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沙画师和小作曲家的故事。

八百年前作。
备案。用于找回人类的感觉。

狗血,幼稚,慎点。

内容标签: 强强 都市 正剧
 
主角 视角
漠雪
互动
夏雨
配角

其它:好家伙,我也不知道我写了啥

一句话简介:大漠沙如雪;一夏雨溟蒙。

立意:他要造一个不朽的传奇。

  总点击数: 230   总书评数:1 当前被收藏数:6 文章积分:175,252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纯爱-近代现代-爱情
  • 作品视角: 主攻
  • 所属系列: Jazzhop·Lo-fi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1944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本文包含小众情感等元素,建议18岁以上读者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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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画师与垂死者

作者:我还是太莲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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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



      “沙”这个字造得精妙,三点水右边一个少,水少成沙,而关于“土”或“石”不着一笔;沙本是固体,然细碎的颗粒打破了质感上的硬度变得如水流动,不失柔和。漠雪说,我从沙中看到了我散乱的灵魂,“分裂”是种牺牲,沙的“细腻”建立在“分裂”的牺牲之上。
      漠雪是个沙画师,这是他的艺名,他本名叫,叫,叫甚么来着?人们渐渐忘记了他原本的名字,这正和他意。他对自己这个艺名颇为得意。既然是沙画师自然挑个和沙有关的名,取自李贺的《马诗》中那句“大漠沙如雪”。
      大漠昏暗浑浊,但尽管最后沙子碎尸万段到能够浮于空气,依旧没有过改变。至于雪,背着纯白的圣洁之名,融化成水,蒸发成气,耐受了升温,经历了酷刑,你以为改变了,其实从来都没有。没有改变,所以没有差别。
      漠雪成名凭借的是那场《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的表演。他在最后定格的画面中用上了一朵真正的莲花。黄棕色的沙粒里开出一朵红莲,如一场绚烂的焚烧,映着灯光放肆展现妖冶。那场表演的重心是表达万物同一,失之毫厘,却没有差之千里,天和地接近得像在亲吻。
      沙粒是世界,花朵是天堂,刹那成永劫,起起落落都没有差异,牺牲显得分外徒劳,但人总是放不下很多执念而做出很多荒唐的牺牲。所以也不难怪在他因为丑闻被遗弃被冷落后也没有解释抱怨。至少表面如此。我是说,人多多少少都是表里不一的,这并不羞耻。一个整体散乱分裂,有阴有阳,里外的矛盾构成了充实的存在。
      深埋的愤怒和委屈,吞下恸哭的眼泪,隐匿躁动的贪婪,这些激烈的情绪往往暗涌一般,被漂亮地包裹在“喜怒不形于色”的假面里。这种暗地里的牺牲比暗恋难受,比作戏迷茫。更精妙的是,那些都永不会被知道,有甚么必要把灵魂暴露给凡俗的世界瞧个没完呢,这个世界偷窥我们都来不赢。

      “漠雪先生,请问您的《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的创作灵感来自哪里?”记者问道,四周闪光灯亮个不停。
      “灵光一闪罢了。如果非要说灵感的源头,大概是这首诗中这句话很美,美得让我胡思乱想。”
      “请问您是佛教徒吗?”
      “并不是。”
      “您为何要用一朵真正的莲花在最后的画面里?”
      “这个答案显而易见,因为美丽。沙画表演是即时性的,花的绽放也一样,与其让花平庸地凋零不如给它表演的机会不是吗?只是在最后的画面中加入真实莲花的因素,并没有改变沙画艺术的本质。”
      “据说之前曾有国际级活动请你去做表演宣传,但是你都拒绝了。那时你还不出名,极其需要平台,为甚么作出那样的决定?”
      “那是一群不懂艺术的人,我绝不会成为商业行为的棋子。何况我不需要他们的钱来把我包装的花花绿绿,赢得出名。这点任何人都看得到,否则您现在也不会有可能向我提问。”
      ……
      漠雪成名了。表演结束后的一天各大媒体都报道了这个二十多岁的沙画师。那个时候的他像所有女人的梦中情人,脸庞英俊,体型修长,年轻有为,略微的自负,不失风趣,最重要的,单身。
      他从来不急于展现自己的魅力,但他浑身上下都同磁铁一样制造出无形但确实存在的磁场,他的灵魂散发出紫罗兰的幽香,是恰到好处的深沉。从没有哪个沙画师为万千人此般追捧,他似乎并不享受,觉得聚光灯过于刺眼。可他不打算逃避,又能逃到哪里呢,黑暗中?越是黑暗越是无处遁逃,因为越是躲藏人们越是好奇,人们喜欢窥伺隐私,喜欢盗墓者挖掘黑暗的快感。被过分关注追捧说不上是一种折磨,这只是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而产生的副作用,算不上甚么大负担,该的。
      代价这种事他早就看开了,他要造一个不朽的传奇,为了造一个传奇他不畏代价。

