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芒星

　　这一天春意盎然，阳光将窗棂的影子投在龙案上。前几日，为了应惊蛰的景，内务府把皇宫大小窗棂换了个遍，都是最新雕出来的春景。御书房这处刚好是一双燕子对头飞着。
　　刚才在龙案上撒欢打滚的礼拜天此时从笼子缝儿瞪着不速之客。
　　礼拜天是皇上心血来潮逮的鹦鹉。皇上自比鲁滨逊在人生地不熟的孤岛演荒野求生，于是给这可怜东西起了这么个倒霉名字。
　　“听闻陛下昨日偶感风寒，今日可好些了？”白美人朱唇微启、皓齿轻碰，温柔地能化成春风飘出去。
　　皇上受了无妄之灾，好好逗着的鸟儿被苏木一把塞进笼子。礼拜天好生扑腾了一会儿才安静下来，皇上却凝视着一碗飘满了姜丝的鸽子汤久久不能平静。
　　“美人听错了，朕偶感的是风热，已经好多了。”皇上向美人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皇上洪福齐天，定能圣体康健。”月白的帕子拂过旗袍上的墨莲，沾了沾嘴角，“特供的岁添茶，臣妾的鸽子汤里也加了些，还特地加了好些皇上最爱的姜丝，圣上既是风热，怕是喝不了了，想必一口是不打紧的。皇上赏奴家些面子，尝一口罢。”
　　皇上深知这一口姜汤是逃不过去了。早死早超生吧。
　　皇上皱眉盯着汤碗，一秒后伸出颤抖的手，两秒后碰到碗沿，三秒后下定决心，带着视死如归的精神，一咬牙，一跺脚，眼一闭，腿一瞪，趁着舌头没反应过来，一口姜汤终于进了胃。
　　“美人刚才说这是什么汤？哦对，鸽子汤，不好意思。”皇上不动声色地把碗往前推了推，“提一个不成熟的小建议哈，下次咱们能不能巩固一下鸽子的领土主权，别加那么多配菜。比如姜，我们放个一星半点的就可以了。就算不放，美人养的鸽子本身也是很鲜美的。”
　　白美人显然没太听懂那一番别致的言论，唯一抓住的关键词是：别放姜。
　　“臣妾愚钝，皇上平素不是最喜姜茶吗？为何……”
　　“最近吃多了，有点过敏。朕现在一碰姜就头疼胃疼肚子疼，还浑身起小疹子。严重的时候哗啦哗啦掉皮，肿的跟猪一样，还大把掉头发。”皇上被自己恶心地一哆嗦。
　　美人显然被掉皮那一段恶心地要命，又得费尽心思在皇上面前保持得体，脸色很是精彩：“皇上没让太医瞧瞧吗？”
　　“让了，太医说流年不利，昨夜太白星入朱雀宫，狐狸星借白虎星之势与东方苍龙分庭抗礼，是不祥之兆，怕是要为祸苍生。解救之法唯有下辈子，不是，下半辈子，少碰姜。”皇上胡话张嘴就来，“唉，为了天下百姓安好，朕只能忍痛割爱。”
　　白美人：你确定请的是太医不是太卜？

　　轰走了白美人，皇上赶紧招呼苏木把碗端走。干净的龙案一尘不染，两只影影绰绰的燕子终于迎回了欢脱的礼拜天。
　　今天唯一值得高兴的是，皇上用一壶价值千两白银的岁添漱完口后听到了礼拜天说的第一句人话：
　　“扯淡！扯淡！扯淡！”
　　“呸！不是好鸟。”皇上赏了坏鸟一口价值百两的唾沫星子。

