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

　　都西塘在首博国庆特设的玉器展厅站了快一天，他也没想到10月8号了，博物馆的观众还是这么多。
　　今年比较特殊，六十大庆，北京拥挤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都西塘看了看手表，想到等会闭馆之后还要挤地铁1号线就头痛。他晚上要去建国门附近吃饭，地铁经过天安门站，想都不用想也知道会挤成什么样子。

　　闭馆前一个小时，他有点晕，走到背光的地方偷偷从兜里掏出德芙巧克力的盒子，拿出一粒慢慢嚼。都西塘血糖低，大约今天有些累。嘴里的东西没嚼干净，就听到一男一女在附近对着一枚翠扳指私语，好像还很担心打扰到旁人。
　　都西塘是首都博物馆国庆开馆时的志愿者，他自幼受家中父亲熏陶喜欢古玩之类的东西。这次有机会就来报名做了志愿者。首博的观众虽然多，可大多也是走马观花，看到这样认真的观众不多，都西塘就凑了过去，见缝插针说上几句话：“这扳指出土自李莲英墓。”
　　他站在那对男女身边，靠近男士，女人听到这句话抬头看他，“翠色不错。”
　　都西塘微笑，“扳指是由古代的韘演变而来的，到清代已经成为纯粹的装饰品。”然后转头指向一幅展览画说明，“韘就是古代人射箭时用来保护手指用的。”
　　女人听到这里点头微笑，男人看罢翠扳指说：“你看，这翠都长满了。”
　　那扳指的翠色自然早就宛若丛丛的绿烟，层层叠叠交织冒满了整个扳指的内部空间，到边缘的地方好像无法延伸又曲折回来，瞧着甚为有趣。女人抿嘴，“我小时候总觉得家里的翡翠跟假的一样，我爸爸叔叔嘲笑我不识货。说越像假的才越真呢……”
　　都西塘给她指了身后一个玻璃罩内的扳指，“一般来这儿的人都拿这两个比对着看，您也看看，或许就能看出成色不同来。”
　　女人果然凑上去仔细瞧，男人这次没动，只瞥了一眼，“颜色呆滞得很。”
　　都西塘听了这句话，忽然觉得这男人声音好听到不行，在这馆内低回的压抑着，似乎并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可每每到句尾那几个字都变成了另类的吞吐，不自然地点缀着沙哑。都西塘对于人的声音有莫名的敏感，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得太明显，只是微微侧头去看那男人，他大约有一米八五左右，典型的倒三角身材，淡褐色细格子衬衫，鼻梁上有副无框眼镜，眼底里没多少光彩，看过来的时候却带了丝异样的目光。都西塘被这人一扫有些不自觉想往后退，可又被定住似的没敢动。
　　半晌他才想起来为什么人家的目光如此奇怪，拿起胸前挂的牌子说：“我是志愿者。”
　　男人点头，看他牌子上的名字，都西塘微微红了脸，这时那女人看完了转身过来，“宋科，这个真的不如李莲英那个好看呢。”
　　男人侧过脸，牵起嘴角一笑，“那我们看别的去。”然后扭头看着都西塘，“谢谢。”
　　都西塘看着他们看翠扳指旁边的镂空雕花玉香炉去了，自己定在原地傻傻地在心里说：原来他叫宋科。

　　不过这小小的插曲在都西塘的脑子里大约不到半分钟就过了。五点钟首博准时闭馆，负责人做了十一黄金周这次志愿者工作的小结，并且给所有志愿者发了纪念品。都西塘和老同学约了吃饭，散会后就开始往外冲，一路小跑去了地铁站，窜上车的时候心突突跳。
　　建国门地铁站他见到了任佳，任佳还是老样子，说个不停，“你怎么又瘦了，再瘦人都没了。”
　　都西塘嘿嘿笑，“我苦夏，冬天就好了。”
　　任佳拉他走，“川办，吃过没？”
　　都西塘还没应话，任佳就接上话茬，“有人嫌那地方吵闹，我觉得挺好。就是太难找，上次我来的时候绕了好大的弯，问了交警才搞清楚。这地方也没个指路牌，你说一个省办事处怎么这么……”
　　都西塘和任佳在大学时相识，小姑娘什么都好，就是话多，不过人不坏，看都西塘是个话少的就喜欢凡事拉上他，都西塘这些年和同学不那么生分，任佳占了大半功劳。到了饭店都西塘感慨果然这地方难找，换了他自己说不定绕到哪里去。
　　不多时人到齐，三男两女，其中一男一女还是一对儿。都西塘喝着可乐听大家说话，任佳在他身边时不时问他些什么，饭菜端上来，都西塘笑着边吃边听老同学说最近的趣事和工作上的麻烦。
　　“西塘，你十一怎么没回家去？”
　　都西塘是浙江人，就生在西塘古镇，因此取了这个名字。“九月才回去过的，十一就不折腾了。”
　　川办的菜自然都是以辣为主，都西塘吃了几筷子就不动了，任佳小声问他：“怎么，觉得辣？”
　　都西塘轻轻摇头，“我最近肠胃不好。”
　　“那你怎么不早说，换地方不就得了。”
　　都西塘笑任佳，“我也馋这个，少吃点就没事了。你担心什么？”
　　任佳也笑了，“好吃吧？”
　　都西塘喝一口可乐，“当然好吃。”

