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对多余

作者:顾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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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OPY


      冷诺还是一天比一天的身体坏,丁长翁拿着胸片正出神,平夏荇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路,“丁老,四床的病人。”丁长翁匆匆放下肺片,连忙走了出去,平夏荇刚想跟出去,眼角余光却不经意地瞥到“冷诺”两字,忍不住拿起胸片看了起来,看得忍不住皱眉,冷诺的病例被丁长翁放在桌上,展开的那一页赫然写着几个大字:癌细胞疑似扩散转移。

      “夏荇?”莫溪显然非常意外,但平夏荇意外地听出莫溪明显的喜悦之情,“唉,你可算想到我了。”

      “小溪,最近好么?”

      “好啊,噢,你听说没,我辞职离开华卫了。”

      “没,最近实习一直很忙。”

      “噢,噢,有什么事能不能等我下班再说,我这边有事了,下班我给你打电话约地方好好聊一聊,怎么样?”

      “再说吧。”

      莫溪还在那头兴致高昂,“恩,好,有事发邮件给我,□□留言都行。”挂了。挂掉电话的莫溪把手机扔在一边,飞速修改着刚才做的统计表,被科长好骂了一顿,共有七处纰漏,果然是从未接触的事物,上手真是困难。但是,其实有很多人刚毕业时的处境和自己现在差不多吧?想来幸运,幸福这些抽象的词语根本不能够比较,总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当初遇见夏荇、凌扬,被呵护的感觉或许早早还清了少时的那些不愉快,所以,抱怨什么呢?不再抱怨了。夏荇,即使现在刻意疏离又如何呢,你能够打来电话,无论为了什么我都高兴,即使回不去从前又如何呢,从你那里,我得到的一切都是额外的温暖啊。

      平夏荇挂掉电话,其实他请了大半天的假,有的是时间,可是当莫溪提出见面的建议,他有些害怕。害怕很多东西,他开车到海边,A地的海,不是蓝色而是黄色的,浓浓的波涛,席卷冲刷着细沙,一遍又一遍。不漂亮的海没有人来,又是冬季,海边只有平夏荇一个人,他掏出手机,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思考,编辑了一条短信,发送。不给自己片刻犹豫的机会。

      暗流汹涌的海,小溪,知道你被□□始末的那一天,我狠狠地揍了凌扬一顿。当初我不该把你推到他身边……想起那个在弦无边唱《你那么爱他》的冷诺,也许他人生里有太多无奈太多悲哀吧,可是我唯一可以理解的只有:他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爱你,包括他自己。

      他依然坚持治疗,按时吃药,定期检查,身体却还是一天不如一天,化疗阻挡不了肆窜的癌细胞。真奇怪,明明做着求生的行为,心里却没有任何活下去的欲望。

      莫溪打开收件箱。

      ----冷诺得了肺癌。疑似扩散转移。
      请给他活下去的欲望。

      平夏荇接到莫溪的电话,“夏荇,你在说什么?”

      “小溪,也许过去你都忘了……也忘了爱他这件事。但是,他没有失忆,对他来说,从前那个在谩笔的墨溪,是他爱着的人。”

      莫溪似乎没有听懂,眼泪却急急落下,她咬住嘴唇,“夏荇,你说得清楚一点好不好?什么肺癌,什么扩散转移,活下去的欲望……小C他到底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平夏荇听见那头的莫溪在哭,好像从前很多时候提到COPY这个人,她哭一样,低泣,绝不申张,但有说不出的伤痕在里头,他终于克制不住自己,“小溪,你在哪里,我来找你,你等着我。”

      莫溪越来越瘦了,几乎是一张薄薄的白纸,风一吹,她就要被卷走。她站在冬日的阳光下,眼睛还很红,充满水气,看见平夏荇,想也没想地扑向他,头依在他的胸口,心痛的声音和眼泪一起落出来,“夏荇……小C怎么了?他在哪里?我要去看他。我可不可以去看他?”

