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火夜话I

　　1
　　雾，从来就没像这个清晨的这么大过。
　　浓密的雾一层挤着一层，一团压着一团，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像是有了棉絮般的形体，而不再是触不到摸不着的了。二三米范围外的世界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一片不透明的白色里，不偏不倚地为每个人都隔出一个个专属于他们自己的移动空间。太阳光非但没能驱散大雾，反而被剥压尽所有的光和热，变成一团朦胧的黄色，像是某个飘浮在天空的幽灵。
　　在这种时候，在视力得不到充分发挥的时候，听觉会变得格外灵敏起来，那些平日常常会被忽略的声音——鞋底与路面摩擦的声音，自行车车轮转动的声音，汽车马达轰鸣和车轮辗过马路的声音，甚至连夹杂在这些声音中的极微弱的、仿佛婴儿啼哭的声音——也变得令人吃惊得清晰起来。
　　任优伶以一种机械的、蛮不在乎的步伐向前走着，徒劳无益地劈开一层又一层的浓雾，又让一层又一层的浓雾把她来时的路重新封起，既不留退路，也无路可退。她的漫不经心是因为她在全神倾听——不是倾听那些经常被人忽略的日常生活的声音，而是集中注意力在捕捉混杂在其中的那个仿若婴儿哭泣的微弱声音。
　　那当然不可能真的是婴儿的哭声，任优伶十分笃定地认为。在迷惑了一小会儿之后，她突然想明白那是一只猫发出的声音，一只在这大雾的清晨出现在大街上的猫的叫声。
　　任优伶的好奇心被挑起来了，她强烈地想弄清楚那只奇怪的猫是什么样子的：是被狠心遗弃的刚出生的小猫，还是一只不小心走失的家猫呢？这股探寻的欲望来得如此突兀和强烈，像是被某只看不见的手从她意识的深层猛力拉了出来。她并没有细思这只无形的手到底是什么，她把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追寻那微弱的叫声上。
　　近了……近了……更近了……近到她几乎可以确定叫声是从一只遗弃在路边的木箱里发出来的。
　　那是一只高和宽均为半米，长为一米的樟木箱，因年代久远而脏污不堪。这种箱子是过去时代的产物，曾经几乎每家人家都有一只，但现在大部分的人家都将它们随着逝去的时光，一起扔进了垃圾筒。
　　对于这样的发现，任优伶稍觉有些纳闷，猫怎么会跑到木箱里去呢？是因一时的贪玩而被关在里面了吗？真是只不走运的小猫。她半觉好笑半觉怜悯地想道。
　　于是她伸手将那布满灰尘的箱盖抬起。
　　——时间静止了。
　　一双犹如会流动的翡翠般的绿色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任优伶，这双眼睛属于一只黑色的猫，像是偶尔可以在恐怖片里看到的那种，浑身漆黑，没有一根杂色的毛，连耳朵尖都是黑色的，活像刚被扔进一缸黑色的染料里再捞出来。
　　但令时间静止，令任优伶的心脏停止跳动的却不是这只罕见的黑猫，或是它有灵性的绿色眼睛，而是在黑猫身下的东西，藏在箱底的东西——
　　一具尸体，或是该说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
　　像被熔化掉的皮肤，这儿一块完整，那儿一块残缺；裸露在外的深红色腐肉和组织，像是一幅后现代主义的抽象画；若隐若现的苍白的骨头，再混合着一股令人头昏脑胀的恶臭，构成了一场活生生的噩梦。
　　尖叫声从任优伶的喉咙中仓皇无比地逃出，窜进白色的浓雾中……

　　像是有人拧动了电视机的声音开关，让各种人混在一起的说话声由轻变响起来。任优伶猛地睁开眼抬起头，看到的既不是一台电视机，也不是装着死尸和黑猫的旧樟木箱，而是每周五天都必须看到，因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她上课的教室。她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茫茫然地望着前方，活像一个刚寐了五分钟又被上课铃吵醒的学生。但上课铃并没有响过，她也不是被这惊醒的。
