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烟雨任平生

　　“佩兰，半夏，换茶。”慕九歌放下手中的书揉了揉额头，有些头痛地暗自叹气，这两个小家伙越说越来劲，他本想装作没听见，可偏偏说到关于他的话题便控制不住音量，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说出来了，听得他自己都汗颜，最后彻底听不下去了只得提醒两人注意分寸。
　　佩兰对半夏吐了吐舌头，起身莲步轻移进了里屋，对慕九歌顽皮一笑，道：“影响公子看书了？”
　　慕九歌佯装面沉地看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嗯了声，又将目光落在书上。佩兰知道他并无生气，主动拎起茶壶欠身道：“奴婢这就去换茶。”
　　佩兰换过茶，半夏走到桌案前剪了剪烛花，外面刚好敲过二更天，慕九歌吩咐二人：“不必侯着，都下去休息吧。”
　　两人安静地铺好床铺，对慕九歌道：“夜深了，公子也早些休息。”语毕躬身退出。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屋中除了男子翻书的声音就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吡啵之声，如此安静的时刻，任何一丝异响都显得有些突兀，尤其是对常年习武的慕九歌来说，一丁点的声音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缓缓放下书凝神听了片刻，唇边忽地绽放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烛光下清雅的容颜竟带了几分魅惑。
　　起身换了一身黑衣，吹熄蜡烛将床帐放下，瞧瞧地打开窗户飞身跃出，几个起落，矫健修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慕九歌一路飞檐走壁，最后飘然落在城东一处寻常人家的院落。四合院不大，只有主屋内有烛光摇曳，他稍稍整理了一下衣冠，径直推门而入。
　　屋内的摆设很朴素，木质的方桌长椅显得有些陈旧，梨花木床上挂着青灰色的帐子，桌上点着油灯，几碟小菜，两壶酒。桌边坐着一人，红衣红巾一身喜服似火，正有些不雅地坐在长椅上自斟自饮，赫然便是今日迎亲的楚三少楚玄霄。
　　慕九歌扬了扬眉，调侃道：“新郎官此刻不是应该在新房内洞房花烛么？”
　　楚玄霄抬起头瞪了他一眼，却让慕九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一向风度翩翩的楚三少此刻脸上青青红红宛如开了染坊，嘴角更是肿了起来，甚至连喜服也不如白天光鲜，袖摆处不知被什么利器割断了一截。慕九歌坐在他对面，拿起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楚三少莫非是被新娘子撵出了门？呵呵呵……”
　　楚玄霄嘴角抽了下，又不小心牵动伤口脸上表情更是痛苦，对他道：“行了，你少挖苦我，还不都是你害的！”
　　“哦？”慕九歌睨着他，“我帮你达成所愿你应该谢谢我。”
　　楚玄霄哼了声，“出了一堆馊主意。我只不过不想娶君怜，你倒好硬塞给我一个海棠，害得我被我爹提着大刀追了四条街！全城的人都在看笑话，我一世英名全毁你手里了。”
　　慕九歌莞尔，一想到楚湛提刀四处砍他的情形就忍不住笑起来，解释道：“我哪里知道伯父这么希望你娶君怜，况且海棠的确怀着你的孩子，伯父不可能让楚家的骨血流落在外。”
　　这的确是事实，楚玄霄窝了一肚子的火气就被他这一句话轻描淡写地浇灭了，怪只怪他自己交友不慎，太信任慕九歌了，唉！端起酒杯仰头一口饮尽，叹了口气，又上下认真地打量了慕九歌一番。眼前之人尽管一身黑色夜行衣也掩不住他夺目的光彩，五官俊雅身姿挺拔，一双墨瞳深邃无波更是清冷如水，只可惜——这是假象！世人皆被慕九歌的双眼骗了，这人看似清如菊冷如月，其实骨子里十足的叛逆。他们两个相识已有十七年之久，太了解彼此，所以早就看透了对方的性格，两人在本质上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楚玄霄表现在外，而慕九歌掩藏在内罢了。
　　慕九歌见他气消了，于是上前简单看了看他的伤势，随即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扔给他道：“外敷，伯父没下重手。”
　　“是我躲的快。”楚玄霄拔出塞子闻了闻，知道是上好的伤药于是干脆收入怀中。“小伤，用不着这么好的药，况且我还要留着伤疤给我爹过目。”
　　慕九歌轻笑，家里有这么个没皮没脸的二世祖，别说老将军楚湛，估计他慕九歌也会没辙。“找我来就是为了看你的惨状？”
　　“喝酒。”他道，轻描淡写，却是一种最真挚的友情与信任。慕九歌扬了扬眉，拿酒壶为两人各到了一杯。
　　“我陪你。”
　　屋外冷月如钩，夜色深沉，两人在屋中静静地对酌，气氛出奇的和谐。若是世人见到原本水火不容的两人相处如此融洽，只怕会目瞪口呆。
