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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他的笑容有些沉淀,眼神停顿在显示通话时间的萤幕上,手指轻轻抚摸亮著红灯边儿的按键,似乎想著什麽。
事实证明咱们易编辑长的压力的确挺大的,这份压力不只想著为难,就算想出办法了,该怎麽实行也是为难。
但他不会把这份压力告诉舒墨。
他另手习惯性地撑了撑眉侧,忍不住点了根烟,又拨起电话。只听没响过两声,那头即便传来应声。
『易哥。』嗓音却是有些疲惫。易琛倚在墙边,乾咳了声。
「是我,事儿办得怎麽样了。」
那头的声音有些隐忍的无力:『才刚告个段落,老爷子心情不大好。』
易琛笑,却不是方才与舒墨通话时的那种笑:「怎麽会,他人不是挺喜欢你的?」
女声也跟著笑,温文尔雅中带了丝不近人烟的冷漠。
『易哥说笑了,我小家子女,怎麽入得老爷子眼里呢…』是以调笑,女声微顿,放轻声音:『表少爷回来了,才给老爷子通过电话,说人在北面场。』
闻言,易琛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只有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他这麽跟人说话的?」
『…可能用词更普遍点儿。』
易琛料得似地哦了声:「我还想人难得出了趟国,倒是变谨慎些了。」
北面场,是指称北边儿区域较为隐讳的说法。平常人还是习惯称呼那儿作娱乐场、酒吧街。
电话那头捧场地笑了两声,正色道:『老爷子听完电话,水杯都摔了,现在外边儿还在劝著,他直说要去找人。』
「这麽大劲儿,老人家没事儿吧?」易琛有些风凉:「外边儿?你在哪接的电话?」
『厕所。』那头想想,声音微微放低:『检查过了,没有窃听器。』
易琛听了,觉得有些好笑。
「当拍电影呢。」
女声温文和气:『每次拜访您家,我倒是感觉都像在演电影。』
手里小半截的烟灰碎在地上,易琛视线凝著窗影,皮鞋往另边挪了半步:「难为你独挑大梁了。」
『易哥真笑话我…原本打算陪老爷子到植物园走走,那盆月下美人放了好几天了,正好能藉机向老爷子说说,可惜…』
不等那人说完,易琛抢白:「杜妍。」
女声听见人打断,稍愣了会儿,冷静应上:『易哥,放心,我虽然急,还是知道分寸的。』
「不…我说你照著做吧,待会儿出去也别表现,他肯让你离开,就是不想你知道这档子事儿。」他捻过烟,却发现自个儿根本没抽到多少。嘴边扬起一丝无奈,易琛说:「我等会儿给他打个电话,没事儿的。」
那头的杜妍停顿了许久,叹了声:『易哥…谢谢您。』
「别谢,我可不是不利用你。」
易琛不给杜妍感动的时间,接著吩咐了几句编辑部里的进度,後道。
「替我多看著人一些,这两年他身体不如以前了。」
杜妍应:『行的…他昨天说想吃鸭饺,人带去了,听说胃口不错,今天还想上馆子。』
「你别太听话,让他以健康为重…行了,收线了。」他淡淡地说,只听那头杜妍宛顺笑开,应了声,丝毫不拖沓便把电话给挂了。
易琛耳边响起略微刺耳的掐线声,闭起眼,感觉那声声规律让头有些疼。
说起杜妍家境普通,或许确切而言算是小康,虽然不得富裕奢侈,但基本的物质享受也不是问题。家里除了她一女儿,下头还有个名做杜媗的妹妹,家庭间感情不错,都是遗传的温和脾气。
或许身为长女的独立与责任感,她高考後便上城过起半工半读的生活,缴的学历资料是有名的商科大学,自然应徵起来也格外轻松。打工两年,上头看著人认真,便暂准了张正式证。
那张薄薄的纸证,代表著她毕业後不用担忧工作著落、不用与同僚们一般四处奔头面试,就能直接换上西服当正式职员。
那是她当时最好的保障,尽管只是暂准。
杜妍觉得自己应该是旧时代的女性典型:守份、持内、认命。她不想要过更好更丰富的生活,只想有个工作,得够养活自个儿,在适当的时候找个丈夫,结婚生子,离开职场。
安安份份的小人家幸福,这是她想见的未来,也是她唯一能幻想出的未来。
学商的人是否想像力都如此贫瘠呢,杜妍是否定的,她的任何一个朋友都比她来得更有想法。她们热爱轰轰烈烈、热爱变化,包括宿舍旁新架起的那间美式快餐店。