　　晚上到家已经临近午夜，都西塘一个人租了两居室在住。他习惯这样。夜里安静的空间，一切仿佛静止不动。
　　翻了翻准备好的资料，又看了一遍要紧的东西，都西塘觉得差不多了便洗澡睡觉。他是高翻，第二天有个挺重要的会议要去。不过已经准备了多日，心里有数。
　　翌日都西塘早早起来，大约八点出门，赶到那家生物制药公司的时候距离会议开始还有一个小时多，公司的前台小姐是认识他的，“都先生，我们经理在办公室，您先喝杯水吧。”
　　都西塘明白，看来是经理办公室有另外的客人，他点点头接过一次性纸水杯。虽然是第一次和这家公司合作，不过却是圈内朋友介绍来的，之前来过几次也不算生。那个翻译是个二十七岁的女孩，这个月出去旅游了不能来，所以推荐了都西塘。
　　五分钟之后前台小姐接了个电话，“都先生，请跟我去经理办公室。”
　　都西塘下意识整了整自己的领带，然后跟着前台走。
　　经理办公室的沙发上果然坐着一个人，看到都西塘进来就起身，都西塘先和经理握了握手，“张总，您好。”
　　张总笑，“小都，今天要辛苦你了。董紫夏跟我夸了你好多次了，我可绝对相信你的水平啊。”
　　都西塘也客气地笑笑，“我们董姐那么相信我，我当然努力完成任务，张总放心。”
　　然后张总才转向另一个男人，“这是和我们公司合作的律师事务所的代表，宋科。”
　　“宋科，这是我们今天开会的英语翻译。”
　　都西塘听到宋科的名字的时候还没什么，直到他和对面的男人握上手，四目交汇，那幅无框眼镜下面的眼睛似乎闪了一下。“你好，我是宋科。”还是句尾的字音略略沙哑，都西塘听着他那样念名字，手掌不由自主地握紧了。

　　宋科看到都西塘的时候花了五秒钟想起为什么这人如此脸熟。
　　会议开始的时候他才对这个年轻的翻译产生了一丝兴趣。谁能想到前一天还在首都博物馆轻声细语解释藏品的羞涩大男孩变成了会议桌旁音色轻洌讲话干脆利落的高级翻译。
　　都西塘作为高翻的确很年轻，宋科联想了一下之前在国际性会议上看到的那些翻译，不禁忍不住笑。桌上有美国人和韩国人，韩语翻译是林氏公司内部的人。林氏开发的新药，特意安排韩美同时来参加这次会议，言下之意谁家最后开价最高谁便获得合作的机会。
　　宋科这天只是作为林氏公司的法律顾问参加会议，会议进行得还算顺利，到最后美国人提了比较尖锐的法律问题，都西塘有些惊讶，不过还是一句一句翻了过来。
　　宋科坐在圆桌的角落，本来没人注意到他的，听完都西塘的翻译之后他嘴角带笑，有板有眼地开始组织语言进行解答。
　　都西塘按照习惯仍是低头盯着速记本，笔下生风飞快地写着，耳朵里听着那声音脸庞微微发烫。宋科太会说话，一段讲完滴水不漏，都西塘待他说完的时候抬头看，险些惊到。
　　眼前的男人完全不是之前的样子。
　　宋科可能平时一身普通黑西装扔人群里都不容易找到，虽说身材和身高都颇为引人注目，但无法给人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都西塘承认，若不是第一次见面发现宋科的声音独特，他根本不会留意此人。现在的宋科完全是另外一个人，眼镜被摘下随意放在桌上，那表情说是咄咄逼人也不过分，言语犀利毫不给对方面子，直言林氏各项条款上都说得明白，法律问题早就研究过几个来回，绝无有问题的可能。
　　都西塘译完，他稍微让这段话听起来委婉了一些。美方代表很是讶异，原以为能够趁中国法律漏洞给自家找点便宜占，没想到让人说了个底掉，差点就颜面扫地。不过对方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冷冷用英语说了几句打算不了了之过了这一段不快。
　　都西塘正要翻这几句客套话，没想到宋科先开了口，流利的美式英语，愣是把对方说得再没脾气。都西塘完全无奈，轻轻咳嗽一声，美方代表无言，韩国人则是压根把他们当空气，张总最后好言好语说了话，都西塘给译了出来，才算结束。

　　都西塘离开会议室的时候正巧看到宋科戴眼镜，等到这个男人起立又变成了之前的普通样子，都西塘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怎么形容，可就是觉得他很不一般。
　　宋科似乎后背长了眼睛，一回头正巧发现有人正在看自己，“都先生还有事？”
　　都西塘摇头又点头，惹得宋科忍不住笑。
　　“我昨天的首博好像见到您了……”
　　宋科抿唇，“是，好巧。”然后他礼节性地取出名片，递给都西塘，满意地看着年轻人手忙脚乱地去翻自己的名片来交换。他故意拿在手里看，“你们公司很有名。”
　　都西塘早已经毕恭毕敬把宋科的名片收了起来，看到男人正端详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宋科对他起了不算小的兴趣，“等下去哪里？”
　　都西塘眨眨眼，“坐地铁回家。”
　　宋科微笑，“我送你好了，何必挤地铁。”
　　外面天气不好，北京少有地下着雨。都西塘想了想也就没推辞。

　　多年以后宋科想起来当初往事，如若不是那次用车载都西塘回家，怎么会发生后来许许多多。只是当时根本没有在意。
　　也是他实在没料到人一生总会遇到自己那个人，不是苦心选中也不是天意策划。只是不经意间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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