      睁开眼满是白色,白色墙壁、白色窗帘、白色地砖、白色床单、白色床头柜,还有穿白色褂子的医生护士。余少堂的日子不多了。今天是个晴天,可那边好像飘着乌云。洁净的四壁反射着阳光。余少堂得了肌肉萎缩性侧面硬化,也就是卢伽雷氏症。他已经全身肌肉萎缩,呼吸阻塞,无法说话。他感觉自己像冻在一樽冰墓里,无力,衰竭,被死神钳住了四肢,扼住了喉咙。
      余少堂此时,应该说自从他得病以来,一直想见一个人。他十分清楚这个想法遥不可及得让人发狂,那个人正关在狱中,被惩罚,承受着根本不应得罪责,被一个荒谬的指控剥夺自由。
      十一点整,两个护士进到病房里,把余少堂抬上了轮椅,然后其中一个离开了。这是惯例。每天这个时候,护士小林会推着余少堂在医院的大草坪上晒晒太阳,跟他说说话,尽管余少堂很早就没有能力回应。若是下雨就只好闷在病房里生霉。护士小林说,如果每天太阳都赏赐他正午的两个小时,也许他能够多活一两年,他看雨的时候比木偶更没有生气。
      卢伽雷氏症一般在发病后的三到五年死亡,病情发展缓慢得可能坚持十年。余少堂发病已经七年多,这是绝症,他想他活得已经足够长久。只是非常遗憾他坚持不了更久,久不到那日思夜想的人重获自由。他记不清时间了,应该不远了,他不知道。
      护士小林往窗外望望,天空被明显地分割成两块,一半阴云压城,一半灿烂明媚,定是快下雨了。应该能赶在下雨前推着余少堂走一圈,她想。她缓缓推着余少堂穿过荡着回声的走道,接着在林荫道上前行,阳光透过绿得发青的叶子,在他们身上落下斑驳。随后他们进到没有树荫遮挡的空地,血液做一次饱满地深呼吸,吮吸氧气。
      呼吸其实已是无稽之谈,余少堂带着呼吸面罩,眼皮松垮垂下,轮椅旁的高杆上挂着吊瓶,谁都没有把握那透明的液体还能够维持多久这具躯体的活性。余少堂曾经非常高大,如今只能蜷缩在轮椅里,完全不能自理。
      护士小林说:“余先生,看,天上有三只风筝,不过我想放不了多久了,马上要下雨。这天气呀太不给面子,总恨不得二十四小时让人经历四季,翻脸太快。五号楼的小马养的兔子,瞧,那边,长得真大个。对了,小马找到配对的骨髓了,一个星期后就做手术,挺为她高兴的。余先生你喜欢动物吗?我以前也养过一只兔子,从小兔崽养得很大,后来送人也怪不舍的……”
      余少堂一直以来很感谢护士小林,喜欢听她描述周围发生的事情,尽管多数时候他并没有真的在听,听了也会忘记,但他喜欢听。
      此刻他没再听下去,他记得有个小男孩去世的时候也是这种天气,阴云和阳光并存的日子。那男孩十几岁,死于尿毒症,糖尿病并发症。余少堂有预感那大片乌云正飘过来,逐渐隐没了太阳,阳光怎么努力也穿透不了。
      阴影从容地慢慢覆盖大地,天阴下来。余少堂半睁的眼睛直直看向前方,涣散,不舍,他尚有未了的心愿。他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影,他梦寐想见的那个人,不知岁月有没有给那人带去沧桑或伤痕。他想说话,可他说不出。光线一点点被吞没,那人在对他招手,他想回应一个笑容,可他笑不了。
      他想休息了,放心的把自己交给身下的轮椅。是的,轮椅为他已经萎缩得畸形的身子提供了庇护。余少堂很想好好地歇息一下,他不想目睹天色变得昏黑。闭上眼睡吧。风在他的面颊滞留,仿佛在默默祷告。只要长眠就可以不再为这世上的一切操心,可这世界又哪里稀罕我们的操心呢?瞳仁中的世界失焦了,光影形成从未有过的景象。静静的,他听到青草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听到了云朵摩擦的声音,听到了慌乱逃亡的蝴蝶翅膀的煽动,听到了铁门打开,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看来要下雨了。”护士小林弯下身子对余少堂说,“余先生我们得……”
      她看到一具尸体。最后的温度从干瘪的身体里抽离掉,却有甚么,有甚么东西还遗留在这副死神眷顾的躯壳里,消磨不尽。她深呼吸:“余先生我们得回房间了。”她伸出手合上余少堂的双眼。阳光已找不到罅隙投在大地上,人群很快都回到室内,雨倾盆而下。
      也许死在夏天的雨中是最好的归属。雨水浸湿了护士小林的白大褂和余少堂扭曲的身体。护士小林对余少堂说了一句话,雨声很大,吞没了她的声音。
      雨声如鼓,愈来愈响,震落了好些花叶,震碎了无望的等待。护士小林至始至终也不知道没有早一刻告诉余少堂这句话是对是错。雨打击着尘埃,浸入泥土,佯装沉闷地狂躁不安。