      平夏荇温柔地揉着莫溪的头发,清清淡淡的薄荷香味,小溪笨蛋,为什么要让人人都误会你,甚至为什么要让自己误会自己?你早就记起来了对不对,为什么要瞒住我,为什么可以承受我对你的失望,为什么要装作莫溪死掉了的样子,“我刚刚打电话给他,他手机关机,他已经很久没回家了,而且冷氏的人说他失踪很久了……他是真的,得了……病么?”

      “还会活下去吧?”

      冷诺小憩了一会,觉得有些饿了,刚想站起来去叫外卖,头忽然一黑,倒在了地上,失去知觉。

      平夏荇决定带莫溪去找丁长翁,“丁老,这是莫溪,冷诺的朋友,她想知道冷诺现在住在哪里?”

      丁长翁狐疑地看着平夏荇,微微不悦,“你偷看我的病历?”

      “是,丁老,因为我和冷诺……有些交情,我知道他的情况现在很不好,虽然还不至于出现休克昏迷的状况,但是任由他一个人单独行动没有看护,出了事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可能造成的后果不堪想象。丁老,莫溪是冷诺的……朋友,冷诺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朋友。”

      “朋友……”丁长翁看着莫溪,红肿的眼睛明显哭过,显然是知道了冷诺的病情。说实在的,自己也想不到小诺会以这种方式反抗,是看着这个孩子长大的,他是可以完全选择一条自己的路的,小诺天资聪颖,对于文学和音乐都极有天赋,他的小提琴曾被一位业界享誉全球的大师看中,想提拔他为门徒,但他没有去。与其说是冷添的不愿放行,还不如说是冷诺骨子里,是个非常顾家与孝顺的孩子。冷诺的内心……你很难说清楚它是什么,因为柔软而坚硬,因为善良而冷漠。

      丁长翁挥笔写了一串地址,“去看看他吧。”他还想再多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

      到达目的地,距离医院很近,多层的三楼,平夏荇坐在车里对身边的莫溪说道,“你上去吧,我在这里等你,有什么事就打我手机。”

      莫溪点点头,深呼一口气,“夏荇……”

      “不用说‘谢谢’。”

      莫溪笑了,拉开车门,“我想说‘对不起’。”

      平夏荇微愕,但马上回复自然,说道,“小溪,这句‘对不起’,你该和冷诺去说。”

      轮到莫溪惊讶了,平夏荇一字一句慢慢地说,“小溪,你不应该误会他不爱你,你一开始就断定他不爱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真的爱你?”看见发愣的莫溪,他又恢复轻松的口气,“好啦,笨蛋,快上楼去吧。”

      莫溪走上楼,三零二,她回想着平夏荇说的话,“小溪,你不应该误会他不爱你,你一开始就断定他不爱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真的爱你?”

      “如果当初冷诺留你,你还会不会走?”

      这些念头怎么会有?莫溪敲了几下门,没有人答应,她一扭门把手,发觉门没有锁,她走了进去,头一偏,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冷诺,他的旁边,是散落着还没有完成的拼完的拼图。阳光不吝啬地打在他脸上,然而一点温暖的感觉都没有。莫溪慌乱地跑下楼,“夏荇……”

      冷诺只剩下骨头,头发掉了大半,眼窝深陷,丁长翁叹了口气,“已经出现昏迷了,他的身体比前一阵子更坏了,完全超过我的预料。癌细胞可能已经转移,有点难以控制,他必须住院了。小夏,你帮他去办住院手续。”

      平夏荇点头,拍了拍莫溪的肩头,“小溪,你要振作,你要相信一些事情,比如说他会活下去,会活下去继续爱你。”

      莫溪喃喃地用一种颓软的口气说道,“我不要他爱我,只要他好起来,夏荇,我从来就没奢求过他爱我,可我一直希望他健康,他老是抽烟、熬夜,我知道这样下去一定不行,可直到现在我才发觉,有再多的心理准备也于事无补。”

      平夏荇无奈,莫溪,你不知道么,如果他还剩下一个活下去的理由,那很可能是为了爱你,“恩,你进去陪陪他吧,我先去办住院手续。”

      莫溪走进病房的时候,冷诺已经醒了,一丝意外的神色马上归于平静,他又挂起公式性的微笑,“嗨,好久不见,莫溪。最近好吗?”

