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Letters to the Lost

　　下落的过程不算漫长，很快，光线从下方重新回到视野之中。阿玛莉丝轻巧地落了地，她的潜行能力依然卓越，落在铁网上也没发出什么声音。隧道只有一人宽，却非常长，沉重的机械铰链声模糊沉重地从尽头传来，脚下的网架也随之颤抖。
　　捡起滚落在墙边的荧光棒，墙壁上隐约折射出钻石光芒。阿玛莉丝朝隧道深处走去，无法对有机体进行探测，约束亚也难以判断她现在离海床到底有多远。
　　铰链声越来越近，在硕大的海底洞穴内形成震耳欲聋的回音，就像一只不可名状的巨兽，张开它的深渊巨口。那些更加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也终于从震响中钻出，似有□□和骨头被粉碎，更预兆前路险恶。
　　阿玛莉丝轻手轻脚地前进，对周围环境的警惕丝毫不敢怠慢。行至亮光处，幽深的蓝光映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机械的鸣音没有因她的到来终止，硕大的绞轮从地底伸出，横排成漫长的一列，不断有肢体从高悬的管道中落下，深色液体滴落成瀑，散发着浓重的腥臭味。
　　有些躯干甚至仍保留着活性，阿玛莉丝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被砍去手臂，横腰截断的年轻人从高处坠落，重重地再砸尸山上，神情呆滞地望着天花板，浑身血肉模糊，甚至判断不出他是人还是吸血鬼。
　　铰链开始转动，将成批的骨肉碾压成碎片，一些陈旧肢体随着齿轮转动被翻到上面来。年轻人似乎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命运，神情中甚至带着几分释然，他的尊严早就被完全剥夺，死亡是这个世界能带给他最后的尊重。
　　直到一只断裂的女性手臂被带到他的眼前。
　　昏暗光线中，无名指上钻戒的光芒并不耀眼，却让看见它的人在顷刻间目眦欲裂。
　　一瞬间，年轻人撕心裂肺地哭喊刺入阿玛莉丝的骨膜，她顿时感觉胸口有千斤重量在拉着她下坠。血染的脸庞狰狞咆哮，却盖不过机械的嗡鸣，他奋力扭动着自己残缺不全的身体，去追逐那只随着翻滚远去的手臂，身下翻滚的碎片，无论是动物的，还是人体的，都将他越推越远，徒劳的努力在硕大池中显得格外渺小，直到他自己也被尸海逐渐吞没，落入齿轮之中。
　　阿玛莉丝深吐气闭上了眼睛，她不想再看下去。
　　在洞穴最深处，主控制室里的人已经不知去向，只剩冰冷的机器不知疲倦地轮转。
　　被卷进齿轮的尸体，除了人和动物，还有些闻所未闻的生物，他们中一部分有着极长的手指，或者突出的肿瘤，约束亚借着阿玛莉丝的眼睛捕捉到了一切，很明显他们本不应该是这个世界的产物。他从未想过在转化为吸血鬼后，自己竟还有一天会因为三观震动而陷入极端的愤怒。
　　他的前辈们因为不愿服从纳粹创造战争生物的命令被处以极刑，正是因为没有人会比圣质隐修会更清楚试图成为造物主的后果。
　　而此时，沉默许久的阿玛莉丝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想法。
　　“我来。”
　　约束亚张了张嘴，他下意识地想阻止她再次犯险，可话到嘴边再一次咽了回去。
　　被抓走绑在实验台的时候，她是不是已经预料到如今的一切？
　　通往主控制室的路并不难找，剩下的事情只需要全权交给约书亚就好，但当这所海底监狱所有的罪证一一从眼前划过，那些被当作畜牲一样对待，成为实验品的吸血鬼还是让她不知不觉中攥紧了手指。
　　他们怎么敢！
　　她曾真的可笑地以为，人类并非那般无可救药。
　　还未等怒火真正燃起，异变在此刻突然发生。约书亚扫了一眼监控画面，顿感不妙。
　　“阿玛莉丝快走！一楼的禁闭室被打开了！”
　　“什——”
　　话音未落，舷窗外的机器发出刺耳的鸣叫，随着引擎声逐渐低垂，本该无休无止的巨型绞肉机开始垂死□□。主控制室里，屏幕上醒目的感叹号闪着刺眼红光，数据传输被中断，看来是系统自我保护机制被开启。
　　隧道里传来一声巨响，有什么大家伙从上面跳了下来，阿玛莉丝当机立断，“继续，我去拖住它，无论如何都要把证据带出去。”
