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帐灯

作者:蓝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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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湘


      睁开眼睛,我看见一张慈和关切的脸,迷朦半晌,才记起这是我见过数次的老夫人。
      
      她坐在床边望我,见我醒来,脸上俱是笑容。
      
      “好了,终于醒了。大夫说醒了就不要紧了。”
      
      我疑惑地望着她。
      
      她俯下身来与我说话:“三天前你救了王爷,自己可差点儿丢了性命。我们都担心得不得了,还好,你总算是没事。”
      
      我记起了一切。
      
      其实那晚,我本来是去杀他。
      
      自从七月十五我再次错过杀他的时机,我已无法安枕,每天夜里纠结光怪的乱梦纷至沓来,令我精疲力竭得不如不睡。
      
      我消瘦得如此迅速,连厨房里其他人都开始注意。他们的眼光和问讯令我惊觉再这样下去,我会在报仇以前油尽灯枯。
      
      我已不能再等,我须速战速决。
      
      我开始幽灵一般每晚出没在他居住的敞乐轩外的竹林。
      
      我每晚在那里看轩中灯火亮至深夜,我耐心观察侍卫巡逻换岗,期待发现其中漏洞。
      
      但是萧采不愧治军多年,安排的巡岗无懈可击。我潜伏多日一无所获。
      
      但是机会就在那天来临。
      
      我知道那天夜里会有大雨。
      
      一更时已黑得不见五指,被压抑住的雷声不时挣动,隐隐憾恨的声威。
      
      我没有离开,我心中暗喜。
      
      雨夜是刺客的良机。
      
      二更时狂风暴卷,飞砂走石,随即电闪雷鸣,大雨轰然而下。
      
      我的衣服瞬时尽湿,周身冰冷,心却开始烈烈灼烧。
      
      敞乐轩门口悬挂的灯笼早被雨打风吹破。当值的侍卫也都躲进了院中。
      
      没人能忍受暴露于这样的疾风骤雨下,只除了已为仇恨和焦灼鼓起了全身血气百折不回刀枪不避的我。
      
      我一直等到三更。
      
      在无际无涯的黑暗中我以最快的身法轻车熟路地掩至墙下。这段路我已观察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我紧紧贴在墙上,倾听墙内的动静。除了雷声雨声,我听不见其它。
      
      我一掠而起,攀上墙头,院中一片漆黑。
      
      轻轻翻过院墙,我落入了柔软的泥土之中。脚边枝叶牵缠,我落脚的地方仿佛是花圃。
      
      就在此时一网厉电凌迟了长空。
      
      一瞥之间我看见侍卫居住的耳房房门大开,屋内横七竖八倒毙的尸体,一直流至院中的鲜血。
      
      已有人先行闯入,杀了这些侍卫!
      
      电光一闪而逝。雷声追踪而来。
      
      在雷声淹没我的所有听觉以前,我还来得及听见木板破碎的声音。
      
      我知道这一刻刺客已破窗而入萧采的卧房。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无比自然。
      
      我无暇运用我的思想,我所做的纯凭本心。
      
      我追踪而入他的卧房。
      
      那第一名刺客不知有我在身后,毫无防备地死在我的刀下。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而我并不觉得怎样。因为当我看见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萧采,我已心无旁骛。
      
      我回身,看见他在黑暗中格外清明的眼睛。
      
      他还活着!
      
      但我还来不及放心已开始担心,担心他是否已受了重伤,此刻还无力起来。
      
      我的心仍在为他的安危失常地跳动,我向他伸出了我的手,不由自主。
      
      他望着我,虽然这样的黑暗中他看不清晰。
      
      然后他伸出痉挛而滚烫的手,握住了我的。
      
      当他的手握住我的,就在那一瞬间,风吹雾散,水落石出。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再也无需多言,一切洞若观火,纤毫必现。
      
      我忽然记起在那晚的驿馆房间,同样一只手曾握住我冰冷的足踝,霎时流转的深沉颤栗的心痛,电火般传至我每一根指尖。
      
      那一刻宛如昨日,宛如重回,宛如眼前。
      
      这困顿于旧伤负重深沉危在旦夕的男子,他令我心痛。他令我想要尽我一切所能地支撑与照拂,爱念,仰慕,还有珍惜。
      
      他是我挣不开逃不掉的一生所爱,我的所爱在永远。
      
      我移过我的肩膀,支撑他力不能支的身体。
      
      而他倚靠着我,他的心跳撞击着我的肩胛。
      
      悠悠天钧红尘冉冉,露电泡影梦幻空花,而我所有的不过只是身边这男子。
      
      他让我觉得人生不外是这样的凄凉和满足,何妨就这样留在他身边,永远忘却身外风雨世间喧嚣。
      
      就在这时闪电映亮了他的身后。
      
      我看见又一名刺客站在他的身后,疾刺而来的匕首的寒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不及多想,我拥住他转身。
      
