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狼

　　又是一日大雪。

　　山脚下的冰面被砸开一个小坑，有狼群零散围在河边饮水。

　　狼群中有成狼也有幼狼，其中一只健壮的公狼并不喝水，在一边观察环境，似乎是这群狼的首领。

　　这几年村民对狼的猎杀严重，极少能看到狼群饮水的盛况。

　　“好看……”

　　一团哈气被风雪吹散，一个小女孩站在高高的山丘上，望着山脚下的狼群呢喃。

　　她叫春花，天生口吃，对于狼群饮水的盛景，她只能说出这样的形容词来。

　　和村里其他邻牙利齿的孩子们比，她显得沉默极了。

　　平日里她总是没什么表情，今日她看着狼群，眼睛却红彤彤的，含着水光。

　　因为……

　　她刚出生就夭折的弟弟。

　　今日是弟弟的葬礼，她不想参加，偷偷跑来这里散心。

　　村里的人为弟弟举行了隆重而传统的葬礼。

　　在村里，有一个关于丧葬的习俗。只要有孩子离开世间，就会让他在狼骨的包围中被埋葬，这样，那个孩子的灵魂，便能如同狼群，回归自然，自由驰骋。

　　春花看着看着，突然听到风中传来的呜咽声。

　　春花虽然口拙，但听觉很好，一下子就听出这似乎是个小奶狗的声音。

　　她循着声音看去。

　　这里的灌木丛被积雪覆盖，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任何活物。

　　山下的狼群喝完水迅速跑开了，呜咽声却并未停止。

　　春花静下心仔细听了很久，终于在一棵枯树旁的枯草堆下找到了声音来源。

　　是一个幼崽，一个狼的幼崽。

　　狼崽卧在铺满枯草的土坑里，这似乎是它的窝。在这个坑旁边，有一滩血迹。

　　春花意识到，这是一个失去了父母的狼崽。

　　她用指尖沾了沾血迹，她直觉这个狼崽的父母已经成为村民的猎物，因为弟弟的葬礼必须有狼的骨头。

　　雪还在下，甚至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春花轻轻抱起小狼崽，如果这样放着不管，这个狼崽的下场，就是被冻死吧？

　　春花抚摸着狼崽的背，“你想活下去吗？”

　　狼崽还未睁眼，天寒地冻，它本能地往她温暖的怀里蹭，发出嘤嘤的呜咽声。

　　春花不知怎地想起了她刚出生就夭折的弟弟。

　　她一只手摘下厚实的围巾将它裹住，嘴上嘀咕：“我不想你一生下来就死，你要努力活下去呀……”

　　她将狼崽取名为青山，这是她父母给她夭折的弟弟取的名字，希望他像山一样顶天立地。

　　她用厚实的包巾裹住狼崽，每天都抱在怀里，甚至对狼崽唱起自编的小曲儿，连上厕所和洗澡也不让狼崽离开自己的视线。

　　那原本是为“青山”预备的，妈妈一针一线缝制的包巾，紧紧包裹着狼崽。

　　她把自己吃的窝头和粥喂给狼崽吃，怕它吃不饱，自己饿肚子也要留给它。

　　村民们很快注意到了整日抱着个“娃娃”的春花，在她背后窃窃私语。

　　春花听到了，故意装作听不见，匆匆逃离。

　　流言依然不止：

　　“看呐，是个幼狼。”

　　“能不能活啊，又没有母狼，不如趁着没死卖了算了，冬天庄稼本来就少，生意不好做……”

　　“不着急，能活的话养大了扒皮卖得更多……”

　　春花一开始不愿理会，直到这次背逼急了，她冲着村民们大喊：“不许卖！它是我的！是我的！”

　　大人只觉得她是个孩子，也就随她去了。

　　几日过去，在一个安宁的月夜，春花点着蜡烛，看见狼崽睁眼了，还站起来了，会走了。

　　她高兴地抱起狼崽转了个圈。

　　翌日天亮，她和狼崽在院子里玩闹，小狼一点也不像狼，反而像只小奶狗，嗷嗷地往她怀里扑。

　　她走哪小狼就跟哪，外出捡柴小狼也跟着，她把小狼当成弟弟，无微不至地照顾它，以弟弟的名字称呼它。

　　“小山。”