      好久不见……确实啊,自那个相拥的月夜,究竟过去了多少日夜,把那个潇洒无拘的你磨折得不成人形。莫溪也很想笑,可是她接受不了这样的画面,最近好吗……好或者不好,然后问一句,那你呢?

      她十五岁那年,她第一次看见冷诺的文字,那是火与冰交融的文字,时而炽烈时而冰冷。她十七岁那年,她第一次看见冷诺的人,含笑的脸充满倦怠的眼,蓝色T恤牛仔裤,那么年轻。她十八岁那年,她第一次意识到爱冷诺,爱上一个离开的人。她二十岁那年,她第一次被冷诺牵起手,他云淡风轻地接受她的告白。

      那天在风里,她说,“小C,我们恋爱吧,交别的女朋友或者相亲对象什么的都没有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是相恋的。”他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好啊。”她没有和他拥抱过,接吻过,□□过。但她觉得她得到一辈子过,只要被他那双手牵着,就真的足够。

      莫溪用手掩住嘴,眼泪从手指、从面颊,从可以滑落的任何地方流淌。缄默的空气缠绕着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一张漠然地笑着,一张灼热地哭着。

      冷诺想,莫溪,你知道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吗,是看着你为我难过,为我心痛,为我哭……啊,为什么是你知道了这些呢,如果我死去,如果我死去,他闭上眼睛,睫毛齐刷刷地像一扇小窗户,眼泪浸透着他的瞳仁,很久没有流泪了,久到几乎以为自己的泪腺早早被现实琐碎的事物切得一干二净。

      “小墨,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待确定莫溪已走出房间,已走远,冷诺才睁开眼,两行泪竟不间断迅速坠落,洗刷一切沧桑。

      莫溪……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我一定可以活下去……

      冷诺没有拒绝住院,且异常配合,莫溪每天下班后会带吃的准时出现在冷诺病房。两人不多话,常常是莫溪陪着冷诺吃完饭,聊些最近发生的事,到了八点半左右,莫溪便告辞回家。之后,冷诺看半个小时的书,九点,病房准时熄灯查房。莫溪后来回想起那段生活,觉得那是不用定义幸福的最好时光,是时间的剪刀无论多用力也剪不断的美丽光影。

      星期日,平夏荇轮休,凌扬打电话约平夏荇去打网球。

      “不要啦,我昨天晚上跟着教授作了一个急诊手术,站了足足四个小时,连网球拍也举不起来了。”

      “来吧,不打网球也喝个咖啡吧,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那有什么,飞机飞个把小时就能从这里到B地了,你不要搞得生离死别一样好不好?对了,我还没问你,这次怎么留了那么久都不会总公司啊?”

      “你没有听平叔叔说最近的情况?”

      “唉,我就是为了避免听他天天碎碎念公司里的事情才搬出来住的啊,再说最近因为实习忙得都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人来用,怎么可能有机会听他念叨华卫的事?”

      “我们和冷氏集团的合同出了问题,这段日子都在应付官司。”

      “嗯?打得怎么样了,赢了没有?”

      “冷诺突然失踪了,换了冷添主持局面,最□□外和解了。”

      “听说小溪辞职离开华卫了呀。”

      “恩。”

      “不过她现在过得比以前好多了,”平夏荇有些赌气地说,“我要睡觉了啊,我明天又要开工了,没有空陪你去情调地喝咖啡,咖啡,咦?你不是以前一直都喝茶不喝咖啡的吗?”说完毫不迟疑地把手机关机,凌扬摇摇头,夏荇,终究还是个孩子,讨厌一切改变,变迁。凌扬抬头看了看天,白天不可能出现星星,然而,现在仰望天空再也回不到原本的那个理由了,那么,我呢?我是不是也讨厌一切改变,变迁?重要吗?我们都必须往前走,被别人讨厌也好,被自己讨厌也好。

      凌扬键入帐号,密码,登录上谩笔,已经看不到Copy、莫溪、情诔、活寻这些熟悉的名字了,只有记忆还在活跃,往事早已相隔多年。他把刚刚写完的《从茶到咖啡》剪切、粘帖上去。从前的帐号被盗,他新注册的名字叫琥珀,谩笔仍旧人声鼎沸,并没有因为诸人的离开而一蹶不振,帖子刚帖上五分钟,便有两条回复。

      羚羊?