　　最初的几秒钟，她的大脑像是时速开到二百的跑车怎么也转不过弯来，这让她觉得自己有点像那晓梦迷蝴蝶的庄生，分不清哪是真实，哪是梦。是她被一具腐尸吓昏而梦到自己在学校上课，还是她在学校打盹时做了个有关于黑猫、木箱和腐尸的噩梦？正当她迷迷糊糊想着的时候，突然有人往她肩上拍了一下，吓得她差点就跳起来。定晴一看，原来是她班里的好友，A君。
　　“你干嘛呢？怎么一脸好像见到鬼似的表情？我没长得那么恐怖吧？”A君不满地道。
　　任优伶扯扯脸皮，挤出一个怎么也算不上是好看的笑容。
　　“你才见到鬼了呢！我只不过是刚做了个梦，一下没缓过神来。”
　　“做梦啊？”
　　A君突然露出兴味的笑容，让任优伶背后的鸡皮疙瘩都跳起来抗议这非人道的待遇了。
　　“你是不是梦到你暗恋的C班B君啊，所以幸福得认不清事实了？”
　　任优伶立马给了她一肘子。
　　“少胡说！你才暗恋人家呢！我是梦到……”
　　她住了嘴，脑中又浮现那具被藏在旧樟木箱里的腐尸，不知为何，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唔，没什么，你吵醒我补眠不会就为说这种恶心兮兮的话吧？”
　　“当然不是。”A君立刻摆出一副诌媚的嘴脸。“昨天的数学作业……”
　　任优伶哼了一声，从书包里抽出作业本，往A君摊开的手上“啪”的一放。
　　“拿去吧，记得上课前还我喔！”
　　“知道，知道。”A君喜滋滋地回桌抄作业去了。
　　任优伶再度趴回桌上。那是个梦，虽然很真实，但绝对只是个梦，是在高考压力逼榨下的产物。嗯，绝对是这样没错！她如此坚信不疑地揉揉眼睛，再度和周公约会去了。

　　2
　　又是一个大雾天。
　　接连两日的清晨都弥漫着浓雾，实在是有些奇怪，温室效应应该是引发全球气温上升，而不是带来这样的浓雾吧。任优伶一边这样胡思乱想着，一边走在已走过上千次的上学的路上。
　　突然，她停下脚步，凝神谛听着。一开始她以为那是某种错觉，但后来她就肯定她听到的确实是猫的叫声，虽然十分微弱，但却锲而不舍地一声又一声，仿佛不引起些人的注意，那只猫就不肯闭上嘴。
　　任优伶左右张望了下，但雾太浓了，三米外的景物都是一片朦胧。真滑稽，明明是最真实的世界却也会有这种不真实的感觉。既然视觉不管用，干脆依靠听觉。循着声音，任优伶寻找着，最终让她发现了那只箱子。
　　那只陈旧的大樟木箱。
　　这幕情景是这么得熟悉，仿佛不久前曾发生过，这浓雾，这街景，这木箱，还有从箱中传出的有些发闷的猫的叫声。
　　她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安，甚至是恐惧。这种恐惧不是出于对未知事物的害怕，而更近似于对被夺去希望的恐慌。
　　猫的叫声愈发急促了，仿佛在催促着她打开箱盖。
　　不行！别去碰那只木箱，千万别去，否则……否则……心中一个声音这样大叫道。
　　任优伶的掌心里全是汗，喉咙发紧。她好想拔腿逃开，从这只木箱前逃开，从这片大雾里逃开，从这种不明就里的恐惧中逃开！但她的双腿却一动也不能动，仿佛她所站立的地面之下有一块巨大的磁石，将她牢牢吸住。而她的手竟也违背她的意志，伸向那积满灰尘的樟木箱。任优伶紧紧咬住嘴唇，惟恐哽咽声从口中逸出。
　　一双绿油油的猫眼紧盯着她，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都像是逃脱不出这双眼睛。一只黑猫，一具腐烂的尸体，再一次让任优伶尖叫着失去意识……

　　背上的一击让任优伶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喝！你干什么？只是拍你一下不用反应这么大吧？”A君抚住胸口，一副被吓着的样子。
　　任优伶的脑中是一片空白，然后她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她是在学校里。时间已经是放学后了，教室里除了她和A君外，没有一个人，看起来空荡得古怪，仿佛你十分熟悉的一个人突然换了套他从来不穿的衣服出现在你面前，陌生得直让人别扭。
　　“怎么了？”任优伶还未完全清醒，茫茫然地问道。
　　A君怒气冲冲地道：“不会吧，你还问我怎么了！我不过是去倒了个垃圾，回来就看到你站在这发呆，拍拍你嘛，你就跳了起来，差点没把我吓死！”