      初秋,大树冠的梧桐开始秃顶,积了一地黄叶。漠雪身着一件墨绿色的衬衣,套上黑色皮衣,黑色裤子,黑色板鞋。漠雪尝试在出名后过隐士般的生活,他并不高产,花长时间作出好作品,永远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会儿他要去见一个人,是个叫夏雨的小众的作曲家,不出名,但他很看好。
      地点选在了一家日式餐厅的包房里,夏雨很惊异漠雪是一个人来的,甚至没有带上秘书。他端详着这个声名大噪的沙画师,举手投足间有股让人不自觉敬仰的气场。
      “我听过你的一场演奏会,你的小提琴非常动听,我很欣赏。”
      “谢谢。”夏雨客套地回应,料想漠雪也是客套地说些恭维话。
      “我希望我们能够合作。”漠雪开门见山。
      夏雨略有诧异:“那将是我的荣幸。”
      “你喜欢吃芥末吗?”
      “非常喜欢。”
      “我也是。”漠雪一面调好浆汁,一面说道,“你值得出名。”
      夏雨心念眼前这人说话是一跳一跳的,回应他:“对于出名这种事情我无所谓。”
      漠雪微微一笑,带着几分玩味,眸子深得像一口井让夏雨掉进去:“你这种看淡名利的人现在越来越少了,也许我该把‘出名’这个词换一换,你值得被音乐界‘尊敬’。那你怎么看我这种如今靠名气就能混饭吃的人?”
      “可你没有,你的作品依旧有着高水准。”
      “我暂且当你在夸我了。”漠雪的笑异常温暖,哪怕是话里透着自矜的味道也一点不觉得讨厌,他接着问道,“你看过多少我的沙画表演?”“几乎全部。”“我之前撒谎了。”“甚么?”“我是说刚才,我说我只听过你的一场演奏会,其实是只要演奏会的时间我空闲我都会去听。我是你的忠实观众。”“为甚么?”“惺惺的自古惜惺惺。”“不,我是说为甚么说谎。”
      漠雪没有说话,不管怎样,后来说的是实情,他关注夏雨很久了。
      夏雨有些怀疑,但是他也很明白漠雪完全没有必要讨好他。有甚么区别呢,恭维或是另有隐情,能够合作是件令人欢喜的事。只是那句惺惺的自古惜惺惺,听起来蒙着层暧昧的香味。他看着漠雪一张一合的嘴,颧骨突出,英挺的鼻梁是好看的形状。举箸的手也是干净的,修长的,皮肤下埋着青绿色、线条柔和的血管。这就是那画沙画的灵巧的有创造性的手。“惺惺的自古惜惺惺”,夏雨竟发觉自己在失神地反复咀嚼这句话。
      “我妹妹很仰慕您,表妹。”夏雨说,为开脱自己的失神硬生生提起这话茬。
      漠雪“哦”了一声,直直看着夏雨,眼神像钩子,喝了一口烧酒,而后继续吃饭。夏雨想可能是他对女性的仰慕习以为常,再提不起大兴趣。
      夏雨和漠雪话很投机,聊音乐,聊梦想,聊沙画,聊人生观价值观,聊生活琐碎,相见恨晚。两个单身男人独处却没有谈论女人,唯一一丁点的涉及还没展开也被漠雪一句哦打回去了。这像一个忧患的伏笔,迟早伤他们措手不及。漠雪酒量极佳,夏雨却不胜酒力,好歹酒品不差,只是有些昏沉。
      时间不早,漠雪打电话给秘书来接回家,他不知道夏雨的住处,决定把他安顿在自己家。漠雪将夏雨左手搭在自己肩上走出饭店,一个成年男性的体重沉沉得压着他,因而走得很慢。
      夜色迷离,天空泛紫。漠雪胸口闷热,夏雨比他矮不了多少,他微微低头看了看这个尚不出名的作曲家,鲜红的嘴唇,浓密的睫毛,平稳的呼吸火柴般擦过他的脖颈。夏雨乌黑的头发摩擦着自己的鼻尖。一旁凝上了一层霜的路边花丛似乎有动静,又很快消失。
      然而天再次见光的时候,夏雨不再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作曲家。