杜妍有时候会想,虽然她的成绩尚在保持,但从某些角度而言,她却远远不及学校里挂尾的那些学生。至少那些人知道梦想应该像朵宝石玫瑰般梦幻灿烂,拿著水晶花盅罩著搁在心底,而不是像她一般,不切幻想。
梦想,终究不会实现的。
聪明人都知道当梦则梦,杜妍没有梦。她心里从来只有一条路可走,无论是试题卷子抑或对人生的走法,就算不是一,也永远没有二。
所以聪明人多得是梦可以幻灭,杜妍却仅有一个现实可以破碎。
她的杜媗妹妹在七年前与位行商的男人结为连理,婚礼上的两人笑得是那麽甜蜜,让杜妍也软上了心。看见别人逐项完成自己的未来是很奇妙的一件事儿,特别是那人还是自己的亲人。
她很羡慕杜媗,并且冀望他们能贯彻她的梦想。这份羡慕让杜妍忘记了一贯的谨慎眼下,也忘记了行商如行舟这句话儿。注明保证人的那格栏位里,清楚的签字成为她梦想上最沉重的背负。
商人是这样的,大起大落,有抱负心的人特别喜欢从商,有自信心的人也特别野心创业。因为他们总认为自个儿是不会打没有胜算的仗,所以升得愈高,跌得愈重。
人逃国了,只留下甜蜜的合影,与三千万的欠债。说倾家荡产也不为过,杜妍只是个小康家庭的女孩子家家,没有坚硬的堡垒,也没有骑白马上的王子。
她只有纤细的肩膀,与曾经是该为小娃娃打毛衣作饭、为丈夫系领带的双手。校园出入证回收後,她看著履历表上,剩下的高中学历,终是不住落泪。
同僚都说杜妍性子温顺,成绩优秀,长得也是顺眼乾净,还不会摆架子。对於尚求甚解求题的同学,从来只有人不敢问,没有杜妍不教答。
杜妍只要抱著书本,春风会煦暖她的发梢,掀起她的唇角。见过那抹笑的人都会说,那就是温柔。
她自己也曾经为这样的自己感到愉悦,没人不喜欢温柔的人。
但等到她失去一切後,杜妍开始痛恨这样的自己。她多想狠狠刮那素昧平生的男人几个耳括,又多想把妹妹拉跪下灵堂,问问杜媗这样做对得起良心麽?对得起爸妈麽?
对得起她吗?
那对她是活生生的欺骗,血淋淋的背叛,但杜妍心底怒了、哭了,到头来却也没办法恨他们。
只因那一个是她的亲妹妹;一个是带给她亲妹妹幸福的男人。
只因她从来不是自己所想像的温柔,她只是较比人更逆来顺受的普通人。从一开始就是她的选择,她恨不得人,怨不得人。
後来,她辗转知晓公司里有个姓易的编辑长,年龄与她相仿、手腕很高,有点儿背景。她为了接近这位长得好看的男人,下了很多苦心,待得编到同一班时,尚是年轻的杜妍第一句话是这麽说得。
『我欠了许多债,需要一笔钱,但外头公司只能看见我的学历而非能力,我恳请您帮我。』
那时候也同般年轻的易琛两手交握,眼神锐利地让人不敢直视。他说得明确果断,他不相信她,但他能观察她。
那年,杜妍只还出了四十万。
隔年,杜妍的父亲自杀了,在病院里拿著果刀深深往气管刺。他的医疗费一个月得花上二十万,而前几日与她的调笑犹在耳畔。
小妍…爸爸死了,棺材任管挑口便宜的,若冇地草席裹裹,更没有,捐给医院也好罗…
她没有这麽做,支薪给父亲做了个不规模的葬礼。母亲原本便脆弱的精神骤然崩溃,杜妍穿著黑衣,二十才出头不久,眼中却已经霜结了一丝冷然。
葬礼上自然没有看见杜媗妹妹,她甚至连讣闻该往哪儿寄都不清楚,却看见了那个眼神锐利的男人,她的上司,一身漆黑西装,与好看的脸。
易琛将装了五十万的封包递与她,并向她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我观察过你了。』
第二句是:『我能介绍你给一个人了。』
杜妍哭了,在父亲倒下时她没有哭,在母亲倒下时她没有哭。不是不疼,是她静静地扛著,静静地撑著。易琛是那最後一根稻草,也是她眼中唯一一道光。
当她扑倒在男人的怀里时,她想,要是自己也能有这麽宽厚的肩臂,是不是能将苦难更多分散一些呢。要是自己也有这些力量,是不是能够坚强更多一些呢。
於是回到职场的杜妍,再次辗转地认识了另一个男人,这人只比她大了一些年纪,有著蕴含经验与曾经锋芒毕露的眼眸。
易琛在她面前喊人老爷子,杜妍也跟著喊老爷子,尽管这人还撑不上老,而她也不清楚老爷子究竟是什麽人物、唤得什麽名字。
易琛告诉杜妍,他只负责介绍,剩下的只能靠她自个儿努力。并给她两个方向,其一是老爷子是个有钱的商人,手下有个缺职;其二是老爷子眼里只有能人,没有可怜人。
她知道这是易琛卖的一个人情,她买下,必定得付出代价。但她就是克制不了心底感谢他,就算这可能是另一个陷阱,她仍然不犹豫往下跳。