　　“嗷呜。”

　　“小山。”

　　“嗷呜。”

　　小狼则将她当成妈妈，或者说是姐姐，寸步不离跟着她，探着小鼻子，四处探索。

　　春花知道狼的习性是吃肉，试着给它捕了几只小野兔，也偷偷将自己一日三餐吃的地瓜搓成团，瞒着大人喂给小山吃。

　　她教小山唱自己编的歌，也只跟小山说话，因为小山永远不会嘲笑她结巴，总是耐心地陪伴她。

　　村里的大人们很快发现了春花身后的小影子，那只渐渐成长起来的小狼。

　　“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吧。”

　　大人们窃窃私语，讨论着狼皮的价值，原先放任的态度也大为转变，多了一份包藏着私心的关注。

　　冰天雪地下，并不富裕的小村庄里，人们对食物匮乏的恐慌总是特别强烈。

　　但在春花纯粹的世界中，她还无法了解这样的恐惧。

　　她和小山一如往常一起去捡柴，它跟在她身后，很乖。

　　几个月后，小山长成了一匹好看的成狼，体格健壮，毛色光亮。

　　在本能的驱使下，它开始自己去山中捕食。

　　春花喜欢看它撒开地奔跑在茫茫雪域之中，它现在已经可以自己捕食，不再依赖春花喂食。

　　虽然春花依然很喜欢亲手捏给他地瓜丸。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很久很久，直到某一天。

　　春花代替家人送贺礼到亲戚家，不方便带着小山同去，出发时，春花还特地将它留在院内，吩咐它乖乖等自己回家。

　　小山似乎能听得懂她说话，乖顺地伏下来，头搭在地上。

　　春花摸了摸它的脑袋，安心地离开了。

　　夕阳西下。

　　春花送完贺礼，一路跑回家，迫不及待打开院门，却不见小山的踪影。

　　她自言自语：“是去山里了吗？”

　　她正要出去找它，父亲从外面回来了。

　　“你的狼逃跑了。”父亲平静地说。

　　春花心神大动，“怎么可能！小山很乖的！答应等我回家的！”

　　她着急，又控制不住地变得结巴。

　　父亲摇头道：“我也不相信，但它真的逃跑了。我原本是要抓它和城里的商人换几只鸡，但它一看就我就跑了，我去找也没找到。”

　　春花崩溃地跪在地上，“为什么……”

　　父亲说：“春花，你知道妈妈自从失去了你弟弟后，身体就不太好吧，你应该能理解……”

　　父亲：“而且狼终究是狼，是猛兽，养在家里始终是个隐患。”

　　春花不傻，一下子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因为妈妈身体不好，所以要拿小山换鸡，给妈妈补身体。

　　她不想失去小山，但也不能不管妈妈。

　　父亲：“你妈妈不知道这件事，我和你外公讨论这件事时她还很生气。她知道你喜欢那匹狼，你要怪就怪我吧。”

　　父亲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想抱抱女儿，但春花躲开了，哭着跑进了大雪之中。

　　父亲意外地看着她跑远，没有去追。

　　几年后。

　　春花长大了，褪去了孩童的稚嫩，多了很多成熟女人的韵味，走在路上，也有青年青涩地打招呼。

　　她不爱说话，更显得文静温柔。

　　长大的春花，凭借她的天分，成为了一位专门医治动物的人。

　　对于生病的动物，她可以翻山越岭寻找适合的草药医治，她对待每一只动物如同对待自己的亲人。

　　在她的呼吁下，村民们不再捕狼。她也常常会到山间寻药，这一日也是一样。

　　在山上采药的春花忘记了时间，忽略了山上极富变化的天气，当她听见隆隆作响的声音时，雪崩已经近在咫尺。

　　她惊愕地睁大了双眼，起身想跑，但积雪深厚她一脚陷下去，摔倒了。

　　她被雪崩卷了进去。

　　几年在山中采药，她有一些身手，她死死抓住山坡上的枯枝，直到雪崩结束。

　　她勉强保住了性命，但也因此昏迷了过去，再醒来天都黑了。

　　由于雪崩，山中小径很难辨出原貌，再加上天色昏暗光线不好，她艰难在山中跋涉，迷了路。

　　走了许久许久，冰冷的山雪夺走了她最后的力气。

　　她昏倒在雪地上。

　　“会死的吧……”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她想。

　　可朦胧间，她似乎听到有人在问：

　　“你想活下去吗？”

