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晴雯形象之我见

作者:艾寒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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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红楼梦》(初名《石头记》)是我国古代小说史上一座最为杰出的里程碑,自它之后,描绘普通人感情世界的人情小说才达到了一个真正的新的高峰。这部作品人物众多且各具特色,其人物构成大体可分成三类:一类是各种各样的主子,另一类是各种各样的奴仆,还有一些是游离于二者之外但同时又与此二者有着密切关系的一部分“自由人”。在这三类人物中,我则把更多的目光投向了那些处在社会底层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们身上。
      大概是由于题材的需要或是作者本人的偏好,曹雪芹在写作时把许多笔墨给予了那些经历复杂的婢女和丫环们。她们或善良正直、或天真纯洁,或泼辣耿直,或虚伪奸诈,或奴性十足,但在没有人身自由和难以保全独立人格这一点上她们又都是相同的。对他们的评价也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且颇多争议,不过这也正是《红楼梦》的艺术魅力之所在,因为它让每个人都能在其作品中寻找到对自身心灵世界的触发点,这大概便是通常所说的“有一千个读者就应该有一千个哈姆莱特”的道理。我觉得,《红楼梦》在这些人物的塑造上实际是采取了一种多角度的、曲折的、似是而非的写法。因此她们每个人都不是单纯的、片面的,而是复杂的、立体的。要想分析他们,首先应当从人性、人情的角度一分为二地去考虑,然后再结合她们所处的具体的环境背景,来挖掘她们隐秘的内心情感和精神世界。在她们当中,给我以最深刻印象的莫过于晴雯和袭人二人,此二人中若以个性鲜明来论,则又首推晴雯。因拙文题目即为“我见”,则拙文现拟从个人感觉入手对晴雯这个人物就本人观点进行浅尝辄止性的探讨。

      我见(一):一朵带刺的玫瑰
      如果让我用一句话来概括晴雯这个人物,我以为最恰当的说法莫过于把她比作“一朵带刺的玫瑰”。在她身上有着如玫瑰花般娇艳的容貌,更重要的是她始终试图要在那浑浊的环境中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尊严和作为人的权利,因此她的美是只可远观而不容被狎邪的。
      晴雯的性格和命运其实作者早在第五回关于她的判词中就已点出,正所谓“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雨后新晴曰霁,寓其名中之“晴”字,喻指她为人品格的光明磊落;云呈彩色叫雯,喻指她形态姿容的美好。)她的性格形成是与她复杂的人生经历分不开的:她十岁时被贾府的奴仆赖大买来,变成了奴隶下的奴隶,后来因为“贾母见了喜欢”,就被做为一件小玩艺儿“孝敬了贾母”,然后又辗转到了宝玉房中。她除了个叫吴贵的姑舅哥哥外,就再也没有了亲人,她甚至连自己原来的姓名和父母的样子都记不清了,所以她基本上可以说是一个没有品尝过所谓父母之爱和天伦之乐的孤儿。可正是这种苦难的遭遇,反而铸就了这个“身为下贱”的孤儿那种“心比天高”的骨气和自尊心,使她走上了一条和袭人等人完全相反的性格之路:在那个奴性至上的时代里,父母教给子女的第一课就是“顺从”,臣下要顺从皇上、奴才要顺从主子……而平等则是他们在梦里也不曾想到的事情,晴雯无父无母,想必从小也就没上过这门“必修课”。正因为她早早地就失去了父母,所以她才能学会在苦难中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来认知那个肮脏的世界,并且认识到自己所遭受的不幸和折磨,全是由那些个所谓能主宰她命运的主子们强加给她的,于是,这颗“不顺从”的种子也便开始在她的内心深处生根发芽;也正是这种苦难的经历磨练了她过人的“风流灵巧”,养成了她“爆炭”似的脾气;她低贱的身份和她直率、狂野的言行在作品的章章节节里无不形成巨大的反差,这正是她留给我最深刻印象的地方,是她鲜明个性的表现,但同时也是最终造成她悲剧命运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样的遭遇、这样的性格使晴雯成为《红楼梦》里众多婢女中最富反抗精神、其所受迫害也颇深的一个女奴。在文中最能表现其鲜明个性及生活轨迹的故事情节主要有三个:即第31回的“跌扇撕扇”、第52回的“补孔雀裘”和第74回的“反抄检”。