      今天是雨天。余少堂发病了四年,他已经不指望自己能够活得更长。
      五号楼患了白血病的女孩小马前些日养了一只白兔。她的头发因为化疗日益稀疏,带上了一顶帽子,帽上有假发,她是个爱美的姑娘。隔壁病房的老李前些天刚过世,也许过些天会轮到自己。
      余少堂很少思考死亡,哪怕在这对死亡司空见惯的医院。黑白无常会过来勾自己的魂魄,在望乡台仓惶地阴阳两隔地看看亲朋好友,去孽镜地狱照一照自己有没有罪过,在判官那里核对一下自己的寿命是否确实终了,领会何去何从,喝孟婆汤,望忘川水,过奈何桥,轮回转世。
      其实他压根也不是什么教徒,但就当是有转世罢,他还是他,兴许下次能得到一个健康的身体。时间是个残忍而仁慈审判官,毫不留情。一辈子中的沉淀,遗忘,刻骨,唏嘘,疯狂,惊天动地,攻讦阴私,细细想来其实也没发生多少事。能够抱怨甚么?自己不争气的身体?萎缩的肌肉?
      雨已经连绵下了好些天,余少堂难受地如一匹困兽,在迷宫里撞得血肉模糊。床边桌上百合的气味沁得他晕眩,黄褐色的小斑蔓延到花蕊边缘,蔓延到他的念想。他希望监狱的铁栏能够被锈蚀,断裂,还那人自由。他做不到心平气和,但是当初是他们选择了缄默和承担。他起初质问过自己为甚么因为自己的原因害那人入狱,他知这等质问已是徒劳,于是后来只期盼日子快快过去,那人早些挣脱监狱的枷锁。
      一个少年走进病房,同样穿着病服,护士小林曾经告诉过余少堂这个少年叫万里。万里正处在男孩子发育的年龄,个子长得飞快,瘦瘦一条,又因为得病,更是瘦削如柴,骨架晃荡地撑起松垮的病服。
      少年每天都会来余少堂这里坐一会儿,不常说话,反正说也是自言自语,何况他不知道说甚么。那个年纪男孩子希望自己顶天立地,有心事也咬着牙关不开口。万里是有心事的,他闷不住了就跟余少堂说,余少堂是个绝佳的倾听者,不作评价不作判断,不打断你,也不揭穿你,关键是,万里的心事只有余少堂听才有意义。万里说:“他们都不懂,其他的病人,医生,护士,他们都不懂。他们以为我总找你是因为我们同病相连所以同病相怜,后头的‘怜’是‘爱怜’‘可怜’的那个‘怜’,其实他们甚么都不懂。”而余少堂只是听着,看着他,用不自然扭曲的姿势。也只能如此了。
      护士小林进到病房,看到万里也在,热情地打个招呼,万里回个礼就告辞了。每次都这样,旁人在的时候万里不会留。护士小林从抽屉里拿出耳机笑着对余少堂晃了晃,她知道这些音乐可以给余少堂带去慰藉。她给余少堂带上耳机,调好音量曲目,日日如此。
      余少堂不知道护士小林是如何知道自己喜欢这些小提琴协奏曲的。这个作曲家出名不是因为这些品色上乘的曲子,而是一些负面新闻。他因为一些事情陷入麻烦,阴影笼罩了作品本来的光辉,才华上覆的尽是灰色,遭人唾弃遭人诽谤,过早夭折,死在这个媚俗的世界。余少堂静静地听着音乐,心想:这个音乐家他值得被尊敬;可他的轨道与这句话背道而驰。

