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路

作者:吾无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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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棹


      湖心有一只舟。
      女人独坐其上,月一点,将要落下。
      女人闭目,刀在身前,舟随湖水而逐。四面只有微风,她正沉思。孤独的寂然中,舟上出现了一个人。
      同样是一个女人,苍色布裙,发上一根木簪,这女人立在舟头,背对着她,凝视幽黑湖水。
      “你心中的这招刀法,”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说,“已经想了很久。”
      “不错。”
      闭目而坐的女人也没有睁眼,只是点头。
      “想了很久,停滞不前。”
      “刀法无涯,我不急。世上值得的事,就没有‘轻易’二字。”
      “刀法无涯。”立在舟头的女人也点头,问,“你有没有后悔。”
      “我为什么后悔?”
      “这条路太长,你只能走好每一步。你曾经走得很稳。你有一山桃林、一口深潭。你伸手摸到四季,眼前,长日漫漫。你的心可以很静。但现在,你有的太多了——且惜愁,你不再专注。”
      “我很专注。”
      “你追求什么?”
      “刀。”
      “刀。”立在舟头的女人低声说,“简单的一个字。”
      “你的意思是,我不应该有他。”
      “他挡了你的路。”
      “他没有。”
      “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立在舟头的女人说,“然而在你的路上,他是别人。”
      女人没再说话。
      舟漂浮,夜无声。过了很久,她睁开眼睛,参横斗转。
      舟上只有她一个人。
      女人望着前方。前方深邃无尽。她沉默,直到曙光初露,天色大白,舟和人仿佛从太虚中返回了,她仍然端坐未动,望着湖光不语。

      且惜愁往家走去。
      净寺香客此时渐渐多了。走到山上,阳光一缕缕从树枝间透下,她听见脚步声,停了一停。
      一个少年轻快地跑来,看见她,很高兴。“娘子,”少年扬起手说,“我爹叫我把这封信给你。”
      她拆信来看。缓步间,家也到了。
      杜西洲在门前洒扫。有时她也做这事,今天她回来得迟。家里的白狗窜上摇头摆尾,这狗不知道招惹了哪里的狗,肚子忽然很大,快要生了。
      “阿愁。”杜西洲叫她,“你去换件衣服,等下我们进城去。”
      “嗯?”
      “那些小狗崽子生出来,总要送人,我挑了几户人家,我们先去拜访拜访,问问人家的意思。”
      “西洲,劳你自己去。”
      “你提一桶水,我把亭栏也擦一遍。”杜西洲吩咐,又接着说,“阿愁一起去。我们也有段时间没进城,顺便去逛一圈,吃一条好鱼。”
      且惜愁顿了片刻,说:“抱歉,我要出门。”
      杜西洲停下动作。
      “出门?”
      且惜愁把信交给丈夫,说:“船家捎来的信,阿鹞快要生孩子,心里害怕,叫我回去帮忙。”
      杜西洲扫了一眼。“噫,很久没去桃林,我也去帮忙。”
      “你能帮什么忙?”
      “这……”杜西洲被问得语塞,想了半天说,“我有一片心意。”
      “阿鹞心领了,代她谢你。”
      “阿愁——”
      且惜愁说:“家要看好,阿白也要生了,要人照顾,你帮它的忙。”
      杜西洲回头看看狗,又转过来,看看妻子。
      沉默一会,无奈摇摇头,杜西洲说:“那你换件衣服,我们今天还是进一趟城。”
      “嗯?”
      杜西洲一拍额头,问:“你打算就这样回去?”
      “什么意思。”
      “唉!”杜西洲说,“你很久没回桃林,总不能空手,要给阿鹞他们带一点东西,茶叶点心,地方特产,说起来,是桃林里那个人带来,他们一定高兴,也好分送乡邻,人情世故,总要想到。”
      且惜愁眨眨眼。
      “唉!”杜西洲说。“幸亏你的刀法还算好。”
      她走去提水,杜西洲背后看着她,若有所思。