　　发呆？那刚才的是她的幻觉，还是她的想象？为什么她会梦到或是想到她从来没遇到的事，而且还是一连两次都是同样的场景？好奇怪，奇怪得令她身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更奇怪的是她有种感觉：她所看到或她所梦到的并不是一幕完全的场景，后面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事，非常重要但又非常可怕的事。还好她在紧要关头有意识地昏倒，不，应该说是清醒过来。
　　“吓！你干嘛把脸凑得这么近？！”
　　任优伶一回神就看到A君近在咫尺的脸部大特写。
　　“我是在研究刚才你是在发呆，还是睡着了？”A君一本正经地说道。
　　任优伶脸一红，忙别过头去。
　　“不会吧，你是猪啊！站着都能睡着！”
　　“谁说我睡着的，我只是闭了会儿眼睛。弄完了没有，弄完了我们回家吧。”任优伶硬着头皮辩解道。
　　幸好A君也没有多纠缠，她放好打扫用具，便拿起书包走出教室。任优伶在后面锁上门。两人肩并肩地沿着寂静空荡的走廊向楼梯走去。
　　楼梯的转弯处放了一面差不多有一人高的长方形镜子，不知是哪一届的毕业生送给学校的。摆在这样的位置上，无非是想让学生们在进入教室前、上楼梯的时候照照他们的仪表。但实际上，学业繁重又处于这样一个尴尬年龄的高中生们很少会站在镜子前一本正经地理理头发，整整衣服，最多也只不过是瞄上一两眼。
　　任优伶心不在焉地走下楼梯，她的心思还困在刚才那奇怪恐怖的梦上（就权且把它当作是梦吧！），没注意到自己已落后A君好几步了。也许是A君突然打住说了一半的话语，让四周一下安静下来，也许是别的什么，将任优伶的灵魂从某度空间拉了回来。她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同样目瞪口呆的A君。用目瞪口呆来形容A君还不足够，她的双眼睁得大大的，目光直直地瞪着任优伶身后的某处，这样的表情与其说是惊讶，还不如说是害怕。任优伶立刻转头往身后看去，除了那面几乎不派用场的镜子和镜中她苍白震惊的面容外，她没看到任何东西。
　　她又回过头，A君仍保持着那副可笑又诡异的模样：脸色惨白如鬼，眼珠却像是要瞪出眼眶般。
　　任优伶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走下一级楼梯。
　　“A君，你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
　　A君像木偶般直挺挺地扭头把视线对向任优伶。任优伶被这双瞪大得不像人眼的眼睛看得头皮一阵发麻。原来并不是被泼了硫酸或是火烧过的脸才让人觉得恐惧，正常的脸只要有一点点的扭曲变形就能挑动人心中那根敏感的心弦——人类竟是如此可悲得胆怯。
　　“A君，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任优伶鼓起勇气又问了一遍。
　　A君张了张嘴，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只从喉咙里发出几声毫无意义的“咯咯”声。然后她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接着她猛地一个转身，飞快地跑下楼梯，跑出教学大楼，消失在校门外。她跑得是如此仓皇，仿佛身后有一个刚从棺材里爬出来、浑身缠着绷带的木乃伊在追逐着她，准备拧下她的头似的。
　　任优伶根本追不上她，她甚至连抬腿起跑的心理准备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好友跑掉。她深吸口气，僵硬地再次转过身。没有，无论她怎么看，就是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的东西。但那肯定有什么，要不然也不会把A君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拔腿就跑，在体育课的100米测试中她可从来没跑得如此快过。
　　她想知道A君到底看到了什么，但心底她又隐隐害怕知道，就像她害怕去深思那个奇怪梦境所代表的含义。
　　任优伶走下楼梯，尽管她极力克制，还是忍不住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仿佛她身后也有一具看不见的木乃伊在追着她。不，也许不是一具木乃伊，而是一只有着绿色眼睛的黑猫。