      我不能看他死在我的眼前,这会比我自己死更加难以忍受。
      
      冰冷的寒意刺入我的背,令我忽然觉得快乐与安宁。
      
      我仿佛溺水之人沉入水底,四周寂灭水色暗涌沉沉。
      
      我终于可以歇下我疲惫不堪的手脚与不甘沉沦的心。
      
      我终于可以不必挣扎,我终于可以不必杀他。
      
      闪电寂灭时,我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然而我没有死。
      
      她们说我昏迷了三天高烧不退。
      
      无人知道其实除了背伤,我还因在大雨里潜伏受了风寒。
      
      我卧床半个月里老夫人天天来看望我,俨然视我如她的恩人。在她心里,萧采想必比她自己还要重要,所以我救了萧采,更胜过救了她。
      
      她善良而随和,喜欢说话,所说的话大多关于萧采。
      
      但我仍然奇怪她为何会对一个厨下丫环讲这么许多,即使我曾救过萧采一命。
      
      她给我讲萧采的母亲,那个偶然被先皇临幸的宫女如何在风雨之夜难产死去。
      
      她给我讲他如何因出身低微命格不好而不得先皇宠爱,他小时如何被兄弟们欺负,如何只有三皇子对他呵护有加。
      
      她给我讲他七八岁时的奇遇,一个隐藏于宫中的高人如何传授他武功心法。他如何因此扬眉吐气,再不必受兄弟们的欺侮。
      
      她给我讲他文才武略,大将军王的战迹,琴棋诗画的风流。
      
      她给我讲他如何被诬陷入狱,如何在狱中度过了三年,如何先皇临终前才幡然有悟将他赦出天牢。
      
      她其实知道他留下的旧伤,不过他既要隐瞒,她也就装作不知。
      
      她说起他时,眉间永远舒展着光辉。他是她的儿子,一言一行,一扬眉一注目都关乎她的心。
      
      我终日听到的都是萧采。然而我却从未再见到他。
      
      他不来看我,我并不觉得意外。
      
      他大概觉得难以面对吧,这口口声声要杀他却又不顾一切救了他的女子。
      
      但是终于他来看我,在那一个晚上。
      
      我先听见他在院中的脚步,又听见他低声向门口的丫环探问我的伤势。然后他推门进了堂屋,走了两步,并不进来里间。
      
      我脸向着墙壁,却可以感到他正站在门边望着我的背影。
      
      “你还醒着?” 他问。
      
      我低声答应,却不曾回身。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说:“我想要知道你的姓名。”
      
      我曾经以为他永远也不会问的事,他就在那一刻问我。
      
      但我不能回答,我不能出口。我自欺欺人地躲闪,躲闪我的姓氏所诉说的深仇。
      
      他等了我很久。
      
      然后他开始说话,声音难得地有些不稳。
      
      “你是丁湘,” 他说, “你的父亲是原来的刑部尚书丁文坚。”
      
      原来他已经知道。
      
      他已经知道。
      
      他现在该同我一样清楚我们之间的似海深仇。
      
      我的父亲,当年四皇子的心腹重臣。
      
      四皇子兵败自杀,率兵平乱的萧采率三千人马扫清余党。父亲自知难以幸免,及时将苏唯和我送出家门。
      
      三天后,几十户被灭门,其中就有我家。
      
      他是我的仇人,这其间没有误会,没有疑问。
      
      一切简单明了,昭然若揭。
      
      他确是我的仇人,我一直都知道。
      
      而他,现在也已经了解。
      
      我们之间再无不解的迷团,却也再没有缓颊的余地。
      
      恩怨已经理清,情仇也已遍阅,剩下的只是如何取舍如何了断。
      
      他离开时的脚步与来时有些不同。
      
      我听见他停在院门,小立了片刻。然后,才渐行渐远,渐无声。
      
      他走后起了风,落叶梧桐,满院秋声。
      
      后来我的伤势已经痊愈,却无需再回厨房。老夫人将我调做她的贴身丫环。
      
      她近日来的神色有些奇怪,令我觉得有些事情就要发生。
      
      那天,她终于与我开诚布公。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令我险些打破我正在擦拭的花瓶。
      
      “阿湘,” 她说,“我已活不到今年冬天。”
      
      我返身走到她的身边,难以置信却又明知是真。
      
      相处虽短,但她是这样一个温善慈和的老人。我无法控制我的悲伤。
      
      她微笑着望我,神色自若。
      
      “大夫原说我活不到今年,能拖到这会儿已经万幸。你们王爷他不知道,他瞒着我他的旧伤,我也瞒着他我的病。他心上的事情太多,我不想再让他操心。”
      
      她叹口气,又道: “他这人重情重义,凡事都不易看开。我死了以后,还要靠你开导照应他。”
      
      我一惊抬头,愕然失措。
      
      “你别吃惊,我早就有这心思。从我看见他对你格外不同。”
      
      她挥手不让我插话,又接着说:“你刚受伤的时候情形不好,大夫也不敢断言。他一直守着你不肯走开,后来我看他实在太累,才逼他歇息。他略睡睡又回来,到你醒了,他才放心。白日里他去上朝,到晚上,你睡着了以后,他就来看你。你从来都不知道,是因为你的药里有安神的药。”
      
      “我不奇怪他这么对你,你们之间一定有些事我不知道。但是,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不象个丫环,你肯定出身在大家。一个大家千金会来我们家做丫环肯定有什么原因。还有那天晚上,你怎么会碰巧在王爷那儿,又碰巧救了他,这些都是我的疑问。”
      
      她凝望着我的眼光忽然变得深邃:“阿湘,你是个好孩子。可有时候不能太死心眼。该过去的就得让它过去,不然就会毁了你一辈子。”
      
      她的敏锐与正确让我心惊。我不知道她猜到了多少。
      
      但我无话可说。
      
      我无法给她任何承诺,因为我已不知道自己,将会怎样。
      
      她看我没有回答,轻轻叹息。
      
      “世人往往身不由己,能够自己作主的时候更要珍惜。” 她语重心长。
      
      这是她对我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的午睡后,她再也没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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