      阿鹞的信来得真是时候。
      她想回桃林筑,杜西洲不是没有预感。
      那一天,蒸了饼,他们本说好一起吃早饭;早饭也凉了,杜西洲快要饿死,等她不至,去山里找她。
      她站在山上常去的一个地方,静静远望西湖。她穿着家常旧衣,苍色布裙,持刀在手,让他想起了桃林筑里的那个人。
      她正沉思。从那静深的目光中,杜西洲可以看出,她身在此地,神不在。她凝视着一样并非眼前、而是心里的事物。
      杜西洲缓步走去。
      他当然知道,此时面前的人不是晨起掸床,吃饭时问他要不要添饭的妻子。她是天下刀尊流水刀。
      杜西洲问:“你有心事?”
      且惜愁一点头。
      “为了什么?”
      她说:“刀。”
      “这么说,”杜西洲淡淡一笑,“我不能帮你。”
      “不能。”
      杜西洲想了想,说:“唔,只能慢来。”
      她点头。
      她并未转身,杜西洲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原来不止山下的西湖,山腰还有一株桃花开了。杜西洲微微一怔,隐约猜到,她看的,可能并不止这一株桃花。
      “噫,”杜西洲自言自语。
      她不语。
      他也没有多说。
      回去的时候,杜西洲好好看了一眼这个女人。此生他最熟悉、他可以触碰的一张面庞。
      “且惜愁。”
      杜西洲心里慢慢念道。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意义早已完全变了——然而对她来说,也许还没有。
      后来又有一天,一位酒铺老掌柜上南屏山来。掌柜得了一坛好酒,专门来送酒。这不算稀奇事。掌柜对他笑说:“看看时辰还早,不急着返回,让你家娘子准备一些菜肴,我跟你喝一杯?”
      杜西洲推脱:“今天太忙,不方便。”
      “杜先生忙什么?”掌柜奇怪,四下张望,“我看你很空啊——你家的娘子不是也闲着发呆?”
      他家的娘子坐在竹亭里沉思。
      他家的娘子一向是个寡言的人,但杜西洲自从察觉到她不对劲,就能微妙感到,她的沉默和沉默,也有不同。她的心事,一直没放下。
      “她——”杜西洲正要编出一百个理由回绝,老掌柜笑着拉住他:“来来来,今天这酒好,一定喝一杯。”
      他家的娘子走了过来。
      她向他们点点头。
      掌柜笑说:“娘子也来喝一杯?”
      她笑了笑。去灶上为他们准备了一些吃的,没再现身。
      “怎么回事,”老掌柜说,“我看今天的酒,杜先生尝不出滋味啊。”
      “好酒。”杜西洲苦笑,“好酒。”
      “咦,出了什么事,莫非我来得不巧,娘子正在跟你吵闹?”老掌柜研究他的表情,笑着说,“倒想不到,杜先生你连一个枕边人也驾驭不了?”
      杜西洲苦笑不语。
      他当然驾驭不了。
      那不是一匹马,拿出手段就好。那是枕边的人——只要是一个人,就谈不上驾驭,就勉强不了。
      杜西洲此时看着妻子提水走来。
      桃林筑的刀者有一条孤独的路,他从黄河边与她相逢的那天起,就知道。

      虞五湖望着那两个人。
      码头熙熙攘攘,虞五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注意到他们。那看上去无非一对夫妻,十分普通,丈夫背着一只大包袱,妻子跟在后面,上了一只船。那男人安置好包袱,站那儿,和妻子喁喁说话。
      大庭广众,他们当然并没什么太亲密的举止,也不知茫茫人海,从何处来,往哪里去。但虞五湖发现自己喜欢看这对夫妇谈天的样子。那男人好像在说——旅途累了,娘子一路真是辛苦,快到家,回去洗洗劳乏,到时吃点什么,现在就考虑起来,想好跟我说。
      虞五湖露出微笑。
      他等的人,也快要来了。
      虞五湖在江湖打滚多年,现在终于把家安顿下来。那是一个他自己也觉得满意的地方,他已接来母亲,各处都安排通顺,又给那个人捎去消息。
      那个女人很久没见了。
      上一次碰面,她刚刚报了师仇。那天,他赶去的时候,仇怨已了;她坐在一处井台,擦拭剑。
      她抬头,目光和他对上。
      那时隆冬,雪茫茫。凛冽中,她轻呵的一口气是温暖的,她的嘴角几乎没动,只有眼睛笑了一下。他向她走去,惊奇地发现,她眼睛底下有了一道细纹。
      可她一直是一个娇柔少女。
      以往这样的大雪天,她要穿一件大棉袄,手断了一样缩在袖里,不得不拿出来的时候,就捂脸上,她总要差使他去滚雪球,还要无理规定大小,滚小了不要。她给雪人粘两只眼睛,就说雪人是她做的。
      她手未停,巾帕捋过剑身,帕上有血,剑光明锐。
      她站起来,“铿”一声,剑归鞘。
      虞五湖又惊奇地发现,这个女人好像比印象中高了,也许因为她身躯更挺拔,也许因为更结实,也可能,因为日晒雨淋,她更沧桑。不用再看第二眼,她是一个用剑的人。
      他一时竟有点犹豫,不知道应该怎么相见。
      是她走过来,拉住他的袖子。他拿手一摸她的眼睛,有一指泪,很热。
      他忽然感到平静。这一生,她不会再使唤他去滚几个雪球了,但这个用剑的人,仍然是他认识的,那个棉袄里的少女。
      “终于了了。”虞五湖说。
      她点头。
      “你跟我走。”虞五湖说,“我们回去。”
      “还有一件事。”她说。
      “什么事?”
      “我找一个人。”
      她没有说是谁,他不想问。
      他只问:“要多久?”
      “很快。”
      很快。她说的。
      她就要来了。虞五湖嘴角不禁提高。
      他又向那对夫妇望去。船似乎将启程,那男人和妻子站得更近了一些,女人对丈夫也嘱咐了些什么,男人点点头,按按妻子的肩,转身离船上了岸。
      原来如此,虞五湖讶想,竟是送别的人。