　　3
　　A君没有来上课，她请了病假，只有任优伶一个人知道她请病假的原因。事情的发展让任优伶有一些惊慌，她没有料到A君会被吓得连学也不敢上，那一定是造成了相当大的伤害。她觉得自己应该去找出是什么东西吓到A君的，虽然这并不是她的错，她却有责任。
　　这一节是体育课，任优伶这班被集中到体操房练习跳马。正当她神思恍惚的时候，旁边的人轻轻推了她一下。
　　“喂，到你啦！”
　　任优伶回神，赶忙走出队列，来到距跳马箱十几步的地方。她吸了口气，开始助跑，待跑到梯形、半人高的木箱前时，双手往上一撑，腿一跨，跃过木箱。但最后的这个动作失败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拉了她一下，让她绊到木箱。她一下子失去平衡，脸朝下跌倒在地。幸好底下有垫子挡去了大部分冲力，才没有让她摔得鼻青脸肿。她迷迷茫茫地坐起来，有些纳闷自己怎么会摔倒，跳马一向是她几个为数不多的擅长的体育项目之一，何况她觉得刚才的助跑和起跳都很完美。
　　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在此时此刻是绝对不可能听到的声音。
　　一开始她理所当然地把它当作撞到头后产生的臆想，这多少也来自她的鸵鸟心理，但如果是发生地震的话鸵鸟也藏不住脑袋。对任优伶来说那声音就像是地震，让人无法忽视，尤其是故意想忽视的时候。
　　任优伶像是被赶上架的鸭子，只不过她要做的不是上架，而是转头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她看到了一只木箱，一只旧的樟木箱，它就堂而皇之地摆在跳马箱原来的位置上，一点儿也不为它占据了不属于它的位置而感到羞愧，那种理所当然的样子就好像任优伶刚才跳过的就是它。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只木箱了。这几天来它就像是心怀怨忿的恶灵一般死死地缠着她，打定主意不让她过平静的日子。任优伶好想狠狠地掐自己一下，看看她是不是又在做梦了。她没这么做的原因是觉得这样太傻、太做作了，一个人当然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如果他不能确定的话，那也只是因为他不想确定。她抑住从胃里翻腾起的恶心伸手去摸箱盖，也许樟木箱里装着一具腐尸和一只黑猫，也许里面装着一具木乃伊，也许箱里根本什么也没有，也许……也许的答案有成千上百种，但只有一种是正确的，只有将箱子打开，否则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
　　然而，就在她的手指触及到没有温度的箱子时，她的勇气一如赤日下的积雪，飞快地融化消失了。她自认不是个胆小的人，她甚至敢半夜三更独自一人在家看好莱坞的经典恐怖片，可此刻她却表现得如此胆怯，连她自己都有些瞧不起自己。不就是一只箱子吗？即使是噩梦成真那又如何？腐尸她在恐怖片看都看烂了，有什么好怕的？但就是不行！那种从心底泛起的深深的恐惧感如洪水般将她整个淹没。
　　她像是寻求帮助似地把眼光投向围在一旁的同学身上，令她吃惊的是所有的人——同学和老师——都呆呆地站在那儿，以一种诧异的眼神望着她，让她感觉自己是个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疯子。她再回过头，樟木箱已经不见了，倒在那的是个略有些陈旧的梯形跳马箱。她顿时愣住了。
　　老师走过来将她扶起，有些担心地问：“你要不要紧？要不要送你去医务室让卫生老师看看？”
　　任优伶仍盯着那只倒在地上、像是被子弹击中阵亡的跳马木箱，茫然地摇了摇头。
　　“老师，我没事。”
　　体育老师不放心地又追问了她一次：“你真的没事？”
　　任优伶回过神，十分确定地点点头。
　　“没事的话就先到旁边休息一下吧。”
　　任优伶走回队列，沉默了一会儿后，推了推身旁的同学。
　　“你刚刚有没有看到一只樟木箱？”
　　“什么樟木箱？”那同学挺莫名奇妙地问。
　　“就是这么大的，上面有好多灰尘。”任优伶边说边用手比划了一下。“刚才还在跳马箱的位置上，可一下子就不见了。”
　　“跳马箱就是跳马箱，哪有什么木箱？你是不是摔到头了？”对方很不以为然地回答。