      第31回晴雯“跌扇又撕扇”,集中地体现了她身上的那份自尊和自傲以及她与宝玉间那种既是奴婢又是朋友的特殊主仆关系。此段先写晴雯在给宝玉换衣时失手把他的扇子跌折,这时宝玉正闷闷不乐,便训斥了她几句:“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样顾前不顾后的?”平素晴雯一直对自己的精明强干极有自信,宝玉说的话明显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于是她就还击道:“二爷近来气大得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几日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过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了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结果是把宝玉“气得浑身乱战”。本来在那样的封建大家庭里,主子对奴婢的斥责,做奴婢的只能是洗耳恭听、磕头认罪,但宝玉一向都把她视作朋友,而她在内心深处也把宝玉做为唯一的知己。但宝玉今天为了件跌扇的小事就对她大发雷霆,显然使二人的关系又回到了主奴的性质,这怎能不使她心寒呢?所以她说出了这样的话也就不足为奇了。二人和解后,宝玉又笑谈各人性情不同,只要不在生气时拿东西出气就行了。于是晴雯便将宝玉手中的扇子撕了,又借宝玉之力把麝月的扇子也撕了,这下她的自尊心才得到了弥补,也看到了自己和宝玉间人格平等的希望。实际上,她是借撕扇之事来寻求心理上的平衡,来证明宝玉对她的友谊和爱意并未有所改变,其结果也很令她满意。
      第52回的“勇晴雯病补孔雀裘”与撕扇一节遥相呼应,一撕一补,重在反映晴雯身上的那个“勇”字,并且又一次再现了她对宝玉那份纯洁而真挚的感情。当时,晴雯正受风寒,“病得蓬头鬼一样”,但为了让宝玉明天能够穿上华贵的雀金裘出去,而且不至被贾母、王夫人发现被烧的窟窿受到责备,她“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为他织补。她虽然心灵手巧,无奈“头重脚轻,满眼金星乱迸”,“织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歇”。补完后,已是筋疲力尽,“自鸣钟已敲了四下”。这一段不仅肯定了晴雯异乎寻常的顽强毅力和自我牺牲精神,而且进一步写出了她和宝玉间那种奴婢兼朋友的关系之间所具有的实质内容(我看是爱更多一点)。
      第74回因春囊袋事件,王善保家的奉王夫人之命抄检大观园,面对这样一种践踏人格尊严的行为,晴雯公开的表示对抗,她先是不开箱子,对那些气势汹汹的抄检者不予理睬。当王善保家的搜到她的箱子喝问:“是谁的?怎么不打开叫搜?”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当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这一行动,做为一个只能俯首听命的奴婢来说,可谓是一种最强烈的抗议。因为在抄检者背后,是负责监察的王熙凤和作出抄检之命的王夫人,晴雯的表现实际上是与掌握着对她拥有生杀大权的主子们的较量。作者这样写,既表现了她面对欺压的那种为了尊严“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勇毅,也突出了主奴双方矛盾的尖锐,还为她最终的悲剧命运做了铺垫。
      在我看来,以上情节无疑是对晴雯性格表现的一个逐渐深化的过程。而作品中真正将晴雯的整个人生和情感推向高潮的,却是在她生命将尽的第77回里。此回的晴雯“夭风流”可说是对她的全面总结,她心中压抑已久的情感和灵魂深处的隐秘全都在这一回得以揭示,本文将在第二部分对这方面进行阐述。

      我见(二)一段深埋于心的情感
      以前有人认为,晴雯与宝玉之间并无任何暧昧的男女之情,纯系一对知己相投、惺惺相惜的挚友。我也认为,他们是知己和朋友这一点是勿庸质疑的,
      而在第77回里王夫人诬晴雯以狐媚勾引宝玉并将其逼死,确是残暴的封建主对不愿服从的奴隶强加的莫须有的罪名和扼杀的圈套。在这里我不想多谈具有泛爱思想的贾宝玉,但关于晴雯对宝玉的感情,我却还有自己的看法。
      首先,请大家留意第77回晴雯受尽折磨又被赶出贾府后,宝玉偷偷来看她时,她“忽闻有人唤她,强展双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道:‘我只道不得见你了。’”纵览全书,好强的她几时有过此等柔情之语,可见宝玉在她心目中地位之高。虽然这还不能证明什么,但请继续注意这之后她对宝玉的倾诉:“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光景,我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得比别人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今日既担了虚名,况且没了远限,不是我说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哽咽无语)”这一句没有说出的“后悔的话”,真可谓意蕴深长、发人深思,晴雯虽然没有告诉我们她“当日”究竟后悔了什么,但我想:她后悔的应该是一直以来她为了要维护自身的纯洁和尊严,而始终压抑着自己对于宝玉的挚爱之情。出身贫贱、文化不高的她是不懂得才子佳人式的恋爱的,而且她极强的自尊心又不允许她靠出卖自己的身体和放弃尊严的下流勾当来换取宝玉的爱,因此,她炽热的情感从始至终都被深埋在心底并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直到命在垂危的这一刻,才不顾一切的全部倾泻出来。无比的悲愤和对爱人的留恋,使她狠命“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咬下,拉了宝玉的手,将指甲搁在他手里”,又拼死“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小袄儿脱下”来留给了她心爱的人。