      难道是传说中的羚羊?啊,偶像……你的帖子都好好看噢。还有Copy和情诔,他们到哪里去了……能不能透露一下?

      留言让凌扬微微有些触动,他回复到:你怎么知道我是羚羊?

      过了一分半钟,四楼写到:就算名字千变万化,文字的熟悉感只会在等待中变浓。自从盗号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你的文,没有想到今天能够再次得见,我原本是长期潜水的,实在兴奋,难得冒泡说了一句。

      谢谢你。凌扬打上这三个字。

      也该谢谢你,许久未在谩笔上看到如此灵动的文字。并非说现在不佳,只是当初谩笔上的几个写手的确有着与众不同的尖锐风格,COPY的多变与挣扎,情诔的沉郁与残酷以及你的灵动与宛然。

      再过一分钟,又有一个陌生的帐号留言到:从茶到咖啡,改变了口味,到底有没有改变习惯改变自己?一般提神物品,一般味苦,容易被依赖。

      总之,凌扬帖子的回复在短短两个小时之内迅速飙升至一百三十四个。谩笔的新任版主无奈又无不羡慕地留言:真好啊,原本的谩笔团队,华丽而又融洽,是任何后来者都追不上的吧?

      要人怎么去回答?曾经在谩笔的一切,追不上又如何,像烟花一样华丽,也像烟花一样灭亡,各自依照各自的轨迹滑坠,四散而落,各自孤独地去灭亡。

      一切华丽的事物都太会说谎,美好的记忆只是昂贵的橱窗罢了,在脑海中,它们是咫尺,然而一伸手,却发现,那是永永远远触碰不到的天涯。

      凌扬无力去管那一百多个回复,退出谩笔。第二天,退出A地。大概,我们一辈子都只属于一个地方,或者谩笔、或者A地亦或者B地,一旦进入一个地方,就意味完全地推出另一个地方。

      “今天他做了化疗,下午吐了两次,现在睡着了。”

      “恩,我知道他今天要化疗,所以没有带饭来。”

      “他睡着你还要陪,”平夏荇揶揄道,“你对他的深情我总算是亲眼看到了,不比我对你差啊。”

      莫溪瞪他一眼,“你对我深情呀?我一失忆一转性,你躲我和躲牛鬼蛇神没啥区别。”

      平夏荇讪笑,“你记仇。”

      “才不是,”莫溪弯眉盈盈地笑,淡淡地,“我连爱,快乐这些美好得不能再美好的记忆也能忘记,又怎么会去记得仇恨这种阴暗潮湿得差点没发霉的东西?”

      “啊,凌扬回B地了。冷氏集团和华卫的官司总算告一段落了,听说庭外和解了,两家公司还是决定合作,冷氏再让两个百分点。”

      “恩。我已经不是华卫员工了呵。”

      “那你还记恨凌扬吗?”平夏荇大咧咧地说,“其实我想问的是这个。”

      提起凌扬,莫溪的眼里蔓延上一层倦怠的光芒,“夏荇你的问句不对,没有什么‘还’,我从来没有记恨过他。”

      “那……你还爱他吗?”平夏荇玩味着莫溪的眼神,又抛出一个刺耳的问题。

      “我有点累了……”莫溪答非所问地转过身,转进冷诺的病房,“我去里面坐一会儿。你好好工作去。”

      “你来了。”冷诺睁开眼睛,翘了翘嘴角,非常疲乏。

      “你别说话,我坐一会儿就走,今天化疗完你应该多多休息,好尽早恢复精力。”

      “然后迎接下一次化疗?”