或许因为当年只有易琛能帮他,也或许因为那人是易琛…。
七年前的杜妍会温柔,七年後的杜妍会看起来温柔;七年前的杜妍会恨为什麽天意弄人,七年後的杜妍已经没有心思去恨了。
她的债务还有两千馀三十万。而现下,人正倚在反锁的厕所门板上,边开启行程表对时间,边待著外头儿老爷子怒气平息。
易琛耳边机械的督促声已然停止,他却不以为头疼轻减。这次没有停顿多少时间,他接著拨出另一支号码,听了半响微顿,自个儿掐了线,换过一支号。
那头迅速接起电话:『少爷。』听来年纪不大,莫约过廿左右的男声。
易琛应了声:「小段,把电话给老爷子。」
被作小段的男声闻此,差点儿没喊出来。那头好像左右张望了一会儿,低声道。
『您疯了,老爷现在气头上,咱这麽过去可就不只小段,得成五六段的。』
光听声音也几乎能想见那要急急不过的样子,易琛毫不同情地笑。
「家里人手不够,你成了五六段不正刚好。」
小段嗐了声:『少爷您真是…咱可跟了您十几年的,咋地说变就变…说猎奇就猎奇…』
不知哪儿学来乱七八糟的词儿,易琛心想。他也不纠正人,依旧笑得春风微微:「行了,去吧。」
人一口气噎著,不知道嘴里咕哝了什麽,只听见不大清晰的脚步声後,连数清脆的摔盘声随即入耳。易琛耐心地等著,他估计人是没这麽快息怒的。
那头似乎捂著电话,让声音听来既如抵著墙说话,又像强烈的耳鸣错觉。隔了好一阵子,终是有些细微的摩擦声,耳边一下子清明许多,传来的是较为年纪的男声。
『阿琛,你知道向海都去了什麽地方!』比起质问,倒更接近些兴师问罪。
易琛故作惊讶:「原来是向海呢?杜妍给我打了电话说您正摔杯,人以为惹您生气了?」
老爷子听见,停顿了会儿後,才稍微稳定地道。
『…怎麽会,没她的事儿…我给气得…』连叹了两口气,人才续道:『小段那孩子不够聪明,问话问了半天还是嗑嗑巴巴,我以为你帮著向海瞒我。』
易琛笑:「小段是不聪明,您别气了。」但就是不聪明,才能放在身边。他在心里想著,接著问:「怎麽著,向海人不是在国外吗,这麽远都能气著您?」
这句话儿就像踩著地雷般,老爷子一听,嗓音又开了:『他昨晚就回来了,让他一下飞机就回家,谁让他一踏上地就往北面那儿跑,多大岁数人了,做事还是不分轻重!』
「…向海还年轻,爱玩儿罢了。」易琛凉凉地打著圆场。
『年轻…你在他这年纪时可已经开始学著经营、管理了,你说,这孩子就这麽让人不省心,什麽出息!』顿顿,又觉得说不够:『也不知道北面边儿近来有多乱,他好的不学,尽是往坏的搅和…』
「他是活泼,长点儿经验,不会真学坏的…您也少说两句,要给姑母听见可难过了。」
那头顿,有些无奈地收敛:『她听见我们这样顾得她儿子才真难过…你也别替向海说话,你收了他多少好处?』
易琛吃了声:「哪能呢,我是怕您气坏了。」
『我还不了解你麽。』老爷子的口气有些讽刺,却显然人说得很是受用。他唤过身边人奉茶,似乎找了张椅子坐下,已经没有一开始的那般忿恚。
『哦,对了…你白叔洪叔让你打个电话都得三催四请,怎麽,小妍一开口就能说动你,对人家上心了?』
易琛本来想应斥,话到嘴上,又改了口:「若是了您怎麽看?」
那头沉了声。
『小妍性子好、人也长得不错…就是背景有点而复杂,不过你要喜欢人家,那点事儿倒也不是问题…别让人等太久…』却是认真的口气。易琛闻言,有些复杂地笑了。
「不是,不是她…我以为您会说出门不当户不对这种话?」
『…我还没古板到那种地步。』老爷子沉哼了声,有些不以为意。
『有了喜欢的,就找个日子带回来吧,我是放心你的,你不像向海那孩子…』骤然冷声:『听说那孩子在国外待了会儿,连男孩儿都玩起来…这像个什麽样儿…』
易琛的手紧了些,故作叹息:「行了,您也别念给我听,我去带他回来好吧。」
老爷子这才放松,严肃中和蔼参半地道。
『好,你去我不操心…也别带他回来,回公司後就把他交给你洪叔了。』
「知道了。」应了声,易琛才想结束,却听见那头续道。
『还有…你妈前几天给了电话说回来过年,你也回家吃团圆饭,记得了。』
「行,记得了。」
他的嗓音半分含笑,眼中的复杂却一丝未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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