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之城

　　小房间里有一股松香味，面积不大，摆满了蜡烛、香油之类的杂物。我收拾出来一小片空地，于真元就在太爷爷来时坐的轮椅上坐下来，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之中，穿着粗气指着我：“你，不能通灵。那是怎么知道的？你告诉她的？”他的后半句是在问秦司兰。
　　秦司兰也有点好奇：“没可能。这事我也是刚刚与你接触了才看到的——海月你怎么知道的？”
　　“运气好，猜对了。”我没多解释，但于真元没打算放过我：“猜对了？升海月，听姓氏，像是本地人吧。”
　　“是。”
　　“该不会这件事当地人已经——”“确实是我猜到的。”我只能如实交代自己的想法，毕竟万一于家爷爷要出去打听，就会发现根本不存在什么升海月，“因为这条巷子只有一个出口，于家家大业大，东西又是每年小年前后送到祠堂，只要有心，很容易就能查到送东西的人是谁。所以，您应该早就知道是李记的人做的。”
　　“这倒是不错。但知道送东西的人又怎样？不代表我和玄德——那个混账小子还有联系！”
　　“确实不能。但您毕竟是个父亲，得知自己离家儿子的信息却不去追查，实在不太合理。而且司兰说出李先生之后您最着急的不是询问于玄德先生的下落，反而一再追问司兰究竟是怎么知道的。这就更加奇怪。我只能推测，您早就通过李先生知道了于玄德先生的所在，并且也明白了他离家出走的原因，甚至默许了他的做法。
　　另一方面，您也在为于玄德先生遮掩，防止别人知道他离家的真实理由。所以你才会这么紧张，担心是不是李先生泄露了秘密。如果我猜错了，也请您不要计较。”
　　听完我的话，于真元不仅没有动怒，反而无意识点了头。
　　秦司兰也开口道：“我早就说了我能通灵，你既然心里有鬼，何必还要配合我？你家的事我一点也不关心，也请你放心，我只要找栗子，至于你家的事，我一个字也没兴趣告诉别人。”
　　听到这话，于真元原本放松的身体立刻紧绷起来。我明白，他很忌惮秦司兰。秦司兰越是证明自己真得能通灵，于真元越是担心自己家的秘密被泄露出去。
　　而这个秘密，足以使这位老人精神崩溃。
　　大约，是比两个儿子有龙阳之好更加让他难以接受。
　　可是秦司兰完全不管这些。
　　她走向于真元，躬身凑近他的耳畔轻轻说了一句话，于真元猛地睁大了眼睛，一把推开了秦司兰。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也不管不顾冲了进来，音阿姨扶着于真元走出房间，于右危也很生气：“秦小姐！我爷爷若是有不周到的地方也是情有可原！你——”
　　“他真的是你爷爷吗？”
　　秦司兰留下了这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轻飘飘得踮着脚走了出去。

　　雨还在下。气氛不算融洽。
　　再次回到祠堂里，音阿姨坚持要送于真元回宅子，被于真元拦住了。
　　他好像瞬间老了好几岁，双手着心口缓缓说道：“事到如今，秦小姐已经看破一切，还不如我自己说出来，留个体面。”
　　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突破了我的想象。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个家族居然隐藏了这样一个耸人听闻的秘密。
　　也理解了秦司兰话中的含义。
　　更想象不到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种事。
　　这个家族，是被诅咒的一家。