      莫溪皱眉,替他整了整被角,沉默不语。

      “小墨,”他的声音虽然虚弱但是异常温柔,“我想做手术。”

      莫溪闻言停下手边的动作,目光闪烁不定地看着冷诺,冷诺歇了一下,继续说,“你放心,我不会死在手术台上。”

      莫溪的唇角颤了颤,冷诺的声音虽然虚弱,但是她仍能从中听出坚定以及一点点宽慰人心的调侃,她缓缓坐下,“今天刚刚化疗好,有什么事改天再说好不好?”话说出口,她觉察到自己的口气向是在哄一个牙疼却嚷着要糖吃的孩子,于是轻轻笑了。

      平夏荇正在研究病历,“夏荇,还在忙?”

      “嗨,多看一些病历,我们这群在象牙塔里的学生一有实习机会自然不能放过,对于学医的来说,离开实践,简直寸步难行。”挠挠头,“要回去了吗?今天可早啊。”

      “小C睡着了,”莫溪说,隔了片刻,她迟疑地开口,“夏荇,小C说他想做手术。你觉得呢?”

      平夏荇不置可否,“手术总有几率,但是啊,”平夏荇斟酌着语句,应该怎么说呢,怎么说呢,“唉……手术成功不一定能够就此活下去,手术不成功倒是立马要见真章,多半要会阎王的。”

      莫溪伸手拍平夏荇的头,“夏荇,做医生说话不能那么滑头,把病人交给你会很不放心耶。”

      平夏荇摊摊手,“可我说的是实话啊,大实话。所以不到山穷水尽,鲜少有人能够鼓起勇气做手术的。能拖则拖,可避则避,毕竟……总要留住些时间让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有个心理的缓冲期吧。哈哈,这当然是美化了的说法,其实是懦弱,病入膏肓了还看不开生死,结果拖掉了能够手术的时间。”

      莫溪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的黑夜,眼眸的颜色一点一点变深,然后,轻轻一笑,“原来他那么想活下去啊……呵呵……夏荇,他想活下去呢……真好。”

      平夏荇推了推莫溪,“好了好了,少在这里发疯了,回去睡觉了,别在这打扰我工作。”

      “好啦,好啦,这就走。”莫溪挥挥手,“学习愉快哟。”

      平夏荇看着莫溪走远,马尾似乎感应到了她的快乐,一跳一跳的格外活泼,他吸了口气,发出低沉“唔”的声音,喃喃自语道,“麻烦啊麻烦,明天要和丁老好好谈谈这事,如果癌细胞已经转移了,那就不可能做手术了啊……还要再做检查啊。”

      第二天,莫溪打电话给平夏荇说自己要出差,有三天不能去看冷诺,要平夏荇代说一声。平夏荇把冷诺的想法告诉了丁长翁,丁长翁沉吟了一下,“前些日子确实怀疑他的癌细胞转移,如今来看,情况似乎要好些,渐渐稳定下来了。可是小诺的其他各项指标还有待检查,手术风险大……我根本不敢保证。如果是换作别人,患者要求我也不好说什么,但小诺是不一样的,在他身上做把握不大的手术,我……”

      平夏荇替冷诺坚持,“那总先做一下检查吧,保守治疗也有它的弊处。”

      丁长翁只得一叹,这一叹又加深他脸上的几道皱纹,笑起来更见慈蔼,然而,悲起来,满面风霜。

      冷诺比前天恢复了一点精神,正靠着枕读书,平夏荇轻轻叩了叩门,冷诺抬起头,看是平夏荇,做出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嗨,今天比昨天气色好些了哈。”

      冷诺点点头,脸还是如纸般苍白得一塌糊涂,眼窝凹陷得很深,“色”无从谈起,但身上的气息带着精神,阳光透进来,有些暖烘烘的味道,冷诺像是个久病初愈的人,怀揣一片生机。平夏荇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强烈的求生欲望,对于冷诺来说,他绝不想要苟延残踹地拖着病恹的身子活下去。

      “小溪打电话来说她要出差三天,未免怕你寂寞要我来陪你,你不会嫌弃吧?”平夏荇把惯常和莫溪开的玩笑顺口说出来。

      冷诺平和地一笑,“嗳。”

      平夏荇在冷诺身边坐下,不看冷诺,反而是看窗外的景色。那些阳光下的枯槁赤裸地舒展,已经没有叶没有花没有什么可被抖落,风一吹,枝条颤颤悠悠地晃动着。平夏荇口气一转,“听小溪说你要动手术,为什么?”