　　她的命令毋庸置疑，约书亚也不敢怠慢，立马重新入侵安全系统。要破解这里的防火墙并不复杂，飞快闪过的文件名称却令他紧锁眉头，有些文件甚至可以追溯到几十年前。
　　阿玛莉丝将自己隐匿在石缝中，耳朵靠近石壁，仔细感受岩体的轻微震动。如果是禁闭室里关押的吸血鬼，那她便十拿九稳，虽然现在能力依然没有恢复，老道的对战经验也足够让她制胜。
　　可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尘埃落定后的安静处处透着诡异，她明明听到有东西下来了，怎么可能一点声音都没有？
　　阿玛莉丝此刻背靠狭缝，正对着主控制室的舷窗，离开之前她关掉了照明灯，黑漆漆的玻璃反射出洞穴里的情况，竟真的什么都没有？
　　试探着走出缝隙，小心翼翼地在阴影中无声地穿行。如果真的什么都有的话，还是赶紧出去比较好。阿玛莉丝轻敲手指，用代码向约书亚传递消息，“结束了吗？”
　　“马上结束，快撤出来。”
　　得到肯定的回答，阿玛莉丝终于松了口气，自从来到这个诡异洞穴，处处都让她坐立难安。然而，就是这一瞬间的放松，藏在暗处的敌人就发现了她的踪迹，硕大的黑影以迅雷之势向她袭来，还没等她看清来者是谁，腹部传来的剧痛就逼迫她不得不弯下身来。
　　“嘶——”毒液从体内疯狂涌出，像是具有意识的活体。袭击她的生物飞到了岩壁上，发出惊天动地地响声，身体先意识一步做出了反应，阿玛莉丝迅速躲进石壁的角落之内，就在她后背靠上坚硬石板的下一秒，那黑影又极速从头顶划过，但凡犹豫一瞬，这一下掉的就是她的脑袋。
　　“妈的——”阿玛莉丝低声咒骂着，她的腹部右边被剜去了一大块，现在连站稳都是问题。创口的愈合速度奇慢，无论袭击她的东西是什么，他的牙齿上都有阻碍伤口愈合的物质。对此，阿玛莉丝能想到的只有狼人。
　　可她丝毫没有闻道狼人的味道！缝隙外那只野兽还在不死不休地冲撞着她藏身的狭缝，看来智力不高。粗暴地撕开外套，将伤口简单包扎，黑红色毒液已经流了一地，即使她不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也实在妨碍她的行动。
　　迅速处理好一切，她终于透过狭长的视野看清了外面的怪物。他的面皮已经被完全扯烂了，嘴唇根本包裹不住锋利的獠牙，属于兽类的尖细牙齿在嘴里细密的排成列，一看便知有毒。其他部分看上去倒还像是人形，直到阿玛莉丝对上那双鲜红的眼睛，立马心凉了一半。
　　极度的震惊再一次给了对方可乘之机，他的速度远在她之上，更何况此时她还没法直起身。强有力地手指深深穿过阿玛莉丝的肩膀，用力一甩把她扯了出来，后背贴地在狭窄的栈道上滑行十米开外，直到头顶重重撞上了墙壁才停下来。还未等她将脊椎复位，那怪物就从她头顶一跃而下，张开的血盆大口直冲她的喉咙。
　　“你他妈到底是什么玩意儿？”险险架住野兽的脖子，阿玛莉丝忍无可忍地骂了出来。体温冰凉，皮肤如同陶瓷般光滑，却有着狼人的牙齿和毒液，以及二者都无法匹敌的速度和力量。
　　今天大概真的得交代在这儿了，这念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她已经开始难以和对方的力量抗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牙齿越来越近，即使被她用手狠狠卡住脖子，也没能影响他丧失理智的攻击。
　　就在这时，不知是她刚刚的粗口起了作用，还是已经断裂的气管终于让他感觉到了疼。尽管攻击的趋势并没有停下，面目狰狞的怪物像是被卡住了下颌关节，僵硬地动了动嘴。
　　“什么？”
　　混沌不清的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拼凑出不成文的音节。阿玛莉丝立马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话。
　　怪物的动作终于停在此刻，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似的语调。
　　“杀......杀了我......”
　　“求......你......”
　　“杀了我......”
