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叶

　　秋风瑟，枯叶如蝶。城门破，胡虏如狼。
　　我记得你静坐在那里，唤我为你画眉。我记得你苍白的脸上泛出病态的嫣红。我记得昨夜问你，为何不出城，你只是静坐不言，听着城外的喊杀声。我记得你每次遇到这个问题，都只是沉默不语，好像城外无波的秋湖，又好像墙边锦屏上的墨竹，但最终却发现，是最上等的伽南香。我知道你为何而沉默，我想。我想，你只是在等你的夫婿罢了。不，他还算不上你的夫婿，你们，毕竟，还未成亲。
　　一月，城外的喊杀声响了一月，你沉默了一月，等待了一月。而今，你是等不到他了。
　　你换上嫁衣，枯坐一夜，带到如今城破，是要做何？我的心底早有答案，只是，不忍去确认。
　　一笔，两笔，我缓缓为你画眉。郑重其事，就好像我对待那些传世名画一样。
　　“若你愿离去，我自可护你周全。”又一笔画定，我终于叹息着说。
　　“执着也好，痴傻也罢。城在人在，城破人亡。”你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打破一月来的缄默，石破天惊。
　　手一抖，木笔从手中滑落。檀香木的杆碰撞在地上发出低沉的音响。不动声色的捡起，投在洗盆里。拾起另一支，继续为你画眉，只是不再言语。

　　时至今日，我也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仍然认为，你完全可以离城。毕竟，你只是在等一个人，而非守一座城。然而我是没有机会问你原因了，也再没有人能为我解答了。因为你等的那个人，在我安葬你的半年之后，于次年四月，有一个女子送抵。只是尸身。我知道，那位赶尸人同我一样，只是无奈而已。

　　那日，我终于为你画好了眉，用了比平常更加长久的时间，一笔一笔缓慢地，甚至做了更多次的重复。并不仅仅只是想要画得更好看而已。更重要的，是想再多看看你，多和你相处，哪怕那么短的一个呼吸的时间。更重要的是。

　　岁月在轮回中更迭，于是所有的事情都变成了不甚重要的东西；所有强烈的愿心，也都褪成了不过如此而已。罢了。罢了。然而即使不息的流水漾尽了我洗的一杯苦墨，却也再不能变的甘甜起来，而始终带着沁人心脾的涩味。浸到了骨子里的寂寞，也非是战火燃过后更加绚丽的杨花能够拂得尽的。更何况，拂过它的，是忧愁的绿柳和凄清的荒草？

　　我以为你会感到不耐，然而即便我的目光不时错过你的，那眸子却始终如一泓绝美的深潭，看不出一丝的喜怒哀乐，只那样定定的，等着我画完。就仿佛以前任何一次一样。只是我们都知道，这一次，与众不同。

　　我没有掘开你的墓，让他和你葬在一起，我只是不愿打扰你。即使你有可能挥因此而感到遗憾与不悦，我也都受着了。或许，我只是不敢再去看你的尸身而已，哪怕我用了世上最好的香料与水晶，可保你的尸身百年不腐。我想，我只是无法容忍自己看着你长眠，却无能为力罢了。

　　在我洗笔的时候，你饮了那一壶的最后一杯淡酒；在墨色染黑了瓷盅的时候，你用锦帕拭净了唇边的酒液；当我倾倒洗液的时候，你开始染红你娇艳的唇；当我处理好一切的时候，你稳稳地戴上了凤冠，静立在那里。于是我伸出手让你覆上，让我有细腻滑润却苍凉的触感。我引着你，引着你走向你自己导演的终局。

　　他终究没有和你葬在一起，她为他在你的坟旁又掘了一座，并亲自刻上了墓碑。我看见，她把腰间一管碎成两截的玉笛一同埋了下去。她说，那是她亲手碎去的念想，埋了，也算彻底了结了。我说，我知道。

　　深宅的大门发出破碎且凄厉的呻吟，伴随着的，还有猖狂的，欢乐的，贪婪的，疯癫的笑声。我走得很慢，你也是。我们走得，都很稳。你是在进行你庄严的告别人世的仪式，我是在进行我肃穆的告别你的仪式。我甚至开始默念我早已为你想好的讣文。我闻到了血腥味，我转过头，看到你抿了抿唇，然后它更加红艳了。

　　我听到她问我，你是谁。我答道，我是守墓人。她笑了，说，真巧，我是赶尸人，最近正感到疲惫与厌倦，便跟你做一样的事吧。我说，无妨。于是她也搭起了一座草庐，我们的草庐，隔着两座并肩躺着的坟，对望。

　　我听到畸变刺耳的笑声渐渐变大，我感到你的手渐渐变凉，我注意到你的脸褪去了病态的嫣红，如同无瑕的白玉。

　　我听她讲他的故事，然后在叹息与失落中承认，你和他是绝配。我也给她讲你的故事，然后在听她说她输得不冤的时候，笑得云淡风轻。

　　我看着你自己躺进棺材，恬静的合上眼，就好像只是一般的就寝，明天就会再睁开一般。我为你合上棺盖，透过水晶，我注意到你的眼睫不曾有一丝的颤抖，眼角也不曾变得湿润。

　　我听她说，他死在她的怀里，嘱咐她说，要带他到这里来。因为，有人在等着他归去。她说，因此，她断却了玉笛，成为了赶尸人。
　　我对她说，我为你画了最后的一次眉，风华绝代，不可方物。
　　她对我说，她为他整了最后的一次袍，英武霸气，侠骨柔情。
　　我问她，是为了什么。
　　她答我，我们都是一样的。
　　于是我沉默，和墓上抽芽的新草相顾无言。
　　青苔渐渐侵染了你的墓碑，不久又染上了他的。我和她都放任那青碧的痕迹蔓延，只是清理疯长的荒草而已。
　　于是岁月在守候中斑驳了墓碑，风一更雪一更，本是无瑕却将过去染得锈迹斑斑。飞鸟由北飞来，到了遥远的南方后却重又飞回北方，却只是没有在这里停留过。也就没有放下哪怕一星半点的热闹，也就不曾带走哪怕一丝一缕的寂寞。
　　守墓的日子岁岁年年地走远，背影永远都追不上却又始终都看得见，于是就只能任它渐行渐远。我时常翻出那一支木笔怀念，怀念与你相处的时光，怀念你在世时的日子。我无数次的告诉自己该断了，无数次的想烧了它，可最终却都没有舍得。只是收起来藏好，然后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知什么时候重又翻出来看看，继而叹息。如此往复。
　　枯荣轮转，屋内雪自舞，坟前草自青。不知人为谁冬，天为谁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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