      船走了。那个男人没走,目送着船。
      虞五湖虽然看不到那男人的表情,但知道那份心情,他自己也送过人。
      就在那一天,他和她沿着河漫步,他送她去一个码头。河很长,而路很短。他只来得及聊一些近年的境况。她微笑着,不时点一下头。她是真心在倾听——但没有提一句她自己经历的事。
      虞五湖有些空落。
      他虞五湖不是个太仔细的男人,但隐约也能感到,身边这个近在咫尺的女人,渐渐走远了。
      他不是没经过事,他知道,人不能走远——回转太难。他担心她一旦开口,会说一句:“我走了。”
      如果她说出来,好像就晚了。
      于是趁什么都没说,他笑着告诉这个女人:“我在钱塘城里面,谋了一件事做,也找了一间宅子,打算住下来。那地方真的不错,天井里种了一棵木兰,老树了,高得很。你以前说,你喜欢会开花的树。”
      她是喜欢。她一听,为他高兴。
      虞五湖站住脚步,踌躇半晌。他内心里说道:“你也来,我们一起安个家怎么样。我们都不要东奔西跑了,我们……你看,我来养一个家,怎么样。你还记得?以前你说……你要种一棵梨树,春天开一大堆花,等结了梨子,也结一大堆,就煨起来吃。现在我们只有一棵木兰。”
      他鼓起一口气,费了好半天力,说不出来。这话颠三倒四不知所云——他真的可以对她说么?
      最终,他笑着说:“屋子很大,天井也大,你来玩吧。”
      他暗暗失落。但她笑起来。
      她笑起来的样子和以前一样,好像人间从无心事。尽管虞五湖知道,“以前”两字,相隔远了。
      他问:“你去不去?”
      她说:“去啊,你等着我。”
      她这么爽快——她当然只是去玩耍吧。但虞五湖在那一片皑皑雪中,如沐春风。他送她上船,站在码头,直到再也望不见船。
      望不见后,他的心,又重新失落。
      他知道,他想那个女人永远都在。在一处屋子里,一开窗就见到她笑,天井里有一棵梨树,一棵木兰。

      虞五湖回忆着,笑容更深。
      她应该快到了。
      等她来了,他不能再那样胆怯。哪怕唐突,这次也一定要问她:留下来,好不好。年华会老,不应该再耽误,不应该再等了。
      她是个直爽的人。她不会见怪。
      虞五湖抬头,目光又去找那个送别妻子的男人。
      那男人仍然站在原地,似乎还望着孤帆而去的船,望着他远行的女人。
      虞五湖也去看船。
      船一只只,穿梭往来,不知哪一只,会载来他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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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仇》和《失刀》写得比较早(中二对不起,我长时间扶额),当初的设定,阿愁是一个女扮男装的人物,所以别人会叫她且先生,杜西洲管她叫愁哥。
    《金步摇》开始,是近期心血来潮写的,多年过去,我心中的设定已经改了,天下刀尊不需要女扮男装,阿愁就是个高兴时会折花戴的娘子。哪怕剧情时间线涉及到以前,我也不写男装了。有不统一之处,请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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