      “为什么?”冷诺重复了平夏荇的那三个字,只是用了一点戏虐的笑意,“当然是因为想活下去,我还有很多事没做。”

      “很多事,比如说?娶小溪吗?”平夏荇说到“娶小溪”这三个字的时候不知道带了一种什么腔调,但声音灌满了铅,不断往下沉。

      “娶小墨……呵……如果我活下去不娶她,你会不会不救我?”

      平夏荇“噗哧”地笑出声,如同听到一个有趣的笑话,“爱她就要给她幸福。一直在我看来,爱是没有用的,重要的是表达爱的内容,爱的方式。”

      “那平医生,你告诉我,那么为什么不是她给我幸福呢?我爱她……她也爱我,她为什么不能嫁我,而是要我娶她呢……”

      一时无语,平夏荇把目光转回,冷诺已经搁下书,闭目养神,脸上有诡测的笑,眼线却拉得笔直。

      “你为什么要告诉她我要死去了呢……平夏荇,如你所料,我是为她活下去的。如你所料,倘若我真的爱过什么人,那个名字必定是她,墨溪,墨水的墨,溪水的溪,她纯黑色的眼睛流下的泪。”

      这是冷诺第一次在人前承认他爱莫溪……说得不痛苦,也不幸福,不挣扎,也不泰然,他说得很感激,非常非常感激,但同时,也说得很惋惜,非常非常惋惜。这种两种感情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网住了冷诺这份爱,“一个复制品衍生出了爱,但是爱的内容,爱的方式,他一无所知。”冷诺没有自嘲,不含苦涩,他在叙述,沉浸于梦魇,“一个不会爱的人爱她,是怎样一种荒诞的情感……”

      “你可以拒绝!”平夏荇打断他,“你可以像我一样,拒绝你家庭的安排,你不是没有这种能力,这种魄力。现在早就不是什么封建的年代了,你有自己的自由……你,你本就是个自由的人啊!”

      “我不是一个自由的人,你知道风筝为什么想要越飞越高么,因为不自由,因为它想摆脱那根线。拒绝什么,懂得拒绝的时候已沦为一个复制品,有什么值得我去拒绝。平夏荇,那些少年时代的梦想,等到懂得拒绝有能力去拒绝的时候,早已破灭了。我不能因为拒绝而拒绝,那是幼稚的。”

      “那小溪……那小溪……”

      “我不会以爱的名义作出任何为难的事,对于我,爱本身已经为难至极,已牵动了我所有的心念。”

      “那又为什么……要活下去,要为她……活下去。既然……你不会娶她,你为什么不……”

      “不死?”冷诺睁开眼看见平夏荇因为失言而有些尴尬的神色,“你不必尴尬,我是个没有活下去理由的人。要死的时候便死,我不会拒绝,就像从前那一段时间。但是我现在要活下去,我不要莫溪对我忘不得,记不得。”

      “如果她想要你娶她呢……如果她想嫁你呢?”

      “我会娶她。”冷诺抬头,那一刻,笑魇如花,那才是冷诺真正的笑容,绽放了世界所有绚丽的花朵,原来……冷诺是个那么温暖的人,是个有热血有热泪的人,也是一个……想认真哭认真笑认真爱的人,“我会娶她。”他又说了一遍。

      冷诺,冷淡地承诺。这些年,你不给别人承诺与实质的回忆,如果没有谩笔上一篇又一篇的帖子,或者后世回想会恍惚他是否存在过。所以,我会娶她。这四个字,滑出你的舌尖,投掷进深渊,要付出多少勇气与力量。

      冷诺重复完那四个字,浅浅地睡着了。

      待到莫溪回来的时候,丁长翁已经安排冷诺做了各项检查,令人欣喜的是,冷诺的身体状况出人意料地符合所有做手术的指标,一批业内有名的专家正在对冷诺进行术前的进一步会诊,再过上几天,手术方案和日期就可以定下来。平夏荇把最近的情况转述给莫溪听,莫溪听后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我去看小C了啊。”

      “小C,我来咯。好久没有带饭给你吃了,医院里的饭菜是不是很难吃?”