      当然,晴雯对宝玉的爱也是有一个发展过程的,行文严谨的曹雪芹并没有忽视这一点,而这份感情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被压抑、被扭曲的。“跌扇撕扇”和“补裘”这两个重要情节都从不同侧面揭示了这一点。只不过后者主要体现了她在生活上对宝玉的关心和爱护,试想:若无一片真情,怎来这拼死之勇。(在这一点上和她处在同一个层面上的袭人怕是做不到吧?)而前者则更多地表现了她情感上的一种自我矛盾,作者表面写的是二人行为上的冲突,而实际写的却是晴雯自身思想上的冲突,这才是挖掘她内心思想的重要一环:她确实非常倾慕宝玉,但同时爱宝玉对她来说又是很可怕的,因为那就标志着她要放下自己作为人的尊严,去走和袭人一样的路,所以她很矛盾,于是就只能保持一种思想上的“关心”,而不企求二人有什么“实质”上的进展。但“跌扇”一事使她看到了宝玉思想上残留的劣根性(仍视她为奴),其失望可谓深矣,按她不屈的个性,冲突的爆发也就在所难免了。况且,如果袭人不夹在其中的话,她的爆发可能会没有那么激烈。其实晴雯和袭人的矛盾是由来已久的,二人不仅在思想上、价值观上截然不同,而且又同时倾心于一个男人,嫉妒和摩擦便在所难免,而且这一次处在调解地位的袭人处处把自己和宝玉放在一起以显示自己已经是主子了,她如此行事高傲的晴雯哪会不愤怒?于是更深层的原因也就暴露出来了:晴雯怎能容忍她既践踏自己的尊严,又时时想把自己心爱的人控制、摆弄在她手里,所以“不觉又添了醋意”。因此,她将更尖锐的矛头指向袭人也就顺理成章了。随着这一深层矛盾的爆发,晴雯本来就不佳的人际关系也便进一步恶化,并对她最终悲剧命运的形成起到了推动作用。然而晴雯个人是根本不想离开宝玉的,她自己不也说:“我为什么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去,也不能够的。”“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所以当宝玉最终向她道歉时,她还是妥协了,只不过借“撕扇”之举把怨气发泄出来罢了。
      作者表面上并没有明写晴雯对宝玉的爱恋缠绵,但又处处以委婉曲折之笔或是借他人之口来记述这份感情的艰难发展。例如:第8回写她为宝玉挂字之事,就描摹了一幅她纯情的小儿女之态;而第20回写她先气宝玉为麝月梳头后又在门外偷听之举,则进一步揭示了她的嫉妒心理和一片深情之心;还有第63回平儿那句“他是谁?谁是她?”的“笑问”,更是点明了她极力掩饰的情感在他人眼里早已是欲盖弥彰;到了第73回宝玉温书、晴雯献策一节,作者仅用了小插曲就让人看到了她关心维护宝玉的方式与袭人、麝月等人的不同,切实表现了众丫环中只有她才是最了解宝玉并真正为他考虑的人。
      晴雯对宝玉的感情是纯洁而真挚的:既不图他的豪门富贵,也不图他的万贯家财,她爱的只是他这个人、只是他本身,而不是社会给予他的“附加值”,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她既不像袭人、麝月那样,把宝玉当做一只小鸟,给他从四面八方布置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也不像宝钗、湘云那样,按照自己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去要求宝玉,因此,众婢女中只有她才能成为宝玉真正的知心人。而我们也不能因为这份感情在我们眼中来得太突然,就怀疑它的真实性和可靠性。相反,我们更应该看到,在那个婚姻被视为交易、爱情被当做筹码的社会里,这种“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的爱,不仅难能,而且可贵。
      诚然,从封建时代社会地位的角度看,高贵的公子和低贱的婢女,确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而与公子哥儿产生爱情的,只应该是那些个千金小姐,卑贱的丫环又岂能与豪门公子比翼齐飞呢?然而,人毕竟是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生命,所以这一对少年男女的情愫是不会按老朽们设计的等级制度来发展的,翩翩公子的潇洒风度难免会让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芳心暗许,而清纯少女的天真烂漫又足以使多情公子悄然心动,于是,这样一种不般配的爱情便有可能产生,尽管在那样一个充满残酷压迫的环境里,其结局往往是悲剧……
      所以晴雯终究还是死了。虽然爱情不是她生命的全部,虽然她临死前叫了一夜的是娘(是她一直渴望却从未得到的母爱)而非宝玉,但她在活着时对宝玉的真情与关心却是不容置疑的。自此之后,宝玉在怡红院里也就彻底陷入了孤立的困境,因此他只得把自己的一腔愤懑与幻想寄托在第78回那篇《芙蓉女儿诔》里,这篇祭文实际上也是作者本人的内心感受,我想,作者或许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悲痛而又无奈的心境下,才撒手西去、泪尽人亡的吧?