　　指示灯无声闪烁，一时间，二者就这样僵持在原地。吸血鬼强有力的指尖深深刺入苍白喉咙，熟悉的液体沿着她的手指缓缓留下，终和身上的污渍融为一体。就在这极其微弱的光线下，那张已经无法辨明五官的脸扭曲挣扎着，似乎在与一股无形力量做对抗。原本属于血族的精致面容早就融化成血水，强行套上了野兽的皮囊，只剩一双眼睛，依然如红宝石般清明。
　　“杀了我！”他用尽全力嘶吼的咆哮，胸口的沉重压得阿玛莉丝几乎喘不过气，她深知那压迫感并非来自于对方那只已经增生扭曲的手，痛苦，耻辱，悲伤，愤怒，如同喷薄而出的岩浆，炙烤着她早就枯死麻木的神经。在背弃信仰之后，平生第一次，阿玛莉丝怀疑是否真的有所谓灵魂存在。
　　“对不起......”几番内心的挣扎，阿玛莉丝绝望地开口，她救不了他。
　　可对方的眼神却分明如释重负，这让阿玛莉丝心里更加苦涩。人世竟是如此炼狱，连鬼神都要灰飞烟灭才能获得救赎。这种一心求死的痛苦她并非没有体验过，眼前这位所经历的，相较于自己而言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身下的铁网因二人角力轻微震颤，艰难地从腰间抽出短刀，阿玛莉丝最后看了看那鲜红明亮的双眼，刀背迅速划过角铁，金戈相撞，迸发出细微火星。
　　但愿约书亚的办法管用。
　　星火在无声中坠落，顷刻间点燃了两只吸血鬼流淌了一地的毒液。身上的重压很快就失了力，尽管身体被改造成了野兽，体内仍流淌着易燃的燃料。随着一声惨叫，火光冲天，阿玛莉丝眼疾手快，一脚踹开熊熊燃烧的躯体，艰难地将身体靠在栏杆上，目视着那可怖的面孔和畸形的四肢在大火中燃烧殆尽，最后只剩铁丝网上残存的毒液缓缓燃烧。
　　在眼前的危机解除后，腹部的剧痛再一次将她拉回现实。低头看去，赫然的血窟丝毫没有见好的趋势。约书亚的纳米机器人起了效果，体表的毒液已经烧干了，她身上连衣服都没有着火。可大难不死并没有让阿玛莉丝感受到丝毫愉快，刚才那一次急中生智可以说是在赌，如果不是对方还残存一丝神志，不是临行前约书亚顺手给她送来的防火机器人，她今天完全不可能活着走出去。
　　“喂？阿玛莉丝！你能听见吗？”颅内再一次响起约书亚焦急地呼唤，刚才为了全身心地应对危机，她封闭了神经。
　　我没事。她本向如往常一样轻描淡写地糊弄过去，一张嘴就发觉自己的声带因为疼痛变了形，只能无声地摇摇头。
　　“达尔文已经到了，我让他下去接你。”
　　“不用！”不能让他们下来！猛地一机灵，什么掩饰谨慎都被她抛到脑后去了，果不其然，她过于尖锐的声音引起了约书亚的怀疑。
　　“你受伤了！”他斩钉截铁地肯定道，倏然提高的音量吵得她大脑一阵眩晕，“阿玛莉丝为什么这种时候你还要——”
　　“这是命令！谁都不准上岛，让他们都给我老老实实在船上待着！听清楚了吗？”阿玛莉丝粗暴地打断他的话，言辞中是极少会出现的火气。
　　约书亚一时间被她训得一愣，她这番态度是他从未料想的，曾经哪怕他闯了多大的祸，阿玛莉丝也没有对他发过这么大的火。
　　可这番严词利命仍未停下，“做好你分内的事，约书亚。你不需要操心多余的。”
　　多余......
　　约书亚突然从心底里感受到一丝悲凉，一时间，他真的很想问问她，是不是在她看来，别人所有的关心都是多余、不应该的？
　　可他没有，他只是强忍下这份不痛快，不咸不淡地答了一句，“明白。”
　　阿玛莉丝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依靠着墙壁缓缓往出口走去。她真遭不住这种怪物再来一回。地面上的光线够不到这么深的海底，她抬头望着那遥远而模糊的光点，无声地咬紧了牙。
　　“查清楚这里关押的吸血鬼都是谁了么？”
　　“嗯。”
　　“整理一下名单，让摩西给他们的家人发讣告吧。”
　　“这......”约书亚有些拿不准她的意思，时间还来得及，这些吸血鬼不是不能带走。
　　“让摩西把船驶离这片海域，越远越好。”
　　“你到底打算干什么？”他还是没能忍住，问道。
　　阿玛莉丝的叹息没能逃过他的耳朵，精疲力尽的吸血鬼勉强支起胳膊，一刀划破了光滑的，缓缓蠕动的墙壁。
　　“烧了这个地方，一个都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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