      冷诺放下书,“刚出差完还回家做饭,不累么……不是很难吃,午饭我也不是天天吃医院里的啊。”

      莫溪拿出饭盒子,“不累,唉,但是敢情你一点也不在乎我给你做的饭啊,我还以为天天都很期待,我不来你会望穿秋水呢。”

      “马上要做手术了,好想洗个澡啊……”

      “猜猜我带了什么好吃的,你肯定猜不到……”

      “小溪……”

      “嗯?”莫溪抬起头,看见冷诺在笑,看见冷诺在很温柔地笑,春天要到了么?莫溪眨眨眼,小C,能够做手术让你那么高兴?可是我……可是我,等到真的你决定做手术的这一天,却……不知道应不应该和你一起高兴……

      “你叫墨溪吧,溪不是水?能不能抱抱我,算是帮我洗澡?”

      莫溪不可置信,眼眶慢慢扩大,她看见冷诺那些温柔得如同樱花瓣一般的笑容,她靠了上去,环抱住冷诺。像那个她忘记他却又记得他的那个月夜,那个窗台,她对他说,“你好像不属于我的记忆……”是的,莫溪慢慢抱着冷诺,一点点,一寸寸,小心翼翼,他已经瘦得只剩皮和骨,抱起来的感觉是坚硬的,莫溪不在乎,小C,你是属于我的生命的,只有我死了,你才能和我的灵魂一起走出这具身体。

      “谢谢你……你,莫溪。”冷诺轻轻地在莫溪耳畔说,他向前依了依,“别哭……小溪……别哭。”

      可是他自己却哭了,在莫溪咬紧牙关无声抽泣的时候。他知道,莫溪不知道。她没有试着了解过他,小溪,此时此刻,我多么想吻你,吻干你的泪,吻上你的唇,吻进你的心里,让我就这样死去,让COPY,让冷诺,做你心的栅栏,抵挡住余生的爱恋。

      墨溪,我只想你爱我。

      手术的期限定于一月初,也就是一星期后。快要年末,莫溪公司的事更多,加班天天有,赶到医院的时候,冷诺多半已经睡下,医院已经不允许家属探望。莫溪只能靠着平夏荇的带领,到窗口去看一眼冷诺,其实病房里一片黑,什么都看不清。莫溪常常待五分钟什么都没看见就回家去,但她仍旧是每天都来,每天都看,然后再回家,不管已经多困多倦。

      七天太过短暂,手术终于要在下午两点如期而至。这一天莫溪起床,发觉天空很阴,要哭了似的。这个征兆太过令她不安,她向公司请了假,早早就赶到医院。

      到医院的时候,冷诺已经起来了,穿着病服,依然在看书,是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快要看完。莫溪走近,冷诺很高兴,“小溪你来了啊。”

      “恩,打扰你看书了吧。”

      “没关系,以后再看。”冷诺合上书,放在一边,真的只有几页就能看完了,“今天不用上班吗?”

      “不用。”莫溪看了看盐水瓶,“小C,不吃东西,还行吧?”

      “恩,营养液挺好的,这么多年来,什么都吃过,对吃什么的,早就没有什么欲望了。”

      “啊。”莫溪伸手去握冷诺的手,那是暖的,一点点暖,但那是暖的,“小C,我……”

      冷诺任由着莫溪握住他的手,莫溪的手冰冷,和今天的天气一般,阴阴,“小溪,等我好了,你再煮饭给我吃吧。”他不是商量的口气,平静地笑,感觉莫溪慢慢握紧自己的手,她身体的战栗从手与手的牵握中传递而来,却如此安定。

      平夏荇在窗口望着病房中的两个人,眼泪有些冲动。他甚至不忍心推门去为冷诺做最后的检查,他甚至不愿意安排护士给冷诺打针,他甚至不想把冷诺推进那扇手术室的门。

      为什么一切会演变成这样。冷诺,为什么一切会演变成这样。

      风从窗户中游嬉进来,《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最后几页被吹过,书被轻轻地翻到了最终。