      我见(三)她真的是那么完美无瑕吗?
      诚然,晴雯的确是一个个性鲜明、颇具人格魅力的人物,但评论界长期以来一直存在着一种把她无限拔高的趋势,在这一点上,很多人忽视了一个问题:即曹雪芹只是把她做为“普通人”来描写,她也和芸芸众生一样有着自己的七情六欲,既然是普通人,也就难免会有缺点毛病,所以说,她决不是那种非真实的完美无缺、无懈可击的“高大全”式的英雄,而仅仅是一个生活在封建重压下的并未觉醒的少女形象。
      首先让我们来关注一下第52回晴雯病中获知坠儿偷窃虾须镯一事之后的表现:她“欠身一把将他(坠儿)的手抓住,向枕边拿出一丈青来,向他身上乱戳,又骂道:‘要这爪子做什么!拈不动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得乱喊……”晴雯这一举动,固然有恨铁不成钢的成份在里面,但她对同为婢女的坠儿加以辱骂乃至于殴打,此种行为和王夫人等主子折磨她们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难道只因为她本身也是奴隶,就可以说她这么做完全是在为人民内部“清理门户”吗?实际上,晴雯做为封建社会的一员,其思想、行为也不是完全不受当时封建礼教之主奴观的影响和熏陶:所以在她眼中,坠儿是比她更低贱的奴才,因此在坠儿面前,她就当然有资格以主子的面目出现,也就有权力按照她的方式对其进行惩罚了。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到,由于封建思想的毒害,做为封建统治根基之一的主奴意识在晴雯内心深处也是存在的,因而她的反抗只不过是她受压迫、自身利益被损害后的本能反应;是性格使然;是一种自发的个人行为,根本没有升华到阶级立场的高度,这样一来,她的反奴性也就仅仅局限于只反对别人把自己当做奴,但却并不反对自己将别人视为婢而已。
      或许有人会说这只是晴雯病中一种因极端愤怒而不能自已的过激行为,纯属偶然,若这么说,那就请再看看第73回宝玉温书时她的举动吧:当时夜已渐深,小丫环们困得“前仰后合”,晴雯便骂道:“什么小蹄子们!一个个黑夜白日挺尸还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个腔调儿来!再这么着,我拿针扎你们两下了!”接着有个“小丫头坐着打盹,一头撞到壁上,从梦中惊醒,却正是晴雯说这话之时,他怔怔地只当是晴雯打了他一下子,遂哭着央说:‘好姐姐!我再不敢了!’”在这里,作者仅用了一个貌似笑话的小片断就让我们看到了小丫环们对晴雯是何等畏惧,而且书中也写到了她平时对她们就常有恫吓之语,由此可见,她对坠儿的惩罚之举也就绝非偶然了。
      另外,还有一个情节在表现晴雯负面性格时也起到了一定作用,那就是第58回芳官被打一事中她的举动:芳官的干娘克扣芳官的月钱又对其辱骂、殴打,晴雯对此非但没有表示同情,反而说:“这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过是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过反叛来的。”我觉得这话听上去倒和王夫人那句“我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有点儿神似,这就说明了在她的意识里,只有自己的自傲才是个性,而别人的自尊不过是做作而已,也证明了她和王夫人一样持有那种“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了!”的想法——尽管芳官的身世和她一样凄惨。但此时宝玉却说了句:“也怨不得芳官……”,然后又要出去制止,于是她的态度就突然有了转变:忙抢在袭人前面“先过去,指他干娘,说道:‘你这么大年纪,太不懂事……’”这下子我可真有点儿糊涂了,这前后到底那一个才是真正的晴雯,到底那一句才是她的真心话呀?不过她跟着又说的那句话就彻底地讲出了自己的本意:“什么‘如何是好’?都撵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吃的就完了!”以此想来那后一句才应该是她的真心话,是她不希望宝玉不开心而说的违心话,由此可见,一贯直来直去的晴雯在这儿还小小的虚伪了一把。
