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unted City

　　但凡故事都必然会有一个开头，当她每次开始尝试回想那个开头的时候，千秋总是会不自觉地隐隐头疼。并不是因为记忆在逐渐模糊，毕竟那也说不上多么久远，只是一旦开始进行这种尝试，就会像是点燃了一串身不由己的烟火一般，那些过去是这么纷杂浩大，要将记忆在某一天、某一刻暂时打住也让人几乎无能为力。
　　往日的光影与回忆，就像陆鸣山上曾经盛开的八重樱，缓慢而坚定地扑向大地深处。
　　记忆中重要的几场相遇究竟是从何而起，似乎是偶然，却又不得不承认其中的命定。
　　那样的境遇就仿佛是相当巧妙的因缘，而实际上对她来说，也不过是一个黄昏的片刻罢了。

　　那时千秋刚刚结束了初中生活，学习也好生活也好，都没有什么让人担忧的问题，如无意外也将和同龄人一样平平稳稳地继续升入当地的高中学习。
　　然而，在初中结束之后的那个暑假里，千秋突然被一直抚养自己长大的爷爷奶奶叫到面前。
　　“过了这个夏天，千秋还是到东京去念高中吧。”
　　爷爷看着她的眼睛，温和地说出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的话。
　　“咦？为什么呢？”听到想都没想过的内容，吃惊之余她不由有点糊涂了。
　　“千秋的母亲如今正在东京呢，那个女人终于想起来要见见自己的女儿了啊。”
　　说着这话的时候，奶奶露出一脸微妙的笑容看着她。

　　千秋很小的时候就被母亲带到乡下交给了爷爷和奶奶抚养。
　　千秋的性格算是比较温和迟钝的，即使偶尔有任性耍性子的时候，也不过是小小地闹一会儿，很快就恢复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然而因为某些或许难以言明的原因，她在同学中始终不太受欢迎，甚至比“不受欢迎”更严重。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的时候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
　　那是一个有点阴天的下午，放学之后千秋被京子她们堵在操场旁边的围墙下。
　　被这些同班的女孩子们在放学后堵在操场并不是第一次，其实千秋自己也不太明白自己是怎么惹到京子和那些女孩们的，或许只是单纯觉得自己比较好欺负，然后就理所当然地要用力地欺负。
　　这种事情大概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那天，京子她们却意外地没有像往常那些打骂她，那个鼻子翘翘的女孩只是抱着手，一脸轻蔑地用无比清脆的声音说：
　　“苍井是爸爸妈妈不要的小孩吧。”
　　京子有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只可惜那些眼睛在看向自己的时候总是闪动着莫名的恶意，站在她身边的女孩子们都有着相似的眼神。

　　那天后来的记忆始终很模糊，千秋只记得自己似乎也并向爷爷奶奶寻根问底。别的很多事，渐渐地就忘记了。

　　然后再这么多年之后，从未谋面的母亲却突然在别人的嘴里出现，还伴随着让她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的指示，千秋突然就觉得很不知所措。
　　不过与此同时，内心却奇妙地生出一点点“啊，原来如此”的奇妙感觉。
　　想说些什么，看看眼前脸上带着莫名的坚定和悲戚感的抚养了自己十几年的老人，最后千秋还是很顺从地对长辈的安排说：“是。”

　　她还隐约记起坐列车去东京那天的情景。
　　因为是相当早的一班车，在等待的过程中太阳甚至还没出来，不过远处的天边已经隐约可以看到几缕晨光，清晨的空气中似乎泛着微弱的蓝光。
　　明明是盛夏了，这样的时刻还是无可避免有点微寒。
　　列车站稀稀疏疏地站着一些等待列车的人，大家的脸上都不可避免地挂着几分残留的睡意。果然是太早了。
　　这样的一个早晨，千秋独自一人背着不算太重的行囊安静地站在月台上、在冷冽的清晨中微微发抖，等待着与一个与陌生人无异的血亲的见面。实在是没什么特别到可供人留在记忆深处的东西。
　　即使那一天对千秋而言是那么重要，她的脑海里残余的记忆也不过如此。
　　然后，然后……
　　我们的故事就正式地开始了。