　　白美人是宫里的老人了，自打原装照月登上皇位，她就入宫陪伴。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头，隐约听说是女皇帝出宫打猎，从狩猎森林里捡的。
　　那天，一个脏兮兮的姑娘躲在皇上背后，低着头，问什么也不答。姑娘的皮肤白的发光，即使蜷缩着身体也能看出身材高挑，气质不凡。
　　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自然不能扔回去便宜了森林里的野兽。皇上回宫第一件事就是把后宫最大的伊芙殿赏给她当宅子，侍卫宫女都是皇上亲自挑选的。
　　后来才听说，那姑娘不知为何失了忆，恍惚之间勿闯狩猎森林，冲撞了圣驾。皇上看她生的好看，赐名白蔹，带回了宫。消息从宫内辗转几道，几分可信也未可知。
　　众人皆说皇上有怜爱之心，赐了白蔹最大的宫殿，赏了最贵的珠宝。又说天潢贵胄的怜悯也不过如此。两年过去，白蔹位份不升反降，衣裳是最粗的，首饰是最素的。就连伊芙殿的宫女侍卫，也慢慢缩减到只剩两个。
　　本来这样失宠的女子在后宫不会太好过，但这小妮子三天两头到皇上面前找存在感，皇上不烦，反而对她以礼相待。好像她不是嫔妃而是个客卿。
　　“山奈，去问问姚太医皇上最近龙体可有不适。”白美人刚进伊芙殿，忙唤贴身丫头跑一趟太医院。
　　今日皇上所作所为与往日大相径庭，白美人盯着盏中漂浮盘旋的茶叶，若有所思。
　　杯中茶叶不同于往常的暗绿色，叶片新鲜的像雨后刚冒出的嫩芽，尖尖上还带着些鹅黄——这是岁添茶特有的颜色。
　　剑南道西部靠近雪山，山麓生长着这种特殊的茶树，只每年三月成熟一次。幼年时颜色青绿，成熟后反倒染了一层嫩鹅黄。因常年雪水滋养，茶叶微苦，泡出来的茶水却是比甘草还甜上几分。
　　皇上不喜甜食，特供的岁添都是赏给嫔妃诰命的。今日龙案上却分明是一盏清亮的岁添。
　　还有姜丝。那是皇上平生最舍不得的东西。至于什么过敏什么星象，纯属扯淡。
　　最让人在意的是皇上对她的态度。她依照皇上的吩咐，将暗号藏于骨头中。青黛不在身边，御书房中又没别的什么人。皇上为何不当场查看。当时不可能有第三人在场。可是出了什么变故？姐姐大仇将报，皇上的计划也到了收尾的时候。可别在现在出岔子……
　　山奈匆匆进门就看到自家娘娘啃着指甲出神。
　　“回禀娘娘，姚太医说皇上近来龙体康健，未有不适。”
　　“未有不适？那为何……等一下，过敏……”白美人脑子里一闪而过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可能。这个想法很疯狂，但如果她可以，为什么别人不行？若真的是这样，说不定我可以回去……

　　“五月廿八日 晴
　　今天和姐姐去了心月湖，姐姐说很喜欢那里的景色……”
　　“亲爱的小薇：
　　原谅姐姐……躲起来，活下去……”
　　“七月九日 小雨
　　我要成功了……让他陪葬……”
　　“亲爱的小薇：
　　……我们在进行一个计划……”
　　“八月十二日 雾
　　真是个好天气……宴会……开车回家……”
　　“亲爱的小薇：
　　她好像发现我了……”

　　这是白美人这个月第三次做恶梦。梦里一袭红衣的姐姐被人从心月湖捞上来。脸已经肿的不能看了，泡发的脸被鱼虾啃得坑坑洼洼，很快被布盖起。发簪首饰早被打捞的人七手八脚地拿走了，全身上下只剩被石头划破的喜服和小拇指上不起眼的绳圈。
　　绳圈是订婚那天她给姐姐带上的，祝姐姐百年好合。
　　然而婚车开到家门口，她才知道，姐姐是替她嫁的，他们叫姐姐白薇。没人发现有什么不对，毕竟是双胞胎。
　　于是姐姐白蔹顶替妹妹白薇被送进吴府当六十一岁吴老爷的第十九个姨太太。
　　白薇不知道姐姐怎么死的，也许是不想委身军阀，也许是唱歌不好听被发现了——白薇是歌女，姐姐不是。
　　小薇躲在人群里，趁乱把绳圈撸下来，戴在自己手上。
　　十九姨太回来了，吴府开始每天沉浸在歌声里，吴老爷心花怒放。
　　八月十二是个好日子，上级的一个什么领导莅临江城，吴老爷领着最得宠的十九姨太参加宴会。十九姨太娇俏可人，吴老爷被敬了不少酒。宴酣结束，却找不到司机，无奈之下吴老爷只好屈尊自己开车带美娇娘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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