　　最开始，因为宫廷政变逃出皇宫的于家先祖，投奔江南避祸。也是在那时候，改姓于。几十年胆战心惊之后，日子一直风平浪静，仇家也没有想到他们居然躲在此处，一直向着错误的方向寻找。
　　于是，于家先祖放松了警惕。
　　然而，于家先祖很快就发现灾难再次降临到自己头上：家族里出生的孩子接二连三夭折，发展到后来，甚至还未出生的胎儿也胎死腹中，已经成年的甚至成家立业的子孙也一个接一个死去，且死状诡谲无比，不像是寻常疾病。如此不到一年，于家就只剩下四个人。
　　也在这个生死关头，一个人的出现挽救了于家人。这人曾在宫里做事，知道不少宫闱秘史，在一场酒宴上偶然提到宫里最近正在开坛做法，说是从海外学来的异族巫术，中了诅咒的人死状凄惨无比，每一个细节都能与于家人的遭遇对上号。
　　于家幸存的四人大吃一惊，当晚就收拾所有细软，上山去找一位得道高僧，寻求庇护。高僧像是早就料到他们会来一样，不仅收留了四人，还告诉了四人破解之法：余生都住在寺中高塔内，每日诵经，方可逃过一劫。
　　四人死马当活马医，在高塔中住了数年，竟然真地相安无事，这期间有两位于家人寿终正寝，剩下一对父子，父亲已经四十多岁，儿子进入高塔那年还是垂髫小儿，如今正值壮年，早已忍受不住塔中的枯燥生活，逐渐生了别的念头。
　　又过了几年，从送斋饭的小沙弥口中得知，皇帝已经绝了寻找他们的念头，对于家的诅咒也早已停止。
　　听此言，于家的这位年轻人没有任何犹豫，当夜就趁父亲熟睡偷偷溜出高塔，向着寺庙之外的繁华世界而去。

　　“这么说，诅咒来自海外。但是既然诅咒停止了，你的先祖不应该也安全了吗？”赵影来问。
　　于真元摇头叹息道：“我这位先祖也是这样认为的。但那位高僧说的没错，这种诅咒一旦降下，除非于家最后一个子孙也死亡，否则诅咒不会停止。高僧也无法破解，他所能做的只是让先祖免受痛苦，能寿终正寝罢了。”

　　高僧无法解咒，但是这十多年的诵经为这个年轻人争取了时间。离开寺庙之后他凭借祖辈留下的资本很快发家致富，又通过娶了当地一个见钱眼开的知县的女儿，疏通关系买了个秀才的户籍，过得逍遥快活。
　　可没过几年，这个年轻人忽然腹痛不已，遍寻名医也无济于事，就在极度痛苦之中撒手人寰，留下年轻守寡的妻子与刚刚出生的一对龙凤胎。
　　知县立刻霸占了于家财产，又物色了一个有钱的女婿。至于那两个孩子，知县原不想管他们死活，可他们的母亲于心不忍，偷偷藏在信得过的人家里，养大成人。
　　十几年后，龙凤胎中的男孩初次参加乡试便拔得头筹，母亲这才向知县和盘托出。
　　之后几十年，这位于家先祖登进士第，入督察院，平叛乱，守国门，文韬武略名扬四方——

　　“您这位先祖，莫不是于谦？”赵影来忍不住再次打断于真元的话。秦司兰很不给面子得笑了。
　　我也明白她笑的意思：历史上的于谦，其太祖一辈都有据可考，怎么会突然成了皇室遗孤的后代？大约于真元夸大了这位先祖的功绩。
　　于真元摇着头：“但是我这位先祖，也没有逃脱诅咒。就在他第一个孩子出生之后不久，和他父亲当年一样，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这么说，诅咒的效力被削弱了，但结果没有变。要么断子绝孙保全自己，要么存子丧父。这样一来岂不是……”赵影来的意思很明白：从结果来看并不是这样，不然于家太爷爷和于真元早就不在人世了。
　　“这个诅咒，原本是有希望解除的。只可惜……”于真元望向祠堂的某一个牌位，露出鄙夷的神色，“这人名叫于彻。”

　　于彻也是真字辈，因为他的一个举动，被于家人削去辈分，连尸骨也从祖坟中丢了出去。
　　他究竟做了什么？
　　这个于彻的一生，可谓跌宕起伏。
　　于彻是家中二房第三子，生于明朝后期，自小就是个纨绔子弟。
　　诅咒在于家延续了几代，于家人也摸出一个规律来：既然第一个孩子出生后父辈就会死亡，那么同时让多人受孕，就能尽可能绵延子嗣。