　　列车到达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几十个小时的旅程，千秋几乎是一路沉默地度过的。即使对大人的决定和安排没有一句埋怨，但内心深处仍是隐隐浮动着不安。
　　让人吃惊的是来接自己的人居然就是从未见过面的母亲。当那个穿着整齐和服的妇人从远处向着自己缓缓走近的时候，她忍不住悄悄地捏紧了衣角。
　　在被告知要来东京的时候，奶奶给了她一张老旧的照片，并告诉她“照片上的人就是你的母亲”。从老人那里了解到母亲的名字叫千叶雪江，似乎年轻的时候曾经是名动一时的美人。
　　而此刻，照片上模糊但隐约可见美丽轮廓的女性正朝着她走近。
　　母亲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表情冷淡的美人。那一天母亲了一件素雅的深紫色和服，头发高高地盘在后脑，露出了干净修长的颈项和一张像人偶一般精致白皙的脸。四肢被妥善地包裹在看上去质地很好的布料当中，唯有略微泛红的指尖随着步伐的节奏不时地在宽大的衣袖中晃动。
　　千秋觉得很难相信这样的一位夫人会是自己的母亲——她一向很清楚自己的外貌长得不怎么样，即使是大着胆子向别人吹嘘，也不太可能说出自己的体内流淌着和眼前的美妇人一样的血液这样的话。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只能选择迟疑并且站在原地，她甚至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恭敬地喊声“夫人，您好。”
　　幸好这种疑惑与迟疑只持续了很短的片刻，母亲朝自己轻轻呼唤：“千秋。”的时候，千秋的内心突然泛起了某种奇异的情感，小小的、缓缓波动的海潮在胸中缓缓涌动一样。
　　她一下子便从心底展露出笑容，朝着正站在自己面前的美丽夫人轻声喊：“母亲。”

　　载着千秋的小轿车到达大宅的时候，天边的云霞正烧得一片金红，黄昏的映照之下的大宅显得无比静谧庄严。迎面扑来的古旧而略为压抑的气息在无声地宣告着这是一座老式的大宅屋。这座建筑物被巧妙地建在了半山腰，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植物之间。千秋从母亲那里听说了其实整座山都是本家的家产之后，着实吓了一大跳。
　　在去本家大宅的路上母亲向她简短地介绍了一下家里目前的情况。事实上与其说是简短，还不如说是含糊不清。
　　自从回到东京之后，母亲一直在受着娘家的人的照顾。这个姓氏为“千叶”的家族似乎是当地的某个名门望族，手底下掌握着不少的家业。目前千叶家担任家主的男人千叶一幸是母亲的弟弟，论辈分的话也就是自己的舅舅。
　　让人在意的一点是，尽管拥有相当的一段家族史，也称得上是大户人家，可是千叶家的人丁却不是很兴旺。千秋不由得注意到母亲口中所说的“不是很兴旺”的说法其实是很含糊的。
　　千秋几乎一路上就保持着沉默，她只来得及问一个问题。
　　“父亲呢？也在家里吗？”她注意到母亲一直都没有提及这个字眼。
　　几乎不带感情的陈述告一段落之后，母亲忽然朝她说道：“千秋不怕寂寞吧。”
　　车窗外斑斓的树影不断在她的侧脸上游走，千秋不确定母亲当时脸上是否带着微笑，只隐约分辨出那双线条优美的红唇在光影之间似乎有稍稍上弯。
　　“……嗯，没关系。”她想了想，微微地笑。
　　“千叶”的门牌安安静静地挂在自己的眼前的时候，千秋不由得有点发呆了。
　　即使来到千叶家、即使选择和母亲一起生活，自己的名字一直都将是“苍井千秋”，以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这是来这里之前就在心里暗暗决定下来了的事情。
　　然后，从今天开始，自己果然就能够毫无障碍地在这里生活了吧。
　　“千秋！快过来。”抬起头，母亲正站在自己的前方，微微地回过头来唤了声。
　　庭院里的梧桐树开得正好，大片大片的叶子正迎着夕阳的方向静静地摇曳，于是那些斑驳的树影也正好就映在了母亲的身上，那大块的暗影如此暧昧混沌，在无端温暖的空气中就像一场梦境。
　　她赶紧扬起笑容：“嗯，马上就来。”一边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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