      媒体再次展现了它能够轻易扶持亦能轻易摧毁一个人的本领。
      从那些触目惊心的标题便可见一斑:《著名沙画师漠雪的地下情人》《青年俊杰沙画师漠雪的同性恋情》《沙画师成了小作曲家的垫脚石》《作曲家为成名不惜代价》……漠雪扶着夏雨走出餐厅的照片刊登在中间,多数文章表示难怪漠雪这样优秀的人一直单身。他一夜从众多女性的梦中情人成了女人永不可及的存在。高度发展的社会依旧不能完全接受同性恋,长期以来这依旧为人诟病为人不齿,至少是个为人乐道的噱头。
      漠雪永远不理解为甚么人们总关心与他们毫无关系的人事,对峙、议论、评价。他们无非无知地在讨论他们并不了解的事情,求一个他们本身不具备能力得到的影响力与刺激,他们恬不知耻地活在自己的生活之外。
      相当一部分的人对漠雪表示宽容,他到底是个讨喜的名人,然夏雨就没有他那样的待遇了。他被人说成是卖身以求音乐被用的无能之辈。人们听了他的曲子,评价却不乐观。大众的评价很大程度上本来就是跟着主流评论走,某些自恃有高水平鉴赏能力的人其实无非偶尔唱唱反调罢了,更多的被那些音乐之外的新闻左右。有一些人为夏雨说话,说他的音乐触碰人心,这当中有真正懂音乐的人,也有只是想反主流的人,但终究这个总和很少。
      漠雪去找夏雨,夏雨随便找着借口推脱不见,电话不接。夏雨觉得很讽刺,没想到自己以这种方式出名,也许换成自己的表妹她会很开心。他看着电视里漠雪对公众澄清这是误会一场,可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有多少人还完完全全相信所谓的官方说法呢。解释就是掩饰的道理谁都懂,所以漠雪也没有过多说明,几句带过后表示希望大家还是多关注下自己的本职工作,并且公布了自己下个作品的完成情况。
      夏雨关上电视,铺天盖地的讹传前,他并没有难过,他只是有些愤恨自己为甚么没有丝毫歇斯底里的欲望。对象是漠雪,万众向往的人,很难说自己不为漠雪动心。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漠雪那晚轻颦浅笑的模样,他深邃的眼眸,自己喝醉时靠着的结实的肩膀,那句惺惺的自古惜惺惺……夏雨猛地惊醒,荒唐。
      夏雨收到漠雪的信息,说:媒体今天记得你,明天就将你遗忘,你我都知不必太在意。我们会挺过去。我理解你的沉默。有些事我想当面说,希望能够见一面。
      过了些天,舆论稍有消停,夏雨最终同意了与漠雪的会面。夏雨不想出门,告诉了漠雪他家的地址让他过去。两人见面,并坐在沙发上,相对无言,忘记了寒暄。窗外透进来的光斜斜地打在漠雪的脸上,而夏雨则在墙壁的影子里平静地坐着。最后夏雨先开口了。
      “如果你要沙画表演我可以帮你作曲,你可以不用我的名字,我不在乎那些。”
      漠雪听了心里有些难受,那轻松的语气更让人沮丧。好像夏雨的满不在乎反倒让他有负罪感,他宁可夏雨暴怒,嘶吼,哭泣。他打住夏雨的话,说:“夏雨,我知道这话非常不合时宜……”
      停顿,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夏雨,夏雨毫不示弱地回看。没有下文,目光对接了许久,静默地让人窒息。该有怎样的下文。漠雪脸贴近夏雨的,炽热的呼吸清晰可感。漠雪伸出手,碰到夏雨身体的一瞬间夏雨如同受到惊吓的宠物敏感地退了一下。有那么一种时刻,你心里暗暗期待的危险最终变成现实时,你往往雀跃到用抵触的本能回应这份被满足了的欲望。你渴求这份危险,可你滑稽的理智,可笑的清醒却要求你保护自己,然后你被胸腔里那团疯狂的火肆虐焚烧。
      漠雪退回身子,没有人再说话,或是动作。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但绝口不提,这是相互包容的默契,又或者说,这是双方都藏不住却拼命想隐藏不安分心思的拙劣方式。
      “那样对你不公平,明明是你的作品却打着别人的名字。”漠雪坐直回去,双手用力捏住膝盖。
      “那我们就造一个人,一个名字一个符号。他可以从不出现,他神秘,只亲近你。”
      “是啊,沙画师漠雪的又一个地下情人。”漠雪打趣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全部按你说地办,我只是觉得很可惜。”
      夏雨摇摇头,抿嘴笑了,捋了捋头发,仰头倒在沙发里。他想陷进去,他只想舒服地窝进沙发里。他向往太阳,可是他并不指望自己成为一个太阳。视线中是射在漠雪脸庞的阳光,以及飞舞在光线中的灰尘。