      在这样一种矛盾的心境下,晴雯既不能勉强自己与袭人、麝月等甘心为奴的人为友,又没办法和同受压迫的坠儿、芳官等人进行沟通,所以她在宝玉房中显得非常孤立,没有一个真正可以倾诉的朋友,但每个人又都是需要朋友的,于是她的性格也就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偏激,另外,由于对宝玉的痴情,她和袭人一样时时在谛听着身边有谁的脚步正靠向宝玉,而宝玉的心又在为谁而跳动着,所以她把周围很多人都当做了假想敌,对其充满敌意。然而她的个性终究没有袭人深沉虚伪,不懂得掩饰自己真实的想法,处处“抓尖要强”,因此也就使自己的人际关系变得越来越糟糕了。
      当然,我们并不能因为晴雯虐待过比她更弱小的奴婢,或是说过言不由衷的话、做过虚伪的事,就把她当做是“恶”的化身——和她处在同一层面的袭人等很多人不是也说过、做过不少诸如此类的话和事吗?她们行事之所以会这样,完全是因为长期生活在那种封建的主奴压迫的环境中而导致的,此所谓“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同样,我们也不能仅仅因为她反抗过封建主的压迫,或是偶尔不肯屈服于其淫威,则说她一定是“善”的代表——那就太片面了,君不见她也曾为封建压迫制度摇旗呐喊、身体力行吗?晴雯形象的成功之处正源于《红楼梦》写人艺术的秒笔并不注重描绘脸谱式的人物,而是从多角度全方位地刻画人物,让善与恶在同一个人身上达到交融统一,其可贵之处不仅在于反抗,更在于她的真实可信。

      我见(四)“矛盾”二字是对她的人生最好的诠释
      在我看来,“矛盾”二字可说是对晴雯这一形象和她的整个人生最好的一种诠释。
      为什么这么说呢?那是因为她这个人物始终处在一种具有不统一性的反差中,这一反差的重要表现(同时又是其根源)有内因与外因两个方面,外因是她所处的环境和社会地位,即封建统治给予她这个身份低微的婢女的“附加值”,而内因则是她本人那种追求平等且又自尊高傲的性格,外因对内因起作用,内因又与外因相互矛盾、相互影响,二者缺一不可,没有其中任何一种,另一种也就无从谈起,也就不会形成晴雯这个个性鲜明的形象了:低贱的身份使她更懂得人格尊严的可贵,更渴望获得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和做为独立的人应有的权利,而这一向往与追求又导致了等级森严的封建制度对她进一步的压迫和摧折,因而加深了她的性格与社会环境的冲突,并最终促使了她为那个社会所不容和毁灭。因此,这两方面既是晴雯形象所包含的反差中最本源的部分,又是形成她身上其它矛盾的基础。
      她对爱情的向往与彷徨,对友情的期盼与抵触,以及她本身做为一个弱者却又歧视比她更弱小的群体,等等诸如此类,无一不是她身上矛盾性的体现。只有她这样的一个人物,才能用其强烈的反抗,悲惨的牺牲,无比的执着和沉痛的迷惘让我随时感受到作者那杂揉了欣赏、钟爱、不满而又痛惜的情结,不断体味这甜蜜的痛苦与破碎的幸福。
      正如从前的批注者所说:“晴雯者,情文也。”
      在大观园里,宝玉可以说是一颗恒星,在他身边围绕着很多如行星一般的女性,靠采集他的光来照亮自己,而晴雯却只能算是一颗与他擦肩而过的流星,匆匆而来,稍纵即逝。
      不过,流星的生命虽然短促,但天上还能有什么星比她更灿烂辉煌呢?所以当流星出现时,即便是那些亘古不变的星座,也掩不住她的光芒。
      她美丽、她自由、她飞翔,并且永远活在那漆黑的夜里。
      只有她,才比较接近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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