　　也许是上天可怜这一家人的遭遇，于家虽然被死亡的诅咒笼罩，但官运财运一直不错，靠着这种方式居然也开枝散叶，代代后继有人。
　　到了于彻这一代，他的父亲早就去世，但是家中还有三叔与四叔，还有忠心的大管家与掌柜，朝中又有好亲家，于彻不用考虑继承家业的事，十七岁那年带着几个随从前往东北，想做点小生意，为以后自立门户做准备。
　　然后在山中遇上了与自己纠缠一生的女人。
　　对方是个磨坊主的女儿，自小在山中长大，还是个出马仙——可这件事，直到很久之后于家人才知道。于彻心知自己家族的诅咒，可热血上头顾不得许多，执意要与这个女人结为百年之好。磨坊主也豪爽，只有一个条件：他家大业大，却只有这一个女儿，是心尖上的宝贝，因此早就定了主意，只招上门女婿。
　　这事搁在那时候，若是换了别人，或许不依，可于彻不是一般人，他本就是酒囊饭袋之徒，自小知道自己一旦有了孩子就命不久矣，反而看得开。家中又有叔叔哥哥们打理，他就算回家也不过继承几个铺面，过两年孩子一出生自己就得死。倒不如做个上门女婿，风流快活几年，到时候一命呜呼，管它身后事。
　　于是，于彻就做了磨坊主的上门女婿。
　　第二年，于彻的妻子就有了身孕。
　　于彻自知自己时日无多，一次酒醉之后将诅咒之事向妻子和盘托出，妻子大惊失色：如果真如此，自己的孩子岂不是也会将诅咒传递下去？到时候反而害了自己一家。
　　于彻却觉得这都不算事，他一死，妻子还可以改嫁，就像那位生了龙凤胎的母亲一样，她改嫁他人后生的孩子并没有被诅咒影响。
　　可于彻的妻子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当初愿意嫁于彻，不光是因为于彻富有，更因为着实喜欢。
　　爱情这东西就是让人头脑发昏，于彻的妻子偷偷去求了仙家帮自己丈夫解咒。
　　也不知是这位仙家本领高强，还是那个诅咒经年累月已经减弱太多，直到于彻的女儿满月，于彻都身强体壮，丝毫没有要死的迹象。
　　于彻以为是自己做了上门女婿，才破了这个诅咒，妻子觉得这个说法挺能唬人，连连称是。于彻一下子精神振奋起来：既然如此，只要说服家中男人们都去做上门女婿，先破了这诅咒，待几代之后夺了女方家的权势，再认祖归宗，岂不是十全十美？
　　想到这里，于彻就开始找各种理由回家探亲。妻子哪里知道自己丈夫的小九九，当下辞别了家人，第一次踏足江南地界。
　　刚到于家，妻子就因为水土不服卧床不起。于家人对于彻居然自作主张做了上门女婿一事大为光火，原想不认这个儿子，但见于彻的女儿活泼开朗，于彻也无病无灾，十分健康，又不忍于彻的妻子被水土不服折磨，最终还是同意于彻进家门。
　　于彻将自己的主意告诉了作为家主的三叔，三叔的正妻已经有了五个月身孕，还有两个小妾也有喜，接班的四叔又不成气候，小一辈的于家男人青黄不接，全家人都喜忧参半，忽然听到于彻说了这么一个办法，大家的心思活络起来。
　　有人提议三叔可以试试，毕竟三叔正房的娘家人丁不旺，这一辈更是只有一个病秧子弟弟，恐怕还活不过三叔。也有人断然拒绝，说要将于彻彻底赶出于家，再不认这个不肖子孙。更有人觉得既然做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就要遵守规则，怎能几代之后占了他人的财产转头又断了人家的香火？这可不积阴德。
　　还有人表示疑虑，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就在大家争论不休之时，于彻惹出了另一个麻烦：他勾搭上了三叔房里的丫鬟。
　　这丫鬟原本是三叔正妻的陪嫁，三叔也想过收她做妾，但丫鬟听坊间传说于家男人都早死，生怕自己到时候无依无靠，因此一直没有应允。没想到见了风流多情的于彻，两人暗通款曲，成了好事。
　　偏偏丫鬟怀孕之后反应严重，很快就被正房发现，于是交代了自己与于彻的事。