      今天是晴天,也是余少堂第一次见到万里的一天。余少堂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坐轮椅了。日子过得艰难,右手还有两根手指能动,左手有三根能动,喝水呛到已是常事。他变得口齿不清——以前他在人前是个儒雅健谈的人。但他想有值得他坚持下去的理由,他必须坚持下去。
      余少堂刚刚听完那个不走运的作曲家的一组曲子,他数不清他听过多少遍,但他不觉厌烦,有一份直捅人心底处的力量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动容。时而恢宏时而婉约,时急时缓,让人不忍割舍。恰到好处的切分音,从不拖沓,让人心如刀割,却盛开出希望之花。
      护士小林帮他取下耳机放进床头柜后走出病房。白色空间里又只剩余少堂独自一人。他好像觉察到一个黑影在门外,时不时往里偷看一眼,久久不肯进来。他拿极不清晰的声音大声说道:“谁啊?”他的舌头在震颤,麻痹无力。
      谁?
      他想他并没有弄错,一定是有着甚么东西在往房间里看。该死,为甚么扭动脖子变得如此困难。没准是只小猫或者小狗。门被推开了,是个男孩,他面色不太好,下巴棱角分明,两根锁骨凸显,戳着衣服。这孩子他觉得眼熟,心念真是怪了,这医院里的人都看着熟悉,是自己太放不下一些人事,所以总把眼前人的外貌牵强地扯上自己认识的人么。
      男孩步子很轻,挪到余少堂的轮椅前,四下阒静。余少堂想笑笑以示友好,他不确定自己面部勉强运动的肌肉有没有显得不好看不雅观。他到底也曾是个极具魅力的人。
      “坐。”他说,他已经发不好平舌音。
      男孩听话地坐在他的病床边,垂下眼睑,似乎在思索怎样开始他的谈话。他自然需要解释解释他闯来的原因,或者自我介绍。他抬眼看了余少堂一眼,又迅速低头。
      “听说您患上了卢伽雷氏症——您不必勉强说话的,我知道——。我,恩,我得的糖尿病,一型糖尿病,遗传的。我来是想,是想谢谢您,不然我住不进这里。我起先不相信,我没想到您病了,我跟其他人一样都觉得您差劲透了,但我现在才知道……您为甚么不解释呢?无论如何谢谢您。我为他的事也感到很难过,你们都是好人。”
      这时护士小林进来了,男孩惊惶地从床上弹起,一溜烟地跑走了。护士小林看着他逃出病房,说道:“他是孤儿,孤儿院体检的时候发现了他有糖尿病,命苦,通常成年人发病率才比较高。”余少堂很想问为甚么那孩子说是自己才让他有机会住到医院来,但是一长句话说起来连个大概都表达不清,他便也罢了。护士小林欲言又止,临走的时候只说,那个男孩叫万里。余少堂恍然大悟。

      祸不单行。厄运青睐他们的很,漠雪和夏雨刚从风口浪尖上退下来没多久,再次出事了。他们行事都很低调,在一起的时候分外小心。也许你怀疑他们是不是想再生些是非借机炒作一把,否则两个男人一波方平何必急不可耐地又起一波。
      二人从一家经营惨淡的小电影院出来,人很少,他们包场似的看了一部当时很叫好的文艺片,一路上边走边聊聊对片子的想法。可能是太过专注,他们成了被偷窃的对象。一个少年飞快的紧贴着漠雪跑过,从他的荷包里捻起他的钱包,拼命向前冲。漠雪喊了一声“嘿”本能地去追,伸手抓他。夏雨瞬间明白过来,也跟着上前。有三两路人回头旁观。
      快过马路时抓到了,男孩奋力挣扎,漠雪忽的觉得手没了力量不听使唤,松开了手指。算了,钱被偷就被偷好了。男孩因为突然丧失了拉力不平衡地往前猛栽,一辆车极速驶来。天呐,那车要撞上这孩子了。男孩还在踉跄往马路正中央倒,漠雪大步上去想抬手把他拉回来。但他控制不了他的手臂,心里翻江倒海的焦躁。抬起手的一刹那,男孩被急刹车的汽车撞飞出去,留下刺耳的刹车声,如同空气里的一道刮痕。夏雨此时也赶到路口,看了看漠雪,看了看几米外的男孩和车,又看了看漠雪,拉着他跑向事故的终点。
      汽车司机下来了,跑向男孩,试一试鼻息,然后惶恐万分地左顾右盼。夏雨赶忙打电话叫救护车。灰黑的马路洒上了一抹血,人群围上来,非常有素质地扮演观众,看得入迷。
      漠雪说:“我没打算再追他,我是想拉他回来。”夏雨没有接话,漠雪呆望着地面,说:“我的手好像出了毛病,没力了。”夏雨惊异地侧过脸不解地看着漠雪,他余光看到有路人对这边指指点点,说是他们推了这孩子一把。他深呼出一口气,他想,漠雪究竟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当下最重要的是解决眼前这个血淋淋的事故。