　　……

　　春花没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

　　睁开眼，她躺在一个布置简洁的厢房内，旁边的炉子上做着热水，呲呲冒着白烟。

　　而她身上被裹了好几层棉被，浑身是汗。

　　她猛地坐起来，大脑有片刻空白。

　　她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穿着一件厚长衫，原本的湿衣服已经被换下。

　　她环顾室内，这里布置简单整洁，似乎是个男人的居所。

　　她对着门外喊道：“有人吗！”

　　“有人吗！”

　　无人回应，她正要下床，厢房的门打开了。

　　她愣住。

　　进来的是一位青年，身形修长，眉目凌厉，带着一身冰雪气息。

　　他的目光很平和，但因为眉目过分凌厉，使他有几分攻击性。

　　春花突然觉得脸颊滚烫，兴许是这衣服被子太厚了吧。

　　“雪还在下，你暂且在这里歇息吧。”

　　青年音色清冷，轻轻关上房门，又离开了。

　　不知为何与这个青年的初次见面给春花的后劲很大，她的心跳依然很快，望着紧闭的房门怔怔出神。

　　片刻她扭头看向窗外。

　　外面大雪飘扬，多少年了，她竟然再一次想起那个雪日，她捡到青山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大雪。

　　雪下了几日都没停。

　　这几日，青年细心地照顾着春花。

　　他不太说话，这点春花觉得他们是同类，两人时常相对无言地喝着热粥，也不觉得尴尬。

　　睡觉时他们各居一角，也没有交流。

　　青年穿着一身黑色劲装，乌黑的头发扎成马尾，低头时额发半遮眉眼，春花对他很好奇，他是什么人，为什么深居这雪山之中，她从未见过？

　　除了好奇，她还有一份她自己都不理解的怦然心动。

　　可是青年非常神秘，从不主动说话，春花问起他自己的事情，他也缄口不言，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告诉她。

　　他每日为春花准备食物，除了粥，还有兔肉和地瓜丸。

　　春花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他每顿饭第一筷子夹的都是地瓜丸。

　　他似乎很喜欢这种食物。

　　更令春花疑惑的是，青年做饭时无意中哼唱起的曲调。

　　那是她小时候自编的小曲儿，这世上除了她自己，没别人知道这首曲子。

　　而青年竟然就这样自然而然、一音不差地哼了出来！

　　她终于按捺不住，冲过去问他：“你是如何知道这首曲子的？”

　　青年似乎也吓了一跳，意外地看着她，春花后知后觉自己唐突了，忙道了声对不起，羞赧地跑开。

　　她回到房里，过去哼唱这个小曲儿的画面一幕幕浮现在脑海。

　　她禁不住想，他……到底是谁呢？

　　春花在这里住了一周，雪终于停了，她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她知道她的家人肯定还在担心她，她必须得回去了。

　　这个清晨，她与青年告别。

　　青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贯沉静地目送她，平静的双眸里有浅浅的笑意。

　　春花来不及深想，一路加紧步伐，并沿路做下记号，记住方向。

　　她暗暗决定回家见过家人之后，再带些食物和衣物回来送给他，以表感谢。

　　对于这个让她心动的神秘青年，她还有很多事想搞清楚。

　　春花一回到家，几个弟弟妹妹就一拥而上，殷切地问她这几日的遭遇，父母也围过来，担心她这几日的安危。

　　她安抚完父母，用过晚饭，准备去好好洗个热水澡。

　　她身上还穿着青年给的衣物，她想着等洗干净了正好可以借还他衣服为由再去找他，漫不经心地解开衣襟。

　　有几簇狼毛悠悠飘落。

　　她惊讶地打开衣衫。

　　原来在这件衣服内，竟然藏有许多灰黑色的绒毛。

　　她知道，这是成狼的护心毛。

　　她伸出手，绒毛落在指缝。

　　突然间，她知晓了青年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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