　　任优伶又相继问了其他几个同学，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她愈发茫然了。难不成只有她一个人看到那只樟木箱？难不成在那极短暂的时间里她又陷入了梦里？她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突然心中一动，将右手举高到与双眼齐平，食指上有一圈发黑的污渍，刚才她就是用这只手指摸了下樟木箱盖。

　　放学后任优伶特意绕了点远路去A君的家，一来她是想探望一下好友的病况，二来也希望弄清昨天放学后在楼梯上她到底看到了什么。A君的父亲很客气地将她迎进屋，并告诉她A君自昨天放学神色慌张地回到家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饭也不吃，半夜里还会发出很大的叫声，但不管他们怎么问她，她就是不肯说出是怎么一回事。
　　任优伶向A君担心不已的父母保证会努力劝说她的，然后，便走到她房门前敲敲门。
　　“A君，是我，我来看你了。”
　　门后一片寂静。
　　任优伶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探头进去，看到A君正坐在床上，出着神。她放下心来，走进屋里，再把门关上。A君除了面色依然惨白，眼睛里有些红色的血丝外，看起来一切正常。她看到任优伶像是吃了一惊，一双眼睛又瞪圆了。
　　“A君，你还好吧？”
　　A君含糊地应了一声，她偷眼看了一下任优伶，又飞快地将视线移开。
　　“你真的没事吗？伯父伯母都很担心你呢！”
　　任优伶走到床边站定。A君往床里面挪了挪，像是很不习惯别人离她这么近。
　　房里出现了令人尴尬的沉默。一向聒噪的A君突然变得这样惜字如金起来，让任优伶很不习惯，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和才第二次见面的人说话，不得不挖空心思地找话题。
　　最后，她鼓起勇气开口道：“A君，那个，昨天你在学校里到底看到了什么？你看上去像是被吓坏了。”
　　A君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很戒惧防备的眼神看着任优伶，确定她没有什么恶意后，才小心翼翼地道：“你——你没看见？”
　　任优伶摇了摇头：“没有。有的话也不会来问你了。”
　　A君像是松了口气，但随即又起了什么疑心，仍用像防小偷的眼光继续瞪着任优伶，果断地摇了摇头。
　　“我什么也没看见。”
　　“不，你肯定是看到了什么，不然你也不会突然跑开的。告诉我，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拜托，你一定要告诉我！”任优伶请求道。
　　A君摇摇头，她把嘴巴紧紧地闭上，以此来表明她不会说的决心。
　　“拜托，你一定要告诉我，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告诉我，你是不是——你是不是看到了一只黑猫和一只旧木箱？”
　　A君颇为诧异地看着任优伶。她想了想，下定了决心。像是怕有人偷听似的，她低沉快速地道：“我不会说的，无论怎样我都不会说的。你也不应该知道，至少不能从我这里知道！”
　　说完这几句莫明其妙的话之后，她就别过头去，她的神情仿佛在说无论任优伶说什么，她都不会再说一个字。
　　任优伶凝视了她一会儿，确定这一趟肯定是一无所获了，这才极度失望地离去。

　　4
　　任优伶从A君家出来的时候，夕阳正垂在西边的天际，红得像是刚被谁吐了口血。她站在分岔路口，茫然地置身在湍急的车流和人流中，不知该何去何从。就这样回家吗？她有些不甘愿。A君的疑问还悬在她心头；何况回去了，家中也没人。她踌躇再三，决定还是绕到学校去看看，兴许能让她发现什么线索。呵，她怎么感觉自己像个侦探了！
　　离放学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学校里看不见半个人影。原本总觉得十分狭小的操场此刻看来竟是如此得空旷，漫步其中，竟有种天地之间只剩她一人的奇怪感觉。任优伶摇摇头，甩去这可笑的念头，快步走进教学大楼。