　　慕九歌与楚玄霄四岁相识，同窗三载，八岁同拜在酒泉子门下习武。少时年轻气盛，总是看不惯对方，因此见了面说不上三句便会翻脸，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楚三少与九公子不和。可是没有人知道，争争吵吵打打闹闹这一路走来他们由最初的互相敌视到勾肩搭背亲如手足，如今已是知己。自懂事起的大部分记忆都和对方有关，他们一起习武一起游戏，一起对酒当歌一起畅谈人生。外人对两人不睦的看法一直没有改变，两人也懒得证明什么，后来索性便开始在外人面前继续装作不和，这本是两人的游戏，只是慢慢的游戏变成了隐藏秘密的手段。人都会长大，由懵懂到市侩，由单纯到暗藏心机，渐渐地慕九歌敛去了曾经古灵精怪的锋芒，而楚玄霄则开始用玩世不恭蛊惑人心，只有面对对方时才露出真实的自己，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而这出真真假假的戏，一演便是十几年。
　　过了一会儿，慕九歌起身推开窗子看了看天色，月已西斜。“夜深了，海棠姑娘虽不是你的正妻但总是新人，不该冷落她，你该走了。”
　　楚玄霄撇撇嘴，道：“不回去了，她挺着大肚子，我又不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人。”
　　慕九歌皱了皱眉，“难道让新娘子独守空闺就是怜香惜玉？怎么说她也身怀你的骨肉，不该对她如此无情。”
　　闻此言楚玄霄拍了拍桌子，道：“喂，喂，教训我之前难道你不该反省一下？我倒要问你，这么晚了怎么没去找你的玉竹，刚才一个人在屋里等我？”
　　玉竹是慕九歌的侍妾，慕九歌抿了口酒道：“玉竹也有孕了，我去了她倒休息不好。”
　　楚玄霄轻笑，“这是你第一个孩子吧，兄弟我先道喜了，恭喜你早得贵子。不过这么多年来你就一个侍妾，也真服了你。”
　　“你我都有家世责任所以娶妻自己做不了主，况且我为人本就冷淡，又何必徒惹一些伤心情债，你也该收敛一下了。”
　　这一句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晚风吹入屋中，灯火闪了闪，带来一室明灭跳动。
　　过了许久楚玄霄才道：“所以我才不想娶海棠。”说起海棠他就一肚子的火，珠胎暗结之事根本就是阴谋，“原本只是逢场作戏，谁想到她会暗中下药，想着母凭子贵嫁入我楚家。”欢场自有欢场的规矩，青楼女子想从良也不是不可，可是从没像她这般用手段的，烈性春药掺在烈酒里神不知鬼不觉，楚玄霄一时不察被迷得神智不清。“那药真是厉害，一杯酒下肚就神智不清了，事后我竟然完全不记得，哪想到真的让她得逞。其实她若想嫁我也可以为她赎身，但是这种方法算计我，实在让人心寒，这等心机，哪个男人不怕？”楚玄霄边说边咬牙切齿，平时都是他算计别人，想不到最后被个小小女子算计了个彻底。后来海棠哭哭啼啼地说怀了他的骨肉，气得他差点砸了百花楼。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再有哪个女人想用这种法子算计我若是让她成功我就不姓楚！”
　　对于皇上为玄霄和君怜的赐婚，九歌发自内心地不见其成，巧的是君怜心有所属而玄霄也不愿意，因此两人商议该如何解脱，恰巧那时海棠也偷偷地找到慕九歌。海棠知道整个慕家慕九歌地位特殊，想以身怀六甲的可怜人姿态得到慕家的承认并趁机嫁入楚家为妾。慕九歌很佩服海棠的勇气也佩服她的心机，先不管日后怎样，为了能顺利进入楚家可谓煞费苦心。这样的女子的确可怕，他本不想多事，可是稚子无辜又是玄霄的孩子，只好一并帮到底，劝皇上重新草拟了圣旨便有了白天的一幕。想到这里他苦笑了下，执杯道：“坏你姻缘，我自罚三杯。”
　　楚玄霄伸手挡住他，道：“何必自责，换作是我，说不定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作为朋友，我不是不希望你幸福，而是相对于你，我更在乎君怜的幸福。”放下酒杯慕九歌淡淡地道。
　　就因为太了解对方，所以才不想毁了君怜的人生。其实楚玄霄的为人并非像外人看起来那样轻浮放荡，他睿智果断，对事有担当，虽然总是嬉皮笑脸不务正业但内心却比谁都清醒，只是，这个人再好也不能把亲妹妹嫁给他。因为，人无完人，楚玄霄最大的缺点就是对感情不够真，他游戏人间不会为任何人动情，是真正的多情又无情，而慕君怜绝不会成为例外，这一点慕九歌早就看透了。
　　楚玄霄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别开眼又啜了一口酒。“我明白，我不娶君怜，也不会让你娶小小。”
　　慕九歌笑笑，这种感觉他们彼此都懂，这样的想法也早就彼此明了。
　　他们都是同一类人，不会爱任何人，也不想去爱。爱，只会让他们想起师父的痛苦挣扎和师娘的爱恨难剪。所以，宁可一世游戏人间。
　　房外敲过三更，慕九歌起身道：“我该回去了，既然不愿回家你今夜就留在这里罢。”
　　楚玄霄嗯了声，将最后一杯酒喝完，道：“代我向君怜说声抱歉。”
　　慕九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日后总有机会，谢谢你，长天。”
　　楚玄霄扬眉一笑，尽管脸上一片青红可是依旧难掩那潇洒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