      今天阳光大好。余少堂住进了医院,一人一间,他不想被打扰不想见人,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他的去处。听说一位姓林的护士负责照顾他。他剩几年光景呢?人总会有天在一尊矮矮的坟墓里,或者归于一座山丘,如果将骨灰撒在山丘上会不会像种子一样发芽生长呢。他很清楚死亡是一条永恒的规律,可他尚且恋栈红尘,他想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等一个重逢。如今他躺在床上,想像在某一个夕阳余辉斜斜射入厅堂的下午,鼻腔吸入阳光的芬芳,那时他尚健康,身板笔直……
      护士小林走进病房的时候余少堂微微一怔,他觉得小林像一个人,也没有那么像,可能是太想念那人容易看到他的影子,动辄在别人身上寻找他的细节。但是那双眼睛是像的,清亮明媚,不染纤尘。“余先生,我是小林,以后有甚么事尽管找我。”余少堂微微点头,他大体上还能动,手不行了,这令他难过,这份难过转瞬即逝。他不想谈论病情,知道这些扫兴晦气的事情做甚么呢。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这梦就做下去,梦里自己是健康开心的。打击、折磨、痛苦、病患,不过如此,做一个梦就全幻灭,这些东西都能如此轻易地幻灭;真是可笑人们竟说梦是最容易幻灭的东西。

      人们添油加醋地说着于他们不痛不痒的事情,都是时髦,时髦的歪曲,时髦的讨伐,事实原貌早被毁容。“我想汽车司机的责任不大,他是正常行驶的,我不知道男孩为甚么要跑,但是漠雪推了那个男孩一把。”“我很难过,我以前非常欣赏他。”“不不,我看到是漠雪旁边那个男人推的。”“那男孩偷了东西,的确不应该,但是推他实在过分了些。”“漠雪旁边的那个男人就是前些日子跟他闹同性恋绯闻的小音乐家夏雨。”“就知道他不是甚么好货色,手这么黑。漠雪跟他扯上后就没甚么好事了。”……事故发生后两人去录口供,两人都说没有推人。
      漠雪没有告诉警察或是公众自己的手出了问题,他找了律师,律师经过一系列调查后告诉了他男孩的身份,行窃原因,面临的判刑,核对证词。
      “漠雪先生,如果你肯公开你手的病情……”
      “不公开。”他斩钉截铁。
      律师有些为难地皱着眉头。
      “你为甚么不向公众坦白,你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夏雨不解,漠雪不该承担他不该承担的罪责。
      漠雪递给夏雨一张单子,是诊断结果,淡薄的一张纸承载了残酷的现实。夏雨看后眉毛不由地拧在一起,目光锁在了漠雪的手上。
      “这意味着甚么?”
      “这意味着我以后再也不能画沙画了。”
      “不能再画沙画?”夏雨有些气恼,“这意味着你将会——”
      不等夏雨说出那个绝望的字眼漠雪就打断他:“我会在告别演出里解释事件。”
      “你难道打算进监狱吗。”
      “夏雨,我是个沙画师,没有手就做不了这行。而我不希望人们以后谈到我的时候都在最后加上一句叹息。我想过了,我知道这个牺牲非常不可理解,但它是注定的。倘使我进了监狱,人们只会说一个艺术家夭折于一起意外。他的未来被小偷偷走了,被汽车撞飞了,可惜了。怎样都好,但那是可以被谅解的意外。可是如果他们知道我是病了,我双手失去力气失去知觉,人们会说曾经有个可怜的沙画家,他有才华,只是上天没有赏赐他能配合他创造力的一双手,他是残缺的,真可怜。上帝给这个可怜人开了一个玩笑,给了他无限美好的希望再全都夺走。贝多芬听不见看不到还能继续弹琴作曲,可是沙画师没有手就不是沙画师,懂吗?到头来我什么都不是!我宁可当一个罪人也不愿当一个残缺的可怜人。我不接受。夏雨,我不能接受。”漠雪咬紧了牙关,眼中充满了血丝,眼神击穿了他们之间的空气,“你会觉得我很可笑吗?”
      这是他的骄傲,这是他的牺牲。这是他不近人情的——在外人看来丝毫不能追究逻辑的——牺牲。
      “我推了那男孩。”夏雨说。
      “甚么?”
      “最后碰到那男孩的人是我,不小心的,我们就这么跟公众说,反正我的名声已经够臭了。”夏雨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他心里的信念是:我的牺牲才能真正的成全你。他向往太阳,可是他并不指望自己成为一个太阳。自己大概是一个月亮吧,背面永远无光。他只想让太阳更耀眼,只要太阳还在,自己就能被照亮,虽然不是全部,但自己终究是被照亮了。
      很难评价谁的牺牲更疯狂,很难评价对与错,评价值得不值得。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事情无法去衡量,去评判,所以其实我们只要叙述就好了。但这个世界从不心慈手软。
      官司。判刑。赔款。
      医院里的电视机播放着这一系列报道。
      生命是一出沙画表演,不断地抹杀、重建、再抹杀、再重建,然后从沙中看到散乱的灵魂,沙子愈细腻愈分裂。永远回归混沌再明朗,计较显得多余浪费没有意思,他还是他我还是我你还是你,有甚么真正改变了呢。
      告别演出上,漠雪使出了全部的力量控制他的右手,握住了沙画画面中那双即将坠落悬崖,伸出求救的手。他艰难地用力蜷缩手指,额上冒出明显地汗滴。他不住颤抖的手影合住沙画里暗色的手,希望将他拉出绝望拉出挣扎。
      那场表演后漠雪就消失了。
      他住进了医院,他听说一位姓林的护士负责照顾他。

