲和亲弟弟都保护不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可一，绝不可再！
　　但究竟要怎么做，才算真正保护你？我想，我已经没有把握。
　　所有人，所有的人都在劝我，在求我，放手吧！放你自由！
　　而这所有人之中，唯一没有开口求我的，一个是你，一个是戚少商！
　　戚少商尚且说了一句，即便是在昨天，他还是把你当哥哥的，唯一的哥哥，血缘之亲。
　　而你，却只是冷冷地看着我，眼底，没有一丝情绪。就像是多年前你看着雪舫的眼神。
　　昭，你是我弟弟，亲弟弟。
　　我们，只能是兄弟。是吗？
　　我明白，这一次，是真的要放手了。
　　否则，必成死敌！
　　“我放你走。但我能放顾惜朝走，却绝对不能放完颜昭走！”
　　“我明白，”你的声音，那么淡然。“完颜昭，任凭摆布。”
　　富贵浮云，在你眼里，万里江山、千载功业，统统都比不上一个戚少商！比不上他为你撑起的一个天下，一个，真正的，家！

　　8
　　之后，之后我习惯了每隔一段时间召见某个有特别任务的密探。
　　那天，他在向我汇报完你的事后，突然多了一句嘴。
　　“皇上，有件事微臣必须向您禀报。臣在大宋时，曾失手被顾公子的朋友戚少商所擒。”
　　“哦？”我自然明白他这么老实一半是因为忠心，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怕隐瞒真相将来会有更严重的惩罚。
　　“是顾公子放了微臣，他不像是会对大金有威胁的人。所以……”
　　原来是为你求情的。而我却更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以为你会杀了他，为什么没有？
　　“他说了些什么？他有没有对你说些什么？”
　　“他只是说，他现在很好。就这样了。”
　　就这样？我挥手让他下去，有些疲惫地蒙住脸，突然笑了，也只能这样了吧。
　　因为你，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你说我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你，我不信。但现在，却不得不说，你是对的。
　　走到御花园的时候，看到莲花开得正好。
　　青莲，你是水中青莲。而我却妄想攀折了你，将你移入房中，置入盆栽。可戚少商，九现神龙戚少商却是明白你的，所以他可以得到你的青眼，与你水中相伴。
　　日头有些晒人，我竟有些恍惚。恍惚看到你，5岁的你，向我微笑。
　　我想我终于找到你，冲向前，把你抱入怀中。
　　“昭，”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我永远不会让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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