      情诔走到冷氏集团门口,用手抵了抵眉心,她已好些日子没有管采访这茬事了,这次主动请缨只是想知道小C的下落。冷氏与华卫的官司终于平息,在几乎被动的情况下冷添已经能够让冷氏立于不败之地,在这场风波过后,他是经济杂志趋之若骛想要采访的人,而情诔只是想上去问一个问题:冷诺在哪里?在这场胜利后,冷诺被遗忘了,突然被遗忘了,人们都在谈论着重新出山的冷添,而鲜有人问,冷诺怎么样了?他为什么突然离职,仅仅是因为他的决策性失误而被董事局踢出门外?然而冷添对外宣称的越是轻描淡写,一语带过,越是大义灭亲,情诔就觉得越蹊跷。COPY的不幸之处,恰恰是由于冷添不会放过他,作为最大股东的冷添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放开小C。如果对于华卫一事不满,完全可以通过董事会对其施压,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情诔在会议室里等了片刻,冷添便走了进来,商人的味道很浓,和冷诺完全不同。笔挺的西装,一丝不苟,领带,领带夹,即使带着一副金框细边眼睛,仍旧能够一眼看出来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商人,“冷总你好,我是《财经周刊》的编辑谢及宴。”

      冷添与情诔握了握手,“坐。”

      一边的摄影记者拍了几张照,采访便开始。和冷添说话一点都不累,因为你永远能够猜到他下一句会说什么,于是没有意外,你只需要依照早已设定好的问题一个一个逐一地问下去。冷添似是而非的回答,至多再追问一层,直到情诔开始问有关冷诺的问题,“众所周知,冷总已在好几年就引退了,这次纠纷其实并不复杂,贵公司前总经理冷诺更是法律这一方面的专才,他辞职是不是另有原因?”

      情诔问得很不客气,这使冷添带着三分惊讶三分狐疑三分意味深长外加一份冷冷笑意看着情诔,情诔不惧反迎,含笑正视冷添的目光,气定神闲地等待着答案。

      “没有什么原因,这是董事局共同商议后的结果。我们不能任由公司陷入危机,这是不得已为之的最佳方案。”

      “冷诺是您的儿子。”

      冷添再一皱眉,“谢记者,我想你越礼了吧。”

      情诔关掉采访机,合上资料夹,“你是不肯放过冷诺的,你的确是不得已,但那绝对是难言之隐,而不是能够摆上台面的所谓‘不能任由公司陷入危机’冠冕堂皇的理由……”

      “谢记者,你再这么说下去我要逐客了。”

      “商界不会对你的家务事有多大兴趣,我亦不是八卦杂志的记者,我只是想知道冷诺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冷添将要爆发,“我的忍耐力有限。”

      “你不关心他,但是还有一群像我这样的朋友在关心着他,你不告诉我他的情况我虽然不能拿你怎么办,但是我还有一只笔,也许在你的眼里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谢及宴’三个字在经济新闻报道圈里的重量我也不想妄自菲薄。我现在不是采访你,我只是恳切地询问你,冷诺在哪里,他到底在哪里?”

      “我不关心他?”冷添笑了,竟然有着狰狞,“是,我不关心他,所以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告诉你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所以我不能把他找回来放回总经理的位置。你知道答案,可以走了吧?我想我有必要和你们的总编沟通交流一下,‘谢及宴’到底是如何一个称职的新闻报道工作者。”

      情诔莞尔一笑,刚才她夸张了一下,谢及宴不过是一个揽脏活累活的小小责编罢了,“请便。”她忽然觉得很轻松,她迅速收拾好东西,对着怔在一边的摄影记者说,“走不走?”然后转头没和冷添打招呼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走了出去,只听到冷添在后面同摄影记者用非常忍耐的声音说,“我想我以后应该会无缘出现贵报的一切报道之中。”

      呵呵,这并不重要,冷添,只要冷诺不再出现在我的报道之中,那就够了。

      小C,你终于挣断了那条锁链。

      但是——情诔推开玻璃转门,又有些疑惑,“是什么——又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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