　　教学楼底下大厅里的光线已相当黯淡了，那面摆在楼梯转角处的镜子却显得特别明亮，似乎是它把整个大厅里的光线全吸了过去。任优伶放慢脚步，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回响在幽暗的大厅里。她踏上了第一级楼梯，脚步声停了一下，又在第二级楼梯上响起。随着她一步步地攀爬，她的身影也一点一点地出现在镜子里，最后，她与镜中的自己面对面的相视着。
　　镜中的女孩一脸茫然的表情，在茫然中又夹杂着一丝异样的情绪。那是什么？任优伶凑近了一些，像看陌生人一样地研究着自己的脸。她捶捶脑袋，暗笑自己的傻气，还好附近没人，否则人们一定以为这世上又多了个那西萨斯出来。
　　她随即记起此行的目的，便退后几步，站到昨天A君曾站立过的那个位置上，她的目光从天花板一路往下，掠过镜子，落在楼梯上。她承认这不是一个好解的谜题，也许连大侦探福尔摩斯换到她这个位置上也会束手无策的吧。
　　任优伶一边竭力回想着A君昨天的姿势、动作，一边任由目光无意识地四处扫视着。忽然她的心猛地一跳，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像是有什么东西不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前方的景物，终于发现是什么地方不对劲了——镜中她的影像消失了。
　　那并非是完全的一片空白，她还能看到一路往下的灰色水泥楼梯和对面与镜子等高的白色墙面，但唯独不见了那个茫然的女孩，像是某人用一块神奇的擦子抹去她的身影。任优伶惊呆了，她用力揉揉眼睛，再揉揉，镜中依然没有她的影像。
　　是这个吗？A君是因为看到这个才吓成那样的吗？不可能啊。虽然这确实是有些诡异，可说到恐怖，那就谈不上了。何况还有A君那避口不谈的奇怪态度……
　　任优伶在沉思中又走上两级台阶，伸手想去触摸镜面，也许是想印证那句“眼睛看到的也未必是真实”的至理名言。就在她的手即将碰触到光滑的镜面时，镜子反了下光，镜中又出现了一样东西，但不是她，而是那只出现在她梦里的黑猫。
　　它乖巧地蹲伏在镜中她理应出现的位置上，仰着小小的头颅，用一双翡翠般的绿色眼眸看着她，温驯地像一只被人喂养了多年的家猫。
　　任优伶呆立在那儿，僵持着伸手的动作，脖颈后的汗毛又一次竖了起来。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回头去看。那没用，她对自己这样说，这只是幻觉，普通的幻觉而已。
　　不，即使这是幻觉，它也不普通。有谁见过一个人的幻觉能逼真到摹拟出出现在其中的生物神态的呢？
　　任优伶与这只黑猫四目相视，镜子反倒像成了隔在两个实体间的一层透明玻璃。她感觉到它在对她说话。虽然它没有开口，也没有发出任何叫声，但她的脑海中就是出现了某个声音：
　　……真相，真相是不能被遗忘的……
　　真相？什么真相？谁将它遗忘了？
　　她在脑中问道。又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似乎知道那答案，只要她努力去想，去想……
　　一阵剧烈的头痛中断了她大脑的机能，她不由两手紧抱住头，俯低身子，她的脑袋像要裂开一般。但就在这样的剧痛中，她还是没法忽略镜中的那只黑猫。
　　它绿色的眼睛中流露出像是不悦的神情，那个声音又在她脑中响起：
　　……逃避是没有用的。无论你逃到哪，我都会追到你……
　　逃避？是说她吗？她什么时候逃过了？又为什么要逃？
　　她真想好好地问问这些问题，但剧痛让她什么也不能做。她的脑门上冒出冷汗，双腿也有些发软。一阵晕眩猛然袭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抓了抓。这一抓正好抓到镜框，镜子被她碰歪了。歪斜的镜子中不见了那只神秘的黑猫，她的身影却又回来了；而她的头也奇迹地不痛了。
　　任优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她冷汗涔涔地盯着镜子。镜中的女孩圆瞪着双目，脸色惨白如鬼，惊恐的神情愈发加剧了那阴沉的感觉。她恍惚记起曾听过的一种说法：镜子能够反射出最真实的景象。那刚才的一幕想告诉她的又该是怎样的一些真相呢？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她只知道她像从一场梦中醒来的时候，就已经站在自家的客厅里了。暮色弥漫在屋中，混和着单调和沉闷，编织出一屋的死气沉沉。那种整个世界独剩她一人的寂寞感又悄悄地袭上她的心头。