      长久以来我一直作着漠雪的秘书,同时每天给余少堂的床头换上新鲜的花。当然这两个人是一个人,不过漠雪亲手将自己分裂成了这两个人,他不希望任何人感叹唏嘘一个沙画师肌肉萎缩再不能表演,他不想要被同情被怜悯因而彻彻底底地扮演这两个相去不啻天渊的角色。漠雪觉得“不啻”这个词造得很好,既有“不只,不异于”的意思,也有“不过”的意思。不异于天地的差别,却也不过就是天地的差别。
      当初车祸死的男孩叫万程,是万里的哥哥。两人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相依为命。万程为了给万里治病偷窃。万程死后漠雪知道了这个情况,提出帮万里支付医疗费用。万里起先恨漠雪和夏雨,认为是他们害死了哥哥,直到他看到轮椅里的余少堂,从这个世界上被挖去的漠雪,他知道漠雪拉不住万程是因为他的手臂肌肉开始萎缩使不上劲了。
      而护士小林是夏雨敬仰漠雪的表妹,面目全非的余少堂没有多少人认得出他,所以她跟上头提出去照看换了绝症的余少堂,所以她知道余少堂喜欢听夏雨的小提琴,所以她有夏雨所有的正版碟甚至那些没公布于世却明显带着夏雨风格的曲子。
      也没有什么好隐瞒,自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晚上,我在后视镜里看到靠在漠雪肩头的夏雨,看到漠雪揽住夏雨的手臂和柔情的眼神,我就想,他们是值得被祝福的。一些八卦在外界宣传中变得真假难辨,其实并不复杂,公众人物也是人,一样有爱情。而他们的爱情,非常无邪,非常纯粹。
      在那个骤雨滂沱,余少堂永远沉睡之日之后一天,护士小林去到监狱,一名男子终于脱下镣铐重获自由。夏雨留了很短的胡子显得更加俊朗,他丝毫没有被监狱改变,没有颓废没有暴力,没有为生存把自己搞得跟亡命之徒一样堕落。他的眼神还是清冽,干干净净,明媚温暖。可是他只看到了一个人,他只看到了他的表妹,他看到他的表妹对他轻轻的,缓缓的,摇摇头。
      夏雨睁大眼睛,尽量睁大,他知道一眨眼就会落泪。他的眼眶被刺激得扯痛,干涩得要龟裂。他慢慢弯腰,蹲下,用手捂住脸颊。终究是错过了,终究是没有等到。
      有句话护士小林永远不知道没有早一刻告诉漠雪是对是错,那句话被淹没在雨声里,吞没在风的喘息里。她说,余先生,你知道吗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一定的,我知道,因为夏雨明天就出狱了。
      夏雨重获自由后独自一人顺着监狱旁的小道一直走,小林体谅他的心情没有跟上去。今天的阳光竟有些刺眼。夏雨钻进了一家小酒馆。他坐在吧台,昏暗的灯光笼罩他的沉痛,身旁耸峙的孤独隔绝了嘈杂的人声。酒喝多时,又混混沉沉的。正起身准备去洗手间,听到旁边两人聊天的内容,竟是关于漠雪的。
      夏雨如释重负般地笑了,与此同时鼻尖发酸。
      那女孩指着电子设备上的表演视频说:“漠雪啊,是个神一样的沙画师呢。”另一个分外赞同,笑着颔首,脸上挂着纯粹的赞赏,说:“是啊,他还真的消失了呢。一定是在哪里幸福的隐居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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