　　这事若发生在其他大家族之中，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三叔完全可以做个顺水人情，将丫鬟送给侄子做妾。可偏偏于彻已经做了别人的上门女婿，按照当时的规矩，若没有岳父和妻子同意，是不能纳妾的。再加上于彻对丫鬟并没有感情，只有欲望，自然不愿接这个烫手山芋。
　　于家人为了这几件事鸡飞狗跳了好一阵子，却不料于彻居然趁所有人不防备，暗中联系三叔的岳父一家，诓骗他们说三叔自愿入赘他家，今后为二老养老送终。
　　原来这于彻是觉得家人对自己不信任，明明有这么好的办法却不肯用，干脆先斩后奏，到时候大家看到诅咒解除，自然会感谢自己。于是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甚至惊动了地方长官，亲自为三叔改户籍，让三叔有口难辩。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于彻妻子始终病着不见好，磨坊主见女儿女婿久久未归，也带着家丁不远千里一看究竟。见于家是名门大族，比起自己一个小小磨坊主高到不知那里去，又被江南烟雨绊住了心，一时不愿回老家，就在于家住下了。
　　如此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于彻与丫鬟的孩子也出生，养在其他院子一直没让于彻的妻子知道，而于彻也一直没事。
　　再说那被迫“嫁出去”的三叔，接连几个孩子出世，他本人不仅健康无事，还平步青云，已经在岳父的帮衬下入了都转运盐使司，一路官运财运都亨通。
　　于家其他人也逐渐动了心思：若是真能化解了诅咒，哪怕忍气吞声做个上门女婿，也不是不行啊！
　　于彻的弟弟就效仿于彻这么做，光速将自己“嫁”给了一个无儿的寡妇，寡妇比他还大了六岁，家中只有一位母亲，也卧病多年，在自己女儿成婚当夜就一命呜呼。
　　成亲后不到半个月，于彻的弟弟就掌握了寡妇家的大小权力，连纳三个小妾，寡妇也唯唯诺诺不敢反抗。
　　此事传遍了大街小巷，被当成笑话，也传进了于彻妻子的耳朵里。
　　还有一个特殊人物也听到了。那就是于彻妻子的护家仙——正是因为这位护家仙的存在，以及于彻妻子的善心，于彻的家人才逃过一劫。
　　可妻子的善心，却害了她自己。
　　于彻妻子病了几年，请了不少大夫，都说她是产后伤风，加上骨子里的不足，得慢慢调理。可妻子总觉得不对：若说她因生产伤了元气，那女儿出生后立刻就该不适，但那时候她还身强体健，甚至产后第二天就亲自给护家仙上贡品。明明是到了江南之后才因为水土不服病倒的。
　　左思右想之下，妻子请来了护家仙给自己看病。
　　最初，护家仙以为是于家诅咒反噬，查了几年也没想过怀疑有人下毒。后来实在找不到其他理由，才怀疑是药有问题——妻子喝的药里，被人下了微量的砒霜。
　　妻子如遭五雷轰顶：谁要害我？！
　　自然是于彻。
　　他也曾爱过妻子，可时过境迁，如今的他更想要自由。他既要自己长命百岁，又要自由，而不是做一个长寿但窝囊的上门女婿一辈子。
　　眼看三叔的岳父母因病去世，三叔又成了风光的自由人，自己弟弟也雀占鸠巢，好不得意，自己这个首先发现破解诅咒办法的人却还被拖累着，于彻就起了杀心。
　　磨坊主一家的吃食里也被下了药，就这么循序渐进，再过不了几个月，他们一家都会慢慢死于所谓“水土不服”！
　　妻子突然感觉自己的丈夫如此陌生，北方山中长大的她性格果断，从前决定嫁给他只用了片刻，如今决定报复，也只在转瞬之间。
　　于是护家仙履行自己的契约，对于家降下了新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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