　　屋里没人，也不像曾经有过人的样子。任优伶放下书包，她并不想知道父母去了哪里——他们当然是去上班了，也不想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在适当时候他们总会出现的。她径自走到自己的房门前，推开门。
　　她表情平静地看着那只摆在她房里、仿佛正耐心等待她回家的旧樟木箱，也许她早已料到会是这种结局，她不想逃，逃不动了，也逃不了了，就像它说过的，无论她逃到哪，它都会追到她的。她的心情既绝望，又带着些解脱，一个流亡多日的逃犯看到从天而降挡在他面前的警察时，大概有的也就是这种矛盾的心情吧！
　　“为什么是我？有那么多的女高中生，为什么偏偏是我遇到这种事？！”她轻轻地问道，掩不住语调中的那丝悲哀。
　　没人回答她，当然，有人回答的话那才奇怪。
　　她叹了口气，她本就不指望能得到答案。历来也曾有过许多人问过像她这样的问题，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得到答案的，聪明一点的人便将它简单地归结为“命运”两字。但这样的回答太单薄了，单薄到根本无法添补心中那不断裂开的黑色深渊。
　　可是，她不再反抗了，也不再逃避了。她认命了，谁也没有这个能力去改变已经发生了的事。
　　她握住箱盖，深吸口气，抬了起来。
　　箱子中躺着那具腐烂的尸体，蜷缩成一团，没有了作为人的半分尊严，甚至在它作为人存在的最后几分钟里，它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它被像一只鸡、一头猪似地残杀了。
　　她稍嫌僵硬地移过视线，去看腐尸的脸。
　　虽然这具尸体大部分都已腐烂，但那张脸却保存得非常完整，甚至看起来像是故意留下这张脸供人辨认。这张脸看起来很眼熟，很难说清它是好看还是难看，不是因为它是一张死人的脸，而是因为另外一种原因。通常情况下，只有一种脸是人们无法或不愿分辨它的美丑的。
　　——当这张脸属于你自己的时候。
　　拼图的最后一块也已齐全了，所有的事实再清楚不过地在任优伶脑中放映过一遍。她扭过头，正好对上黑猫的视线，它不知何时、也不知怎么地出现在她的房间里，它的表情是一种释然，但又带着怜悯。
　　“至少我弄清楚了一种事——A君昨天下午到底看到了什么。”任优伶绽出一朵苍白的微笑，道。

　　5
　　一名男子走进屋来，他的衣着既寒酸又邋遢。这间屋子恰与他的衣着打扮十分相衬，同样是既简陋又肮脏：一张单人床，一张木桌，几把椅子，一台电视机和其它几样什物便是屋里所有的家具。
　　他一进屋，便径直走到电视机前，但不是要开电视，而是掀起铺在电视机下的旧床单，露出一只旧樟木箱的模糊轮廓。他往里看了看，确认和他离去时一样，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床单。他一边啃着手指甲，一边努力思索着什么，但显然他的思索没有得到结果，他烦躁地走到桌前，拿起还剩一半啤酒的酒瓶，对准嘴倒了一大口。他抹抹嘴，扭过头，才发现门是开着的。
　　屋外是昏暗的院子，四周高大的建筑像是饥渴的囚犯般，将本已无多的亮光几乎全吸走了，使得黑暗愈发深沉。夜晚的风冷冷地吹进来。
　　在一片昏暗中有两个比周围颜色更黑的影子，模糊不清，仿佛两个剪影。看得久一点，才能依稀辨出那像是一个少女，脚边则蹲伏着一只猫，猫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极为阴森的光。
　　男子双眼猛地睁大了，他的手一松，啤酒瓶落在地上，裂成无数块小碎片……

　　6
　　“……今早，警方在本市一座违章建筑中发现两具尸体。其中之一被确认为屋主李某，死亡时间为昨日夜里十一点至今日凌晨一点之间，死因为心脏病突发。另一具女性尸体则在屋中一只旧樟木箱里被发现，尸体已经腐烂。经调查，该具女尸确认为是‘星馆高中’高二女生任优伶，其在两星期前的周二离开学校后即告失踪。具体情况，警方仍在进